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与四方》绍光慢

5、饮马潇潇

　　云中郡。
　　王湛问及姓氏，崔希夷道萍水相逢之客，不必留名，也就作罢。
　　崔知远笑说，既然邀与同行，也算得萍水相逢么。崔希夷嘟嘟囔囔，书上写过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须计较个姓甚名谁的。崔知远蓦然想起少时读“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与同窗夜下同游的事来，一时哑然。少年人稚气荒唐，反见赤子之心。他这等垂垂老矣之人，还是莫搅和了。
　　祖孙二人安顿好，从客栈房内出来时，王湛已坐在堂下酒桌旁了，书童便候在一旁。
　　“舟车劳顿，酒足饭饱。”王湛道。
　　“客也请客么。”崔希夷扶着自家祖父坐下，这般说着。
　　崔知远闻言，拿手敲了敲崔希夷的脑袋，笑骂： “没甚规矩。”
　　“然也，客亦有客。”王湛声音带着笑意。书童肩膀一抖一抖的，想来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崔希夷捂着脑袋，这不是缓和缓和气氛吗，素不相识的，一句话不说干瞪眼多尴尬。
　　崔知远目光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他从官数十年，彼时的云中郡，可不是这等风光。塞外苦寒，隆冬大雪之下，不知埋了多少具瘦骨嶙峋的尸体。更有甚者，老妪为了不拖累家中，雪夜上山，不知去向。若是家中无丁壮，姊妹则卖身为奴，艰难度日。倘若战事连绵......众生苦相，实难言书。
　　关外通商一事，虽有疑云，但于百姓而言，委实是，天大的好事。思及此处，崔知远心中叹气。
　　崔希夷自与王湛兀自谈笑，崔知远却忽而问： “妧妧要去雁门走一遭吗？”
　　“去！自是要去的！”崔希夷惊喜，又转过头来问： “两位可要去？”
　　王湛自无不可，他此行不甚着急，家中亦不催促，去上一遭也无妨，于是颔首一笑： “客随客便？”崔希夷一窘，崔知远大笑起来，连带着那书童，憋笑憋得更辛苦了。
　　王湛抿唇，心中暗忖，这老爷子大约是没注意，又或是没放在心上，这般念出了自家孙女的小字。原来她唤妧妧么，倒是，很不相称的小字。
　　用完膳，四人便各自回房歇息了。虽说要去雁门，但既然来了云中郡，再如何，也是要去阴山脚下，纵马歌行的。
　　阴山下，敕勒川，饮马潇潇，草色如潮。
　　崔希夷长于清河崔氏，族中并不拘束后辈，凡有所长即可，倒也不必只精于诗书一道。不过于骑射一道，她所涉甚少，初学骑马，新奇得很。王湛于此，倒是精通。
　　崔希夷于是眼巴巴瞅着自家祖父，崔知远气笑了，但到底也遂了她的意，带着小书童自去远眺山河，让崔希夷跟着王湛学骑马。
　　阴山马场养的大多是战马，这样的马租借不成，买卖也不成，崔希夷便朝附近农舍里的人家借用了一匹。农舍里的人收了银钱，自无不可。
　　“双手各执一缰，绳自无名指及小指指尖绕出握于拳心，巨指轻压其上。腰胸挺直，臂与身齐。”王湛将少女扶上马，温声道，又把少女的脚放进马镫里。崔希夷依言把缰绳握住，那马打了个响鼻，惊得崔希夷一下俯身抱住了马。
　　王湛一愣，继而朗声大笑。崔希夷面上一红，有些羞恼，干脆趴在马身上不起来了。王湛用手掩了掩唇，道： “你莫要怕，这马温顺，断不会伤了你。我且牵着它走一圈，随时都能护住你。”崔希夷偏过头，神情很是不自在，声音闷闷的： “那你可要牵好了。”
　　王湛颔首，唇角的笑意压不下去。
　　胜日春光好景，正是佳人色。风潇潇以和流水，水潺潺以衬青山。
　　“虽说时节正好，在北国，没瞧着雪，委实不算恰当。”崔希夷端坐在马上，眯了眯眼，很是惬意。王湛牵着马已然遛了好几圈，崔希夷眼见着没甚吓人的，放松了不少。
　　“今岁北地雪停得早，这样似江南一样的风光几年难得一见，不算得憾事。”王湛道。崔希夷点点头，道： “也是，雪瞧得这样多，也该见见北地春色。”
　　“客既精于骑射，不知可否一睹风采。”崔希夷捏了捏有些发僵的手臂，如是问道。王湛颔首，装作并未看见她的小动作一般。崔希夷心下一喜，而后微微站直了身子，右脚离开马镫，旋身而下。王湛接过缰绳，翻身而上，马蹄扬起，少年面如冠玉，眼若流星，纵马急行。
　　满处春色，不见少年郎如玉？崔希夷有些恍神，书中说，言念君子，乱我心曲，莫乎如是。
　　崔知远看去，抚掌而笑。书童抬头环顾，与有荣焉。
　　······
　　日薄西山，崔希夷过足了骑马的瘾，四人方才归去。
　　羊肠小道，市井人家。
　　或有老者躬身而行，或有贩夫走卒叫卖，或有······或有恶霸当街拦路。
　　“外乡人？”为首的一脸横肉，语气也很是蛮横： “那便收些过路费，交了钱，这路才任你走。”他后面跟着俩人，亦是一脸匪气。路旁的商贩瑟瑟不敢言，还有些看着情势不对，早溜了。
　　“当今治下，竟也有这般风气吗？”崔希夷有些不可思议，还有些兴奋，拽了拽祖父的袖子： “祖父，你可曾被人拦过路，收过银钱？”崔知远一把眉拧起来，拦自然是拦过的，不过那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崔希夷见祖父不说话，又问： “他们为何不念‘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崔知远干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 “再念叨，回去便教你阿娘收了你这些杂书。”
　　崔希夷捂了嘴，不可置信地盯着祖父看，王湛一时没收住笑意。
　　那恶霸又横声横气的开口： “你们难不成还指望官府来人吗？此地太守与我们老大颇有交情，我劝你们还是赶紧交钱了事，省的受些皮肉之苦。”
　　崔知远皱着眉，云中郡太守张望，观之品性尚佳，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此人多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也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未等崔知远开口，当街又迎上一人。
　　“太守倒是不知道还有这门关系。”那人布衣素袍，冷冷开口。
　　恶霸闻言就要怒喝，左边的小弟却附耳嘀咕了几句。恶霸脸色一变，边跑边说： “今日爷心情好，就放过你们了，下次，下次……”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崔希夷目瞪口呆，又拽了拽祖父的衣袖，小声道： “现今恶霸都是这般德行吗？还是，崔相威名远播，叫人望之凛然不敢犯。”崔知远一时哑然，他这孙女的性子，养得真是……一言难尽。
　　小书童也有些愕然，他家公子的名声，应当也传不到云中郡来才是。王湛敛眉，看向来人。
　　剑眉星目，青衫儒生，清风朗月一样的人。
　　“诸位别误会，在下受过太守恩惠，大人断不是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方才应是那歹人胡诌的名号。”那人朝崔希夷一行人拱手。
　　王湛见长者未有开口的意思，于是笑言： “此地民风淳朴，可见大人治理有佳。略有宵小，也不足为奇。多谢兄台相助，若不嫌弃，以一茶谢之可好。”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下还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了。”那青年又一拱手，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