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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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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中又是一阵喧哗混乱,少女们的哭声、喊声、尖叫声汇成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狗找到了饭碗的主人,就将嘴里衔的碗,摆在她们面前,而后在她们的裙角撒尿为标。
它们呲完了尿,又龇牙咧嘴将碧玉珠完整吐出,三十六颗,一颗不少。
被狗盯住的三十六个秀女害怕极了,胆子大的还能抖着身子勉强站住,胆子小的早就饮泣吞声,呜呜咽咽了。
娘啊,这些都是什么怪物!
阿蝉抱臂旁观,心想白柳叶不愧是两京缉事厂提督,训练出来的狗不但能准确分辨人的气息,还能藏物舌下,相机而动。这狗单放出去都能缉凶捕盗了,实在是叹为观止。
只是她万分不解,自己近乎风卷残云的吃相,怎么还能入选?难道非得在京师的选秀场再次出乖弄丑,丢人现眼不可?
白柳叶挥手让那些缉事校尉牵犬下去,又对身前有碗的姑娘们说:“你们将这碗仔细捧回去,供在神案前,告诉你们的父兄,即日起,为官者俸银、禄米减半;为商者门摊税、过坝税增倍。”
方才让狗共人碗已是对秀女的莫大耻辱了,眼下真金白银的损失,更是摧人心肝戳人肺腑。捧到碗的秀女有的懊悔跌足,有的当即像个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入选者暂去西厢休整,明日北上,余者即刻离府,不得徘徊逗留。”云雀仰脖大喊,双手做驱赶状,将一拨秀女向外撵去。
“等一等!”一个白衣姑娘将碗往脚下一踢,站出来,高举右臂喊道:“我要举告选秀不公!”
阿蝉正疑惑地看过去,忽然被人用力一搡,差点趔趄扑地。
白衣姑娘揪着阿蝉的衣袖,扬声道:“她扒饭的时候什么臭德行大家有目共睹,这样举止粗鄙的人为何能入选?凭什么,就凭这张狐媚脸么?”
又有落选者应声道:“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里站了大半天,考校题目刁钻古怪不说,甄选标准也不明确,这样的结果难以服众。”
“上一轮我分明看见她只涂鸦了两笔就入选了,这不是弄虚作假吗?选皇子妃,怎么能挑个粗俗不堪的睁眼瞎呢!就算是孤女出身的孝文皇后,也是读过四书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满的呼声越来越高,而阿蝉不幸地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
“就是,就是,我可不想对着个草包三跪九拜。”
“科举舞弊是要杀头的,难道选秀舞弊我们就只能听之任之吗?我不服!”
白衣女子又将怒火导向了白柳叶,指着他说:“此人身份不明,却在选秀场中肆意妄为。他早前对阿蝉动手动脚,后来又一路保她通关,你们难道就不奇怪吗?他凭什么操纵选秀结果?凭什么责罚我们的父兄?”
那些落选的秀女听了白衣女子的话,脸上各个忿忿不平,一下子同仇敌忾起来,纷纷簇拥着她,怂恿她带头闹事。
“放肆!”云雀仰脖喊了一声,吵嚷声止息了一瞬。
可眨眼间,群情激愤的秀女们,根本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叫嚣着,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瘦小的云雀围住。只当他是奸使的爪牙,要将他淹没在滚滚裙波中。
云雀根本没料到这些个姑娘家,个个母老虎似的,小腰一叉,威风八面;指爪亮出,惮赫千里。
娘耶,我不要娶老婆了!
阿蝉脱下外衫,拆了发髻遮住大半个脸,将后背贴平照壁,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漠视眼前的混乱,仿佛局外人一般。
前一轮就落选的秀女,竟然都没有离开,反而都滞留此地,希望闹一闹就能改变结果。可见,这场骚乱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制造的,有人给她们透露了些什么消息。
正当云雀在秀女堆中抱头鼠窜的时候,空中有劲风划过,落在白玉石板上噼啪巨响,一声高过一声。如同帝王驾临,静鞭三响一样,震耳发聩,骇人视听。
大家齐刷刷仰头,只见高高的照壁之上,立着一个锦衣少年,左手扶刀,右腕缠鞭,猩红的斗篷迎风招展。
云雀面色一喜,跳起来喊了一声:“云鸦!”
听到这个名字,阿蝉不由好奇,扭脸上眺,却见那少年英姿玉立,高鼻深目,俊眉微扬正看向自己。
目光交汇的一瞬,他两颊渐染微霞。
原来是他!
