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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面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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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原本该是寂静的皇宫被一片喧闹所取代。禁卫军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火把站在正和殿的台阶下,通红的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也徒增了紧张的气氛。正和殿门口有五十五级宽阶,向上一直铺到正和殿门口,因此宫殿外的长廊边便是环绕砌成的墙,距地面约□□丈高。
台阶之上,岳璟岚胁持了文惠帝,阴着脸让试图靠近的禁卫军们退开。他手里半尺长的短匕被殿门口悬挂的灯笼烛光照出凛冽的寒光。
文惠帝的脸色在一片暖红光芒中也显得惨淡,捂在腹部的手指间不断有血渗出,看得人心惊肉跳。
“岚儿,你……”他朝身后的人说,语气里悲哀多于愤怒。
岳璟岚冷哼了一声。
“二皇兄,你疯了么!”岳璟辰在下面怒吼,“那可是父皇!”
庄妃在一旁哭得妆都花了。丈夫被亲生儿子所挟,一来是担忧他们,二来也是在担心自己,无论这个逼宫的结果如何,她肯定都不会好受了。因此,这位贵妃娘娘流的眼泪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气恼自己儿子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
“岚儿,你松手,有话好好说阿,可别做傻事。”她颤声说,换来的是对方一声冷哼。
“你们都退后,不然……”短匕朝文惠帝脖颈处又凑近了一些,几乎快贴在皇帝的皮肤上了。岳璟辰一惊,只能让禁卫军们统统后退。
他仰起头朝上看,“二皇兄,父皇流了很多血,你收手罢。”
岳璟岚在上边笑,低头俯瞰的姿态加上一边歪起的唇角显得狰狞:“要我放了父皇也成,只要你马上自尽。”
……
“你知道父皇立诏了么?”岳璟岚说,“诏书里写的是你的名字!”睚眦俱裂。
岳璟辰尚不知晓这事,讶异之余便回头看向段宏瑄,换来对方沉默的点头。段宏瑄亲眼看到文惠帝将一帛圣旨展开,洋洒几句,便立了诏。玉玺印在左下角时,与檀木桌面撞击出沉闷的声响,像是直接敲在人心头。
岳璟辰皱眉,朝台阶上扬声,语气很认真,也很急切:“二皇兄,诏书之事若非你说,我完全不知情。你若不满,我们大可坐下来谈谈……”
这话听得岳璟岚更加冷笑起来:“诏书是说改就能改的么?况且现在已经那么多人知道诏书上写了你名字了。我现下这境况,可容不得就此收手。”他说,“诏书上不是我,没关系,我自己抢便是。到手了以后,便连天下都将是我的了!”愈加猖狂。
两人对话间,岳璟辰朝前走了几步,渐渐到了台阶口。岳璟岚猛然意识到,握着短匕的手伸直朝前在虚空中挥了两下:“不要过来!四皇弟,你若是再上前一步,后果怎样我可不保证。”
被他挡在身前的文惠帝咳了两声,视线慢慢有些涣散,捂住伤口的手也逐渐脱力,一瞬间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身后。岳璟岚被带得退了一大步,刚要将短匕继续架在皇帝脖子上,弯曲了一半的手突然被左侧当空射来的石子击中,石子落在虎口位置,劲力很足,让他手中凶器瞬间脱离而去,同时手肘以下也泛上一阵麻痛。他偏头望去,原来在他和岳璟辰说话的时候,段宏瑄和沈秋桐分别从两侧的墙上攀爬而上。沈秋桐趁着岳璟岚刚刚手伸出去的那一刻,弹指将一颗石子推了过去。
岳璟岚不认得沈秋桐,看见凭空出现的陌生人,短暂地怔愣后,还麻痛着的手就突然被人一拧,反剪到了身后。他痛得叫了一声,回头对上的是段宏瑄的视线。段宏瑄制住他的同时,已轻轻将文惠帝朝另一边推开。沈秋桐默契地上前接过皇帝陛下,几个纵身便下了台阶。
岳璟岚怒吼一声,就要凭蛮力将手抽回来,未料段宏瑄抓得死紧,他扯了几下反而是更痛,当下另一只手构成爪状便要朝段宏瑄面门抠去。段宏瑄身子极快地朝旁一侧身避开,由于突然移动的关系,反倒是带得岳璟岚也跟着蹒跚了几步,失去了平衡。段宏瑄抬脚一踹,岳璟岚膝盖受力,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不消片刻便被匆匆赶上来的禁卫军包围。数十把刀隔着些距离指向他,透着森森的光。
不寒而栗。
段宏瑄松了手,岳璟岚右臂终于得了自由,但被扭转的痛还能感觉到,手臂被放下后也只是搭在身侧。那边,岳璟辰匆匆看了一下文惠帝的伤势,便要让人扶下去医治。文惠帝彼时已几乎失去了知觉,靠在周围人身上喘着粗气。
岳璟岚知道,自己败了,于是惨笑。笑声在漆黑夜色下听起来渗人。
“二皇兄,你冷静下来,我们谈谈。”岳璟辰说。
