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泊》观闻

87、第 87 章

　　那个肯定的答案印证了妙兰的话，闻嫣不是来找她的，电话不是她打的，闻嫣的去世，主导因素，不是她。

　　背负了多年的罪恶感终于消解了一些，却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这样突然、简单、暴力地出现在她面前。

　　沉寂多年之后，逝者已矣，而徒留的真相，却依然凌迟着活下来并且记得这件事情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什么样子的心境，以什么样子的身份。

　　一切都那么荒唐，让她难分真假。

　　而面对顾原星，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该怎么开口？心中无限放大的渴求，她该怎么形容，该怎么向顾原星寻求？

　　泪水不光会浸湿眼睛，也会阴透思绪，使它一片潮湿，混杂着变成一团乱麻，淤泥不堪。

　　向外无法消解，便只能向内寻找一个突破口，在沉默之中，满心无法言述的痛苦，就该借着眼睛溶在泪水中向外倾泻。

　　很久之后，浴室的水声终于停了。

　　闻松伶疲惫无比，随手拿过浴袍遮住，便打开了门。

　　顾原星整个人强压着一种巨大而严肃的情绪，浴室外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只堪堪照到他的下巴，上半张脸隐在阴晦之中，那双眉眼的凌厉便显出了令人难挨的压迫。

　　水滴顺着闻松伶潮湿的头发往下滴，洇湿了浴袍，显出大片的阴影。苍白无比的脸上，毫无血色，除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顾原星紧绷着的脸色一瞬间柔和下来，他动了动眼，在疲倦中更换了神色，木然地走上前，伸手捧着她的脸，温声道：“给你吹头发，吹完再睡觉，好不好？”

　　闻松伶听见他的声音，鼻尖一酸，刚打住的眼泪就要再次夺眶而出，她立刻垂下眼，脸微微偏向一侧，躲开了顾原星的注视。

　　“没事的，忍不住的话，想哭也不要紧的。”顾原星就着这个姿势，放开了手，将人揽入怀中，清晰地感受到胸膛逐渐印透的湿润，而那潮湿的异感，却直直穿透了胸膛，洇进了心脏。

　　顾原星一手揽着她，像以往一样，轻轻抚拍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则与她相握，一下一下，轻轻捏着。

　　坐在梳妆台前，顾原星打开吹风机，对着自己的手心试了温度之后，才为她吹头发，他的动作很轻柔，也很娴熟。

　　屋子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声音。

　　在嘈杂中，闻松伶终于恢复了几分真切感，她不着痕迹地抬眼，通过面前的镜子偷看背后那个人的神色。

　　顾原星的目光一直在她的头发上，他低垂着眸，手指接住她的头发，握着吹风机来回吹着，但他没发觉的是，他轻微皱起的眉头，那无法伪装的细节，清晰地展露了他的担忧。

　　闻松伶邃然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耳旁的声响猝然停止，顾原星收起东西，顺势半蹲下来，他的目光扫过闻松伶放在双腿之上的手，随后自然地拉住它们，接着视线上移，直至进入她的目光中时，才扬起熟悉的笑，轻声道：“现在可以去睡觉啦，我待会儿去洗澡，先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闻松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片刻后，她轻轻挣开顾原星的手，指尖落到了他的眉宇之间。

　　“原星，”她道，“我今天没有和姜歆她们见面。”

　　顾原星瞬间了然，她准备告诉他了。于是他点点头，静静等待着倾听。

　　闻松伶却没有立即开始诉说，她站起身，拉着顾原星的手，晃了晃，笑道：“我要讲很长时间的，这么蹲着哪里受得了，下楼吧，嗯？”

　　顾原星随后起身，跟着她去了客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外落了大雨，虽听不见雨声，却依然可以看见飘摇着瓢泼的雨水，肆虐地洗涤着花草树木。

