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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堂鸟旁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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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九年初,22岁的黎长清跟随开纺织工厂的伯母第一次来到南洋进购棉花。
初次踏上那座很小的小岛时,黎长清是十分震惊的,他的伯母刚刚诞下表弟长煜一年后便火急火燎地说要往南洋赶,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这么一片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岛屿吗?在岛上巡视一圈后,黎长清并没有发现哪里可以进购棉花,终于忍不住问伯母其中缘由。
“长清啊,我们在你们黎家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你就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伯母神色有些忧郁,用一副心寒的表情看着黎长清。作为一位反应有些慢的中二青年,他是真的不明白伯母此举有何用意,22岁的黎长清只能用迷茫又愚蠢的眼睛静静盯着伯母,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可伯母从此再没有提及此事,只说是先在岛上休息几日。
就这样,黎长清在这座很小很小的岛上安顿了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对于正处在好动又热血年纪的他来说,这样的日子是枯燥的,是乏味的。黎长清曾经渴求着想向伯母讨教一些经商要领,但是自从在岛上住下后,他便不常看见伯母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黎长清常常到海岸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他喜欢跟随着海潮的起落踩踏潮汐,感受大海的脉搏。每当夕阳开始没入海面,黎长清便会坐在岛上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向天边炽烈的晚霞眺望,岛上的居民们只能看见男孩裹挟在落日余晖中的修长背影,但也足以惊艳少女夜晚甜美的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跟在了黎长清的身后,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中国男孩,留着长长的头发,奇异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金黄色的,这让黎长清想起故乡秋收时节田里的麦浪。那个男孩会像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一下一下踩住黎长清的脚印,跟着他围着海岸一圈一圈地走。起先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理谁,后来也不知道怎的,开始搭起话来了。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因为想要踩你的脚印。”
“为什么想要踩我的脚印?”
“因为想要加深它,让它不那么快被水冲走。”
黎长清:真是个怪胎。
那人淡淡地用金黄色眼眸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了一句:“难道你就不是怪胎了吗?”
这次轮到黎长清不说话了,他继续沿着海潮走,那人也继续跟着。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次黎长清顺手将一只奋力向大海爬去的小幼龟放进水中,那个跟在他身后头发长长拥有金黄瞳孔的青年才停下奇怪的行为问了他的名字。
黎长清至死都记得那幅像画一样的场景。少年站在背光面,黑色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身后是即将没入海中的残阳,颜色就如同他的瞳色一般耀眼,少年伸手向蹲在地上看小乌龟向大海深处游去的黎长清,一字一顿地说道: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像是天使。
黎长清呆住了,他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突然有种神仙下凡的错觉。
海上的夕阳晕染粉色晚霞,彩云俯瞰着两人相握的手,海浪欢快击拍沙滩以示庆祝,群岛见证了少年友谊的开始。
“我,我叫黎长清,清是清澈的清。”
轻抚岛屿的风将少年颤抖的音色铺撒向遥远的大洋,群鱼跃起。
“你好,我叫顾默绸,绸是绸缪的绸。”
潮汐再次将两人的脚印冲淡,并未停留。
顾默绸比黎长清大两岁,十岁那年父母去世后,跟随家乡一位信基督教的牧师搬到德斯特罗瓦岛。岛的名字也是顾默绸告诉他的,说是在希伯来语里是纯净之地的意思。那位牧师后来成为了顾默绸的养父,时常向他讲述上帝与耶稣,讲述爱与自由,真诚与善良,自然而然的,顾默绸成为了基督教信徒,并在岛上唯一一座教堂接受了洗礼。黎长清当时并不了解基督教,只是觉得每周天的礼拜很好玩。
他缠着顾默绸带他去过几次,大家一起唱诗,然后听主讲师传道,最后还要筹款。顾默绸见黎长清对做礼拜这么感兴趣,本着“传福音”的“职业道德”,他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极力劝黎长清加入教会,可惜被黎长清婉拒了。事实上,黎长清对于做礼拜本身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只是很喜欢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做祷告。顾默绸虽然常年待在海边,但是皮肤依旧是皙白的,想必黎长清觉得,拉着顾默绸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才是一周一次的大好事吧。
渐渐的,沙滩上的脚印变成了两个人的,顾默绸不再踩着黎长清的脚印,而是跟他并肩在沙滩上散步,黎长清也不再一直追随海潮,有时也跟着顾默绸。阳光明媚的时候,两个人会躺在沙滩上面晒太阳,偶尔黎长清还会被顾默绸拉着下水游泳。顾默绸教他浮潜,带他去看海底五颜六色的珊瑚,但是黎长清并不觉得珊瑚有多美,只是觉得顾默绸的眼睛在水下真的很亮。
两个人玩累了也会聊天,顾默绸懂得很多,虽然他没怎么出过远门,但是他真的知道很多事。黎长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伯母的问题。一次,两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不远处海面下像龙卷风一样围成一团的沙丁鱼,顾默绸偶然问起黎长清留在岛上的原因,他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
黎长清:“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留在这里,这里很小,也很没趣,要不是还有一个你可以陪我说话,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了。”
顾默绸嘴角保持着他对黎长清一贯有的弧度,迎着海风思索了一会儿,将脚伸进了海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我想你伯母应该是厌倦了那样的生活吧。”
“哪样的生活?”
