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垣睥睨》湾然

7、第六面墙

　　抬轿的几个侍卫动作倒算快，只是下了轿子后被风一吹，又感到了明显的寒意。岳璟辰打了个颤，肩微微耸起，快步朝长缮宫的殿内走去。段宏瑄跟在后边，也加快了脚步。

　　安喜和雏云从宫内迎出来。雏云是平时贴身伺候岳璟辰的小太监。他们见这二人湿嗒嗒地回来，都是一副诧异模样。

　　雏云立刻领着岳璟辰回房，一边嚷嚷着让人打热水来。安喜朝岳璟辰见了个礼，便跑来段宏瑄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您和四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像落水了似的。”

　　段宏瑄翻个白眼，“……你猜对了。”

　　安喜闻言瞪大眼睛，“在宫里落水了？”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事说来话长。”段宏瑄摆摆手，“总之就是四殿下为救大殿下落水，我又下去救四殿下。诶呀，好安喜，你先别问了。也帮我去提点热水好么？那湖里真冷。”

　　“阿，好。”安喜道，“那，主子你先回房吧，房里暖和点。奴才这就给您准备热水去。”

　　段宏瑄点点头。

　　待到终于泡在暖暖的木桶中时，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手臂搭在桶沿，热水冒出的雾气使面目有些模糊起来。一阵阵潮湿温热的气体扑面而至，勾起睡意。

　　现下呆着，思维便跟着活跃起来。细细回想，下午这事隐约像是岳璟鸿布下的局。并不是庞大的迷阵，也没有环环下套，只是，一切都像特意安排好的。不然，为何要事先将侍卫都遣到亭子外边去？

　　可是……大皇子这样做，意欲为何？

　　段宏瑄闭上双目，头往后仰起。

　　这样小小的局，并不足以制造一个能够使四皇子『意外』死亡的成果，倒仿佛只是小小的警告，或者说……试探？

　　“试探什么呢？”他忍不住低喃。

　　在他看来，岳璟辰不喜言，说话的姿态往往清冷傲气，但平日几乎都待在自己宫中，成日就是看看书，照料那些芯子葵，瞧来根本不似他的二位兄长那般四处表现积极。这么说来，岳璟辰一点也不像个正陷于夺位争战中的皇子，倒像山林中的隐客一般。

　　想不通阿想不通。

　　木门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被推开。

　　“谁？”段宏瑄睁开眼，“安喜？”

　　浴桶旁的屏风上映出一道人影。那人走了几步又停住。

　　“原来段大人还在沐浴，那本宫晚些再来罢。”

　　是岳璟辰。

　　“阿，殿下不要走。”段宏瑄说完觉得这话有些古怪，撇撇嘴，不过对方倒还真又站在那不动了，“微臣洗好了。殿下烦请稍待片刻，臣马上出来。”他自桶中跨出来，匆匆拿毛巾擦干身子，便穿上先前安喜放在一旁的干净衣物。

　　绕过屏风走到屋内中央。岳璟辰也换了一身衣裳，神清气爽地站在那。

　　段宏瑄将腰带随意打了个结，头发还湿着，便搭在背上暂时不管了。岳璟辰突然过来，定是有事。

　　对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

　　“殿下请坐。”段宏瑄只当没看见，客套一番。然后拿起圆桌上的杯子，倒了杯水。他其实不大爱喝茶，因此茶壶中备的通常都是普通的水。本想将从金陵带来的梨花白拿出来，但眼前的是四皇子，而且这位皇子气势有些咄咄，便作罢。

　　岳璟辰见他不问，便也不吭声，走过来坐下。他一手接过段宏瑄递来的杯子，不喝，只是端在手中轻轻把玩。杯中没有倒很多水，不会洒出来。

　　“殿下是否有事？”一想起梨花白，酒虫被勾起来。段宏瑄此刻便想抱着酒坛狠狠喝一大口。

　　“嗯。”岳璟辰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下文呢？段宏瑄站在一旁等着。发梢的水渍滴下来一点，无声落在地上。

　　岳璟辰似乎对手中杯子很有兴趣一番，玩味地转动，唇角勾起一抹笑。

　　“……殿下？”段宏瑄催了一声。

　　岳璟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坐下罢。”他指指身旁凳子。

　　“微臣不敢。”段宏瑄稍稍躬身，心中忍不住纳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少年哪来如此气场，与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压抑。