五月太子被判流放后,镇国公萧炼金,也就是太子的舅舅称病辞官,避祸金陵。反被人查出京师旧邸,私藏有戎狄王室冠冕印玺,书信手札中亦有与戎狄残部进行盐铁交易的痕迹。
仁惠帝下诏,以里通外国之罪,判处萧炼金于金陵刑场枭首弃市,萧家男丁流放黔州,女眷充陈掖庭为奴。
唯镇国公世子萧瑛于五月逃祸出奔,生死不知。
言五爷说镇国公萧炼金被公然诬罔枉死,何其冤哉,一代忠良绝不能葬不归墓,要阿蝉前去收敛尸体。
彼时阿蝉的对外身份,还是延年堂的制药学徒,便利用气味强烈的川芎、阿魏做掩护,将萧炼金的尸体藏在药材箱中运走。
出城时,阿蝉遭遇了城门守卫的盘查勒索,是冶游归来、醉态恍惚的云鸦替她解了围。
而他也并非什么善类,借着醉意伸手在她的发间,勾勾缠缠,带着酒气的呼吸几度凑上来,喷在她颈边。
若非言五爷派来接应的人,窜出去抢他的腰牌,只怕自己还难以脱身。
他就是云鸦,那个想要她的男人。
哦,还不一定是男人,阿蝉自嘲地笑了笑。
相中自己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太监纨绔,她这副皮囊太过招灾惹祸,诚如言五爷所言,实在不是做细作的料……
外面的骚动,恰好给了朱桢宁可乘之机,他顺利藏身在西厢的坡顶阁楼中,从窗隙中恰窥见一抹夕阳。
落日余艳之下阿蝉在笑,婉媚明艳的脸耀目夺魂,可那笑中莫名蕴着几许悲伤,几许彷徨。像被人拽着的美人风筝,就算籰子线尽,横风吹断,也飞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伸手去挡逆光,又微微展开五指,想再多看一眼。
她光亮的眸子好似寒潭静水,仙境鹿瞳,透着冷冽无辜,简净无情。让人自惭污秽,任何起心动念都是亵渎。
直到萧瑛塞了一张葱油饼在他掌心,眼前不复有光,胸中绮念和遐思才倏忽散去。
“今儿是斋日,不能食葱。”朱桢宁将饼上的葱花一一摘去,眼底尽是哀伤,“也是舅舅的七七。”
萧瑛正想讽他穷讲究,听到后面的话,神色也黯然下去。撸掉葱花,把饼塞进嘴里,腮骨随着咬啮的动作剧烈鼓动,连同下落的泪,也一同咽进了喉中。
吃完饼,二人蜷在阁楼里睡觉,静待二更天,再潜入秀女安置行囊的车马中。
从天而降的云鸦,飘然落地,在白柳叶面前单膝触地,扶刀下跪,“属下云鸦参见侯爷。”
众人俱是一惊,呼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金陵地界,除了身负采选之责的江都侯秦扶阳,能被称为侯爷的,只有守备府的主人金陵侯白柳叶了!
闹事的秀女们悔得肠子都青了,暗骂那些没眼力见的人,一味撺掇调唆她们起哄。
她们的父兄都未必见过金陵侯,却都知道得罪了金陵侯,别说罚俸加税了,就是罢官抄家都不在话下。
阿蝉不想跪谁,一撩裙子盘膝坐地,稍稍倾身也就罢了。
白柳叶缓步而行,示意云鸦起身,看向那群伏跪在地的姑娘时,眸色骤冷,又漫不经心地敛眉,笑问:“才笑你们连狗不如,这会子倒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起来了。是谁要告我来着?”
无人敢应。
最后还是秀女们,把那白衣姑娘揪扯推搡了出来。
阿蝉原以为那姑娘,多少会有些惶恐惊惧之色,没想到还挺从容大方的。
只见她在白柳叶面前抚裙下跪,俯首道:“大人,小女是孤女,本无父兄,并不在意责罚之事。小女只是不明,为何同为孤女,阿蝉姑娘大字不识,举止粗鲁,如此欠佳的表现,还能屡次通关?”
云雀搬了把虎皮圈椅过来,白柳叶悠然坐下,拖长了调子说:“谁说她表现欠佳?”他从云鸦手中接过茶盅,一边掠着杯沿水沫,一边微笑着说:
“旗杆上的逍遥游中有十个错字,合起来是李太白的一句诗,‘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此物就是白羽箭,阿蝉姑娘画的就是白羽箭,或书或画,答题确对。何以不通?”
礼部主事拿着阿蝉的答卷展示给诸位秀女看,很多人这才抬头看到逍遥游中确实暗藏谬字,自己不假思索抄错了字,落选实属必然,而不是有内幕。
白柳叶抿了一口茶,将茶盅捧在手心渥着,凤眼微转,淡淡瞥了阿蝉一眼,曼声道来:
“胡虏窃据中原之时,盗贼蜂起,水旱连年,当时高祖皇帝与五百义士驻守关山塞上,冬至大雪封山,屯田无迹,绝粮在即。既交不出虏廷索要的税粮,又屡被戎狄袭扰,数次降敕招安。内外交困之下,火头兵辛十力端来了最后的食物。
只有麦饭半碗、腌萝卜一碟、鹌鹑蛋两个以裹腹,又佐花椒三钱,以御寒暖身。辛十力指着菜问高祖该怎么办,是要像鹌鹑一样苟且偷生,还是像花椒一样避讳(避秽)锋芒,接受戎狄招安?
高祖不答,一口萝卜一口饭,吃完将碗一扣,对辛十力说:干脆反了。
吃饭扣碗,意味着回头无路。从此,高祖起兵关山,筚路蓝缕,艰苦创业,逐胡虏、征戎狄,浴血十载光复中原。才有了今天的太平天下。”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
阿蝉根本不知道这个故事,偏偏误打误撞,用同高祖一样粗莽的形象,吃了同一碗饭。
吃饭扣碗,不就告诉白柳叶,自己决心为恭王嫔妾,再不回头了?
误会……纯属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