“联姻,出嫁,被要求贤惠,被要求生育,这样处处被束缚的生活。”
黎长清惊讶于顾默绸并没有在故乡待久却可以对现如今中国的传统思想如此了解,但他并没有被轻易地讲通。
“可是这样她就可以衣食无忧,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啊?这样也不行吗?”
顾默绸的视线终于又再次落在长清的脸上,看他的眼神像是一位长者自上而下俯视一个小孩子。
“你可真天真啊,任何收获都是有代价的,这还不懂?简单来说,大概就是因为你伯母被迫结婚以后便失去了追求自我的机会,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经济上只能依靠你的伯父,所以生活得十分被动,得看人脸色生活,但她不喜欢这样,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黎长清细细揣摩着这个词的含义。
“诶对了,你伯母应该也是什么巨头的大小姐吧?她们的思想都很前卫,国外有些女性都已经提倡男女平等了,她们应该也是受其影响吧。”
黎长清一句有关伯母身份的话都没对顾默绸说,却竟都被他说中了,黎长清觉得他简直就是古时的占卜神仙。他靠在岩石上静静地思索了一下顾默绸的话,倒也悟出了些道理:也就是因为这样,伯母才会选择在生下头子长煜后离家,因为这样一来,她也算是完成了生育的任务,黎家人才不会不依不饶地去找她。那个时候大概所有人都知道她将要离去吧,除了天生就有些愚笨的黎长清和尚在襁褓之中的黎长煜。而那个时候,听说是要出海采购棉花,傻乎乎的黎长清非要跟着去,伯母可能是认为侄儿明白了自己的决心,想要送她一程吧。可是,事与愿违,黎长清只是单纯的傻罢了,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代,她不奢求有人能支持或是赞美她的勇敢,她只是希望有人可以明白与理解自己的出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希望还未断奶的小儿子长大后不要怨恨她的无情。她本来以为黎长清明白,可是并不是。原来被人理解那样一点小小的希望也是如此遥远而难以企及。
现在黎长清明白了,可惜已经晚了太久。
后来,黎长清蹲在礁石上哭了,不知道因为为什么。迷茫的年纪,干什么都是迷茫的,像南下航行走失的商船。
顾默绸蹲在他旁边,什么都没有干,只是看着他。
伯母死了,死在来岛上的第一个雨季,她被村民发现死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手边落着几只沾染上泥土的天堂鸟,路的尽头是一片花田。
采花的仙子摔倒在了理想通往现实的路上,从此沉睡不醒。
黎长清很伤心,在葬礼上哭得几乎快要晕厥,但顾默绸并没有很伤心。他说天堂鸟的花语是为自己而活,伯母已经做到,所以上帝便召她去天上当天使了,这是一件好事。葬礼是顾默绸养父主持的,并没有来很多人,但顾默绸来了,他帮着黎长清将伯母葬在了教堂后的公墓里,碑前铺满了橘黄色的天堂鸟。
葬礼结束后已经是旁晚,黎长清蹲在墓前依旧是在哭,顾默绸也是蹲在一边,什么也没做。
那天夜里,两个人一起躺在沙滩上。
天空里没有星星,因为乌云的关系,但即使有,黎长清也没有心情去看它们。
“顾默绸,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了。”
“嗯。”
“我想一周后就走,先到福建,然后坐火车回上海去。”
“嗯。”
“这里很好,真的,我以前不觉得,现在觉得这里真的很好了。”
“嗯。”
“但我觉得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
顾默绸没有再应答。
一时间两人的耳畔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哗啦”声。
“要涨潮了,小清,我们回去吧。”
过了很久,顾默绸才说出一句话。
两个人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沙粒,夜里岛上风很大,像是要把两人吹到海里去,他们必须紧紧拉着对方的手才不至于被吹散。两个人在海滩上走了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又只好狂奔着到一片棕榈树林里暂蔽,想着等雨小些了再回家。棕榈林植得很疏,两棵树之间隔着好几米,而棕榈树的叶子也不多,并不能完全遮住被风抽到脸上的雨滴。顾默绸挡在黎长清前面,让黎长清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样至少可以保证身后的人不会被雨淋得很湿。
海浪滔天,狂风大作,耳边全是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但黎长清就是觉得,那天晚上,顾默绸站在他前面说了句什么,他应该说了点什么的。
可是直到暴风雨结束黎长清也什么都没听到。
“走吧,回去睡觉了,明天我帮你去问一下最近有没有去大陆的商船。”顾默绸将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拧干,转过头来对黎长清笑了一下。但夜色太深,又没有月亮,黎长清什么也没看见。
听到顾默绸的脚步声渐远,黎长清突然毫无征兆地叫住他。
“绸哥!”