　　“坐。”岳璟辰坚持。他便也无法，只好坐下来。这下，二人便围着桌子坐在相邻的两个凳子上。岳璟辰一直看着手中杯子，话却是对房中唯一的另一个人说的。

　　“你从哪里来的？”

　　果然是问问题来了。第一个还算正常。段宏瑄暗想，便答道：“金陵。”

　　“噢。”岳璟辰点头，“入宫前，你是做什么的？”

　　“没什么，就住在自己家中，成日四处游荡。”若是沈秋桐他们听见自己将『武林盟主』形容为此，定会嗤笑一声。不过他倒也没说错，他原本便是四处走，哪儿有事就去哪，没事的话，就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抱着酒坛，往沈府，或者醉红楼、闻香阁跑。

　　岳璟辰的视线总算落在他身上，而且是盯着他，“你且如实说，你是如何入宫的，为的什么目的？”

　　段宏瑄被他鹰隼般看着，下意识便想移开目光。但对方语气中摆明暗示他知道一些，自己若是含糊或者撒谎，下场……估计会很难看。

　　啧。皇帝老儿这任务怎么越来越麻烦。

　　偏头想想，段宏瑄决定如是说。反正是做眼前这人的暗卫么，告诉他，更加方便。于是，他迎上对方双眼，将半个多月前在金陵遇到文惠帝岳凌天，受其所托到昶京保护他儿子的事和盘托出，但对于自己的身份只是以『江湖上混的』几个字，一言带过。

　　待到说完，他觉得口有些渴，便取了另一个杯子倒些水，一口气喝下。

　　岳璟辰一直看着他的所有动作，没有说话。

　　“我没有信物，不过信不信由你。你大可去问你爹。”说到后来，段宏瑄连敬语都懒得用了。

　　岳璟辰静静坐在那，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咄咄逼人，过了半刻平静下来。“我信你。”他道。

　　这回轮到段宏瑄觉得不可思议了：“……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人？你今天也看到了，宫中险恶，万一我是坏人，是你两个哥哥派来害你的怎么办？”

　　话出口要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不知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子是否知道两位皇兄对他不善，他这下直白地说出来，心里有些懊恼。万一岳璟辰不知道，他这一说，岂不是伤他的心么。

　　“我知道。”岳璟辰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说了句。

　　段宏瑄无言地看着他，心中默默想：完了，该怎么安慰他……

　　岳璟辰面色丝毫未变，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失落。

　　“那个……”段宏瑄刚开个头，就被对方打断。

　　“不过我相信你。”

　　！

　　一瞬间，段宏瑄说出不话来。往日除了沈秋桐等人，再也没有人不说分毫便相信他。岳璟辰眼中的信任骗不了人，被少年如此看着，段宏瑄却有种把对方搂进怀里呵护的冲动。

　　等他反应过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岳璟辰被他抱进怀里的刹那脊背僵硬，紧接着双手环住他的背，缓缓的力道在背后轻拍，很沉稳，很……安心。

　　他原本想推开对方，刚要抬起的手犹疑片刻又放了下去。竟有些沉醉。

　　似乎很长的时间其实很短暂。段宏瑄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尴尬地松手后退，脸微红：“那个，殿下，臣不是故意的。”

　　岳璟辰看起来很镇定，“无妨。”语气比起先前质问之时缓和了些许。他清了清嗓子，又看过来：“最后一个问题。”

　　段宏瑄点头示意他随意问。既然此行入宫的目的都说出来了，便无所谓了。坦诚之后轻松许多。

　　少年缓缓启唇：“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段宏瑄一愣，没料到时这个问题。这二十来日，他用的是自己以前鲜少用的表字，入宫前与这位皇子甚至其他宫中人都没有交集，应该是不会有人怀疑他是谁才对。但是，少年这话，大概是知道他的真名？

　　“『宁之』？”岳璟辰眼神一敛。

　　段宏瑄叹气，起身到一旁，面向少年跪下：“回殿下，『宁之』是臣的字，臣本名段宏瑄。”

