《流亡路上的象》草莓勋章

1、重逢

　　许杨来北京了。
　　听到这消息的陈洗直直愣了八十秒。他眨着眼睛，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俨然一副陷入沉思的专注模样，实际上思绪早已扑扇着大翅膀不知迷失在哪块山高海阔的荒凉小岛上了。沉于混沌。脑子里冲出个分岔路口，左边那条晴空万里，目之所及是终点，滑稽地在地面上印着几个规整的大字被驯服的象” ，讽刺地盯着陈洗；右边那条则孑然另一派布景，浓厚的白雾遮盖了所有，或许雾之下是悬崖，是坑洞，亦或是崎岖但终能通过的小道，皆未可知。陈洗如踏入踏入太虚幻境的天真宝玉，恍惚中生命中重要的一切，不论是转折点也好，前路也罢，都呈在面前，却懵懵懂懂只顾走马观花，不知所云，不知所想。
　　陈洗终于回答：“我知道了。”
　　眼巴巴等着好一会儿，却只得了这么个堪称毫无价值的答案的结果，必然满足不了黄乐的期望。他接着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陈洗自己也觉疑惑：“贾宝玉。”说着自己呵呵傻乐了起来。
　　黄乐败下阵来，知道套不出什么话来，看不了别人的热闹，夸张地撇了撇嘴，于是起身回房间去，留陈洗自己仍抱着圆圆的柔软的抱枕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
　　笑过一阵，陈洗的心情倏然轻松了，他想，红楼梦有那么厚，现在才是开章，有什么好草木皆兵的。于是掏出坐在屁股下的手机，打开微信，在历史聊天记录翻了许久，滑到底部才找到与许杨的聊天框，点进去，最后一条消息是许杨发的一个句号。原来句号有时也不是纯粹的句号。陈洗没有犹豫地发了个逗号过去，接着关掉了手机，接着放任自己在分岔路口做目不识丁的鸿儒。
　　之后的生活并未因为那个发出的将句号取而代之成为躺在聊天框底部的逗号，而与之前有任何不同。陈洗仍旧上课、吃饭、睡觉，与同学勾肩搭背，像绝大多数单纯快乐的大学生一样。
　　陈洗没想到再一次碰面是在荒诞的场景。猝不及防，他想，着实有些现实主义讽刺的意味。
　　彼时陈洗下了一天的晚课，肩搭肩伙同几名同学准备去校门口偷偷把外卖接进来。一行人嘻嘻哈哈就着下课前表演老师交给他们自己思考的概念开着玩笑，在同学接过外卖员手中的塑料盒时，陈洗正漫不经心地将天马行空的话语抛到虚空中：“挤出效应？正经含义我能想到的只有经济学中政府投资与市场民间投资之间的博弈，换到我的生活中来，不如直接将自己驯服成一头象，按照规定好的舞台动作完成就是，哪里会有博弈的空间。” 一个一直站在外卖员身边的男生，穿着黑色卫衣黑色工装裤黑色靴子，随时都像要融入墨色背景的装扮，突然转过头来盯着陈洗，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中弯起，蓄起笑意。陈洗发表完高谈阔论，正自得于自己所散发的饱经沧桑却又略带中二气息的思想觉悟，对上这样一双眸子，不知为何陡然心虚。同学接过外卖，回头正准备叫上大家打道回宿舍，神秘人突兀地开口： “陈洗，那你又何必用逗号接续句号。象难道时不时抽搐以对抗马戏团团长？” 大家的目光便立刻似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汇聚在这两人身上，颇带有看戏的兴味。
　　此后发生了什么陈洗已记不太清，灵魂游荡在北京城的上空，身体却奇迹般地带有驾驶员离开控制面板后启动的自动程序系统，妥帖地驱使着他的身体。仿佛这场会面是先前约好的，他极平静极得体地跟同学介绍许杨的身份——朋友，并让他们带着外卖回宿舍，自己今晚便不回去了——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直到与许杨两人在校门口站住，迎着初夏夜晚的凉风，因发热过多而停止运转的大脑才恢复思考。 “象不想被驯服了，”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一会儿又去盯许杨的鞋面，“所以是逗号。”
　　“哦。——你出来干嘛？”许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变声后的嗓音时刻带着一股民谣的慵懒味儿。
　　“接待你。”陈洗仍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可是我有地方住。我租了个小单间。”陈洗听出许杨的声音带着些调侃和笑意。