　　闻松伶陷进沙发之中，背靠着沙发的椅背，蜷缩起来，拉着顾原星的左手没松开，等身边的位置也凹陷下去后，她才开始将今天的一切告诉他。

　　顾原星没有出言打断过一句，他就那样听着，眸光沉沉，神色认真，在全心全意的注视之下，听着她平静地倾诉、停顿、再倾诉。

　　等一切归落到现在之后，闻松伶讲完了，随即他也感受到，那只与自己十指交扣的手，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闻松伶侧首看向他，她的神色很疲惫，眼睛同时盛满倦色与悲伤，由此而外，还有始终缠绕着她的歉疚，从来不曾消停。

　　顾原星侧身搂住她，他们下巴相搁在对方的肩膀之上，等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湿润时，他安慰着她，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却又很清晰，很坚定，“哭吧，我知道了，那些都和你没有关系，松伶，你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了。”

　　闻嫣的事情是这样，妹妹的事情也是这样。

　　“可是她们依然和我有关，”闻松伶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当时没有把她留下来，如果……那事情的结局不会是这样子的。”

　　“我做了最不好的选择。”

　　“不，你做了最好的选择，你做了最勇敢的事情。”顾原星在她的一遍遍否定之下，不厌其烦，始终坚定的、耐心地，告诉她、承认她，“你是很好的女儿，你是很好的姐姐，你做到了这两个身份对你要求之中的所有事情了，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了。”

　　“可是她们死了，她们都死了，她们都选择了自杀，两个人，都这样，毫无预兆，从来不告诉我。”闻松伶彻底崩溃，她不再压抑着情绪，不再低声哽咽，她哭出声，紧紧抱住顾原星，任由崩坏与眼泪将她浸没。

　　“你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你们都是受害者，但是反抗他的人，只有你。所以你们选择了不同的结局，松伶，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是加害者，不是共谋者，不是杀人凶手，同她们一样，你也是受害者，你受到的伤害，从来不比谁少，一直到现在，你都被困在里面。”

　　顾原星说到最后，声音都开始颤抖，他难受得不行，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无比痛恨，痛恨严兆峰，痛恨当时知道这些事情的邻居，痛恨时间与命运，为什么不让他更早更早，遇到她，保护她？甚至，他那么埋怨陈嫣，为什么选择那样的方式，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下来，承担所有的一切？

　　爱是质疑、愤怒、埋怨。

　　闻松伶在哭，顾原星也在哭，他默然地任由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换了个姿势，将闻松伶抱过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毫不借力，直接陷进自己怀中，然后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抚在她的后颈，如以往那样，轻轻拍着无声地安慰。

　　闻松伶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不知道，要怎么放置自己的角色，一切好像都和她有关系，但一切又和她没有半点交集。

　　闻嫣的死亡，她不知道，从始至终，一无所知，只是恰好遇到了那个时间点，恰好出现在了她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

　　妹妹的去世，她也不知道，她给了她钱，假期会偷偷回来见她，带她吃好吃的，给她买新衣服，她以为，没人知道，事实上也如此，直到现在，严兆峰都不知道她们姐妹两人在那些闻松伶“逃出去”的日子里，曾经短暂的见过不止一次。

　　但是她们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自杀，来结束这一切。

　　严兆峰是个人渣，他从来不会将她们的生命归结到自己身上，于是他愤怒地谩骂着死去的妻女，然后将所有的一切，归咎到唯一与这些事情、唯一与这个家有联系，且除他自己外，唯一活着的人——闻松伶身上。

　　于是他困住了她，她们困住了她，而她，独自一人，飘飘摇摇，在一无所知的愧疚之中，让那条名为“血缘”的链条，拴住了一生，经年累月，依然被困在原地。

　　所有人都过去了，只有她，走不出来，因为她看不到路，因为那条路太黑了，太绝望了，它阴阳两隔，用两个人的生命将她们生生隔开，即使用世间所拥有的一切办法，都不能接通。

　　死亡是绝望的，对于选择它的人而言如此，对留下来的人，同样如此。

　　于是她闭口不谈这件事，默认了所有的罪责。只是因为，这件事情，需要一个人来负责，只是因为，她们做出的选择，需要一个人来记得。

　　无数的日夜，无数的寂静，无数的苦苦挣扎，她活在内心的愧疚之中，痛不欲生。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死去的人已经不需要理由，活下来的人，连喘口气都需要极大的理由。