脚步声停下,黎长清听到有脚底摩擦沙地的声响。
“干什么呀?小清。”
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就是...谢谢你帮我联系商船。”
“不用客气。”很平淡的回答。
黎长清知道,那个夜晚叫住顾默绸绝对不是因为这个,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到死,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一星期后,黎长煜走了,上了一艘中国人的航船,走的时候顾默绸没有来送,因为那天是礼拜天。船慢慢驶离码头,小岛渐行渐远,看着那片花团锦簇的纯净之地,黎长清明白自己还会回来。
可没想到下一次踏上这里,已经是七年以后了。
那天他上的那艘船并没有直接回到福建,而是从印度洋穿到了太平洋,去北美和南美各呆了几年,船上的中国人很好,都很照顾黎长清,一路下来,黎长清不仅游历了许多地方还跟着商队学到了不少经商技术。久而久之,德斯特罗瓦岛上懵懂的青年迅速成熟了起来,并很快展示了经商世家子弟应有的商业头脑,他曾带着船队在美国佬那儿大赚了一笔。于是,远行的航船终于在四年的航行后顺利抵达了福建。
回到上海,黎长清的出现吓了黎家一跳,他们都以为他死了,甚至每年还不忘在去祭祖时给他烧一份香。现在他衣锦还乡正赶上他的父亲因病去世,黎家群龙无首,便迅速被安排接手了家族产业。也许是把小时候没长的脑子补上了,黎长清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地远近闻名起来,上海商圈也慢慢开始认黎长清作头了。区区两年时间,黎长清为黎家在上海商界布下了极其深的根系,将黎家变成了上海商界不可撼动的中心。两年后,他宣布暂时隐退。
次年春天,他搭上了去往德斯特罗瓦岛的轮船。
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黎长清不是没有吃过苦,身逢如此乱世,生意肯定不好做,没有人知道黎长清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步步做大做强的,他们只看到黎长清未满三十就获得如此成就,或是敬重或是嫉妒,更有甚者还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搞垮黎家。这些对黎长清都算不了什么,几年来每当生意受阻快要做不下去时,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当年在德斯特罗瓦岛的日子,想起那时每天一圈一圈踩着海潮迷茫地散步,想起那人跟在自己身后踩他的脚印,想起那人与自己坐在礁石上看鱼,想起他的长发,想起他水下耀眼的金黄色瞳孔,想起他的怒与笑,想起自己的爱与恨。
不知何时,友谊已经变质了。
两年前船队抵岸前,船长告诉了黎长清一个秘密:当时出航的一共有两条船,一条是直抵福建的,一条就是他们这艘,顾默绸选择让黎长清上了这艘船,还私下里嘱咐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要好好照顾他,多教他一些本事。
少年迷惘时的心动,往往指引着他向前走。
船长告诉黎长清,当时他问顾默绸既然这样不放心黎长清又为什么不把他留下,顾默绸是这样回答的: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黎默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直到听到同样信仰基督教的商业合作伙伴说起了一个基督教禁忌:
同性恋。
“罪恶的同性恋,那是反自然的!所有同性恋都应该被放火烧死!他们简直就是在侮辱上帝!”
黎长清听到这话后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也许自己的感情在顾默绸看来是这样的肮脏不堪,是这样的罪该万死。所以他才想把自己送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也许会祈祷自己死在哪场暴风雨中。
黎长清在民国十七年的春天再次抵达德斯特罗瓦岛,脚上的皮鞋踩在熟悉的沙滩上却没有了往昔的迷茫。他没有向任何人打听顾默绸,只是坐在他曾经坐过的礁石上,静静地看着海。海景与七年前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坐在礁石上的男孩早已变成了成熟的青年,世界也已物是人非,山长水阔。青年一直在礁石上坐到了夕阳西下,终于不想再等了,直起身来向后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那人熟悉的金黄色瞳孔和迎着海风飘散的黑色长发。
早已是大变样的黎长清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冲顾默绸笑了。
他知道,从中午开始,顾默绸就坐在了离他很远的一块礁石上,黎长清打赌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却并没有来打招呼,不过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黎长清默默地等着,心里期望那个人可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用久别重逢的语气对他说:“你回来了。”可是直到夕阳下山,顾默绸也只是在那里坐着而已。
晚上,黎长清跟着顾默绸去了他家,这是他第一次去顾默绸的家,在教堂边上的一座木屋里,他见到了顾默绸的孩子。
小家伙三岁了,跟他爸爸一样拥有着金黄色的瞳孔,顾默绸带着黎长清回去时正在院子里安静地玩着沙。要说黎长清见到这个孩子时心里完全不别扭那肯定是在骗人,但那有什么办法?黎长清蹲下身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冲小孩笑了一下,“叫什么名字?”小孩抬起大眼睛用金黄色瞳孔注视着这位陌生的叔叔,不时去瞟站在黎长清身后目光一直有些茫然的爸爸。
“哦,是朋友,不用害怕。”
“我小名叫momo。大名叫......唔”
顾默绸一把抱起小孩进了屋,阻止了儿子的话。
“绸哥,你妻子呢?”