　　陈洗的视线聚焦点终于从鞋面移开，偏头消散在虚空。他又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了。被驯服的象挣脱枷锁，奔下舞台，怀揣着浪迹天涯的潇洒愿望，却在真正迈出第一步时被凝滞的空气绊住。
　　“所以换我接待你吧，陈洗。”
　　空气流通了，象的步伐轻快舞蹈。
　　陈洗终于把头抬起来，分别之后第一次这样大大方方的望着许杨，睫毛轻颤，似一只翻飞的蝴蝶，透露出他与淡然冷静面容不符的不平静内心，亮亮的眸子却透露出勇往直前的坚定。
　　“那走吧。”他轻声说。
　　出于俩人心知肚明的巧合，许杨租的房子离陈洗学校不远，两人都不是磨叽的性格，当下爽快地一致决定慢慢走过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路灯暖黄的灯光轻而易举地刺破干燥的空气洒照在许杨的头顶，陈洗不着边际地想着，许杨好像长高了，不过也正常，从小就是腿精，明明比自己小几个月却仍是压了自己一头。
　　两个人像是一支军机森严的队伍朝着目的地进发，一声不吭的，似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安全行进这个任务上，无声的凝滞塞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间，却又柔软地包裹着各自的跳动着的心灵，诡异又融洽，恰似这次荒诞的开场。
　　但象已经开拔了，陈洗轻快地想着，为何不吹阵风推把力呢。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陈洗余光瞥见一家711，准备跟许杨打个招呼，进去买点东西。
　　“我进去......” “我进去......”却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就一起进去买东西吧。” 许杨快速地接上后半句话，转过头来向陈洗抿嘴一笑。陈洗恍惚，仿佛见到了十三岁的小豆丁许杨捉弄人时狡黠的笑容。
　　两人走进便利店，默契地分头行动。陈洗走走停停，目光在一排排货架上略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想买某件商品，一把逃跑路奔驰上辅助的钥匙。
　　等到陈洗抓着一罐百威啤酒结完账走到门口时，许杨早已靠着墙壁站了许久了，手里赫然拎着半打嘉士伯。对上陈洗有些愕然的眼神，许杨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告诉他：“百威味道有点苦，不太好喝。” 仿佛他俩是提前约好各自选购酒类的那样。
　　陈洗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有经验，哪能不听你的。”挑衅似的举起手中的那罐百威晃了晃。
　　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壕沟终于在此刻破碎了。直到这一时点，双方都终于确认了逗号的含义，不论是发送者还是接收者，坚定了象出逃的步伐和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向红楼梦戛然而止的憾缺。
　　剩下的路程仿佛在一分钟内就走完了，许杨摸出口袋中的钥匙开了门，在门关处示意陈洗换上摆在地方的家居拖鞋，陈洗低头定睛看了看，上面粘着一个草莓的魔术贴，他的脑袋更无序了。像木偶似的依照许杨的指令把啤酒拿到茶几上放下，在沙发和茶几间的狭小空隙盘腿坐下，无意识地用手揪着铺在地板上的地毯的绒毛，目光环视着这不大的客厅。墙壁上悬挂着75英寸的电视，墙角立着许杨从小弹到大的那把熟悉的吉他，柔然的布艺沙发，摆满零碎物品的茶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倒是很符合陈洗本人的喜好，不过要是再乱一点就好了，他的神思开始漫游，沙发上再多两个靠枕，整洁的地板上应该堆积着几袋刚从超市买回的零食。
　　许杨拿着两个马克杯打断了他无益的漫想： “找不到其他杯子了，只能用这两个了。”
　　“虽然有些不伦不类。”陈洗直视着许杨的眼睛，嘴角向上勾起。
　　“确实。”许杨一边说着一边在茶几侧面学着陈洗同样盘腿坐下。
　　他熟练快速地拉开几罐啤酒的拉环，将澄黄的酒液倒入马克杯，眼神示意陈洗拿过其中一杯。
　　终于，一切必要程序走完了，一切必需物资齐全了，一切释放的条件都已满足，他们终于站在逗号的起点。
　　他们举杯共庆象的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