　　顾原星紧紧抱住她，告诉她，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这件事情，有另一个知情者，而这个人，不仅是知情者，更是主导者，离开的她们，还有留下来的你，都是被他伤害至深的人。

　　他看见了她的痛苦，他看见了她的无奈，他看见了她的无助，他看见了，九年前，站在原地，等待着被肯定的闻松伶——肯定地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肯定地告诉她，这和她没有关系，肯定地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于是，顾原星拉住她，告诉她，承认她，肯定她。

　　痛苦的深渊过于庞大，他不会让她再次一个人无助地被吞陷下去，他紧紧拉住他的爱人，要让她在那条黯淡无光的路上，找到与这个世界连接的光明。

　　他要她回来，他要她开心，他要她轻松地活着。

　　闻松伶看见了，看见了这个人，穿过经年的时光，拉住了她。

　　于是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感受着、跟随者，他拉住她的巨大力量。

　　于是她敞开一切，放肆大哭。

　　二十六年来，她第一次哭的这样畅快淋漓，仿佛将前半生所有的不幸都从生命中清扫出去，让它们消湮在泪水之中，就地蒸发在空气里，不留一点痕迹。从此她的命运里，再也没有往日的苦难深重，她终于可以迎着命运的长风，清风霁月地活下去。

　　顾原星就这样，一直抱着她，陪她沉溺在过往中，再陪她从过去回到现在。

　　屋外雷雨交加，整个世界除了屋内外，好像已经不存在其他温暖安心的地方。她贪恋着他的怀抱，在他身上，第一次那样强烈的需要被盈满的满足着。

　　闻松伶的哭声渐渐变小，但她并没有移开脸，依然埋在顾原星肩颈处，顾原星也不说话，安抚着她的动作依然没停。

　　闻松伶顿了顿，闷声问道：“原星，如果做了错的选择，怎么办？”

　　顾原星没有立即回答，他默然了片刻，随后才轻声对她说道：“松伶，人生会做很多看似错误的抉择，但那是在那样的境况下，你最勇敢的抉择。”

　　你做的是对的，她们做的，也并非错的。

　　如果实在无法坚持下去，离开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人之所以在意，之所以无法释怀，是因为，人类无法将爱和恨都全部清开。

　　闻松伶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的想法那样相似，而她，太需要一个与她一样的答案来肯定她，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彷徨了太久，是时候该走出去了。

　　闻松伶终于从他怀中探身起来，她的双手依然环在顾原星脖子上，就那样，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顾原星眼尾通红，泪水早已销声匿迹，但它却这样直白的留下了他为她分担的那一半命运的痕迹，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肩膀已经不再那样沉重。

　　隔着漫长的岁月，十七岁以前以及之后迄今为止所有的难过与委屈，都在这一刻，得以被接受和理解。

　　在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填满胸腔的踏实与感动。

　　那些被沉寂的往事，经年之后，终于得见清白。

　　闻松伶放开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轻声道：“我突然觉得，世界和我，好像忽远又忽近。”

　　“为什么呢？”顾原星任由她的指尖轻轻触过眼尾，心绪一点一点，溶在那微凉的柔软之中。

　　“我不知道。”闻松伶直直陷入他的眸光中，在他的注视下，凑近他，鼻尖相贴片刻，侧首吻住了他。

　　远的距离好像从来都如此，至于近的那部分，大概是因为某个人吧……

　　顾原星起先由着她轻轻啄吻，随后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那个吻，在那样爆裂的温柔下，他强势地宣告：不许它断掉，不许它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