　　“如今的武林盟主？”岳璟辰的话中并没有惊讶。

　　“是。”段宏瑄微颔首。他抬头看去，却发现对方在笑。笑意极淡，眉眼勾起不明显的弧度。

　　“宏瑄。”少年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叫你『宁之』罢。”他整整下摆站起来，伸手将段宏瑄扶起来，轻声道：“今后，璟辰便仰仗宁之的保护了。”

　　“殿下莫要折煞臣。”手肘处通过衣物传递过来的是少年掌心的温度。段宏瑄垂下眼，心中闪过的是一个念头：

　　好罢，我定会保护你。

　　*****

　　晚上躺在床上，段宏瑄隐约有种自己就这样被缚住的感觉。傍晚时与四皇子在房中的一席话，自己像被对方蛊惑住了一般，现下瞧来实在是有些冲动。皇宫里这么多人，大皇子和二皇子虎视眈眈，说不定还有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心怀不轨之人，他要如何确保一个不会武之人的安危呢。

　　好不容易睡去前，他想起今日皇上所说，明天总算能够出宫玩玩了。虽然，身边要多个累赘……但至少，可以去宫墙外稍微感受一番自由的滋味了……

　　但是，第二日早早起来时，小太监雏云却过来传话：“段大人，殿下让奴才来给您知会一声，出宫玩的事大抵要延后几日，段大人随意找些东西打发时间罢。芙蕖阁也暂时不用去了。”

　　“殿下有事？”有点失望。

　　“殿下昨日落水染了风寒，夜间高热不退，现下还躺床上呢。”

　　雏云的话听来不像夸张。段宏瑄忍不住皱眉。这四皇子身体也太弱了些，自己洗个澡便好了，他却染上了风寒？傍晚那会瞧来没事啊。

　　“请带我去看看殿下罢。”想想，还是去看看罢。高热不退的话，可就有些麻烦了。

　　他的房间离岳璟辰房间不远，走了一会便到了。门虚掩着，雏云抬手在门栏上轻轻叩了几下，便推门进去。段宏瑄跟在后头。

　　“殿下，段大人来看您。”雏云微微提高声音，朝里边道。

　　“进来罢。”岳璟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嘶哑。

　　雏云朝段宏瑄做了个手势段宏瑄点点头谢过，跟着他一道走进房内。

　　清晨的关系，房内日光有些暗淡。房间里有三两个仆从，和几个御医。岳璟辰躺在床上，床帏拉开挂在两边。他唇色有些苍白，眉头微拢。见段宏瑄进来，看了他一眼，便没再做声。

　　段宏瑄匆匆行了个礼便凑近些看着。一个御医正在为岳璟辰把脉，另一个在一旁写药方。写好了便交给雏云，低声叮嘱着要如何熬这些药，如何服用。雏云迅速记下，便拿着墨迹还未干的药方走出去。

　　仍在把脉的御医沉吟片刻放下手，站起来道：“四殿下放心，待服了李御医所开的药方，高热到了今日晚间便会退下来。殿下风寒有些重，但无大碍，卧床休息几日便会好。”

　　旁边那位李御医点头，看见站在一边的段宏瑄，上前一揖道：“段大人，四殿下病中会有些体虚，请大人多多照料。这药要按时服用，同时这几日切记不可再吹风受凉了。”

　　段宏瑄点头应下，送两位御医离开。

　　回到房中，仆从被打发走了。岳璟辰闭着眼，略显疲惫地躺着。想必昨晚睡得不安稳。段宏瑄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角，刚要转身走开，对方却又睁开眼。

　　“宁之。”岳璟辰叫住他，“在这待着罢。”

　　四皇子这话出口，段宏瑄便只能留下来。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做。

　　“殿下嗓子难受么？”他轻声问。

　　“嗯，倒杯水给我罢。”岳璟辰道。

　　他便去桌边倒水，却发现壶中倒出的是浓茶。“伤寒时喝茶不好。臣去外边给您换些白水来。”话音刚落，雏云提着一壶水进来。

　　岳璟辰撑起身子喝了几口水，便又躺下。他才要开口说什么，外边便有人通报：

　　“皇后娘娘驾到——庄妃娘娘——”

　　段宏瑄注意到岳璟辰有些厌恶地闭了闭眼。他匆忙站起来，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不知这皇后与庄妃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