“还有什么好谈的。”岳璟岚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段宏瑄仍站在他身边于是听见了,心里五味杂陈。若是他昨夜不那么冲动将所有事告诉皇帝,而是任由事情发展呢?尽管岳璟岚手段不断,但是他多留心一些便是。文惠帝在与他初见面时便说过自己疼爱的是小儿子,岳璟岚隐约应该也能察觉到。最后若是他输了,皇帝将位置传给了岳璟辰,他至多也就落得离京当个闲散王爷的下场罢,哪里至于到现在这样……逼宫是重罪,无论如何,岳璟岚都不会有好结果。
“段宁之,”岳璟岚突然叫他,缓缓站起身来,他看了岳璟辰一眼,又看着段宏瑄,没有丝毫表情地说:“我谢谢你。”
这话听得段宏瑄心下一颤。下一瞬间,岳璟岚却突然撞了过来,禁卫军几乎绕成了圈状提防岳璟岚的动作,而段宏瑄背后两丈远是台阶旁边的墙。岳璟岚生生撞开他的肩,冲到了墙边,面对错愕望着他的众人一笑。那笑容不若之前的阴霾与算计,狭长的眼也好像柔和起来。他启唇,语速很快:“如有来生,绝不入帝王家。”最后一个字很轻。然后,他便仰头朝后倒了下去。
“二殿下!”段宏瑄伸手去抓,却只堪堪抓住了岳璟岚的一边衣袖,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每个人耳中放大。
从跃起到砸落地面的时间短暂得可怜,段宏瑄趴在长廊边,看见墙下躺着的人。那人害过许多人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和父亲,那人方才还胁持着大暻的君主咄咄逼人,那人看着他说“我谢谢你”,那人眼中明明有许多不甘。可现在,先前的逼宫成了一出闹剧,众人被迫观看了整个剧的始末,最后不知这剧到底算喜算悲。他们在这个戏里也或多或少扮演了轻重不一的角色,而主角刚刚以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这出戏。
惨淡而热烈。
你看,你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
皇帝伤重不治,躺在龙榻上艰难吐息。岳璟辰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父亲早有顽疾。“所以这便是我想早日立诏的原因。”文惠帝说,“但是现在两个儿子都死了。”
“父皇……”岳璟辰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话到了喉间却冲不出。父皇,您何时染的病?父皇,您别太难过。父皇,大暻还需要您,您别离开。父皇,我……
文惠帝眼眶渐湿:“辰儿,父皇只有你了。舒真她早便嫁人,蓝家也待她好,其实,她算是离了皇宫了,父皇每次见她回来,心里都欢喜自己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他吐出一口浊气,“朕知道传位一事会引起争端,历朝难免。朕也早知道以前鸿儿和岚儿底下拉帮结派的事,可是朕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闹得不过分,朕便当做没看见,等你成长了继位了,赐他们一些宅子与田地,留在昶京也好,去别的地方也罢,都是他们的自由。”
岳璟辰默默听着。
“可是突然间,两个儿子便没了。”文惠帝声音颤抖,“到底是朕的骨血阿,朕的孩子阿……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
其实便连文惠帝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若是早知道,他会如何。
“辰儿,”他说,目光灼灼,“你要好好治国。要善待身边的人,体恤百姓。要记住你曾写在那份试卷上的答案。『以国为家,心有天下』。你,要记住!”
岳璟辰用力点头。
段宏瑄被传唤进来,看见岳璟辰屈膝跪在龙榻边,榻上躺着面色极差的文惠帝。文惠帝此刻的姿态已彻底像个老人,明明也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面上的苍老与疲惫却再也遮掩不住。
群臣都跪在外面。
段宏瑄上前几步,在岳璟辰旁边跟着跪下来。他从来不爱跪,性子里也不爱低人一等,但眼前这个长辈从见第一面时便委以重任,会和蔼地唤他“宁之爱卿”。纵是九五之尊,褪去华丽的龙袍后,也终究是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病痛,普通人的烦恼,和普通人的爱与憎。
“宁之,”文惠帝这次并没叫他爱卿,语气越发像个长辈,“你还记得答应过朕的么?”
段宏瑄点头:“我会尽全力助着四殿下。”
皇帝眼角终于划下一颗泪,很快便落在枕上。
他抬头看着顶上的墙,语气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们都是好孩子阿……”
最后一个无意义的词,却含了多少遗憾,甚至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