“前几年出海死了,船被暴风雨摧毁,掉到海里淹死的。”顾默绸没有回头。
哄着小孩睡了,晚上顾默绸带着黎长清来到了教堂后边的公墓里,指着一块小小的墓地对黎长清介绍说这是他妻子的,黎长清在碑前放了一束花,看向这座碑后面自己伯母的墓地。那里被堆满了花,但有两种,天堂鸟,以及玫瑰。
黎长清转头去看顾默绸,然而男人却并没有看着他。
从公墓回来,两个人像七年前那样并排躺在沙滩上,谁都没有先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今天的天气很好,夜幕里有很多星星,黎长清出神地打量着它们,不知道是真的在看还是在走神。一阵风吹过,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怎么又回岛上来了?”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寂。
又过了很久很久,黎长清才终于开口:
“天堂鸟是送给伯母的,那玫瑰是给谁的?”
“......”
顾默绸没有搭话,黑色长发随意地散在沙滩上,金色的瞳孔在黑夜里像是闪着光,黎长清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再次想起了海上的夕阳。
蕴含着无限温柔,但又是向下沉寂的。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今天能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这次回来就是恰好路过,明天我就要随商船回去了,不用担心的。”黎长清自己说完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在让人不由自主沉湎的夜色里再次感到了迷茫,自从三年前结束第一次远航,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黎长清站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沙砾,胎脚朝曾经居住过的屋舍走去。他知道那里一定被打扫过,有个人七年来一定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是,他现在回来了,变了模样,那个人,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黎长清很失落,就像失去了全世界,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可是,
在寂静的夜里,黎长清听见背后的顾默绸躺在沙滩上轻轻地说道。
“留下来吧。”
黎长清这一次留了下来,把家搬到了顾默绸的小木屋附近。晴朗的白天两人会牵着momo一起到海边去,大人走在前,小孩跟在后,momo一蹦一跳地踩着黎长清和顾默绸两人的脚印,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顾默绸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去踩呢?”黎长清和顾默绸一起拉着momo,笑嘻嘻地问小孩。
“因为想让它们在沙滩上停留久一点啊。”
顾默绸轻轻地笑出声,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
一年半的时光很快就过去,黎长清只偶尔去拜访顾默绸,顺便帮着看一会儿孩子。期间黎长清也回过几次上海,一方面是他开始资助国内的革命,一方面也是为了看望黎长煜。长煜已经十岁了,在黎长清的帮助下已经在家里请老师念了几年书了。黎长煜的老师是黎长清在思想进步的申江大学里请的学生,想要以此感染一下长煜,为他的以后做准备。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但是很踏实,踏实到所有人都要把它当真了,所有人都忘记了它的虚假。
这一年伯母的忌日,两个人又一次在晚上来到了教堂后的公墓,黎长清跪在伯母的墓前为她献上了一年一度的天堂鸟。他站起来,转过身的同时看见了顾默绸手里拿着的玫瑰花。顾默绸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花递到了黎长清面前,眼睛看向别处,不一会儿又转过来看看黎长清。
黎长清接过顾默绸手里的花,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突然一把抱住顾默绸毫无征兆地吻上了送他玫瑰花的人,顾默绸愣了很久很久,然后一下子推开了黎长清,脸上是黎长清从未见过的惊恐。第一颗泪流了出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尖顶教堂的身后,顾默绸到底是没能背叛自己的信仰。他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黎长清轻轻地用手帕帮他擦净眼泪,低声安慰他,直至夜色逐渐浓重起来。
可是,没有人想到,这一吻,便成就了顾默绸和黎长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梦:教堂里,牧师通过玻璃窗看见了一切,他气得像是个怪物,一个凶残而恶毒的怪物。
事情来的很突然,当黎长清再一次看望完侄子从上海回到德斯特罗瓦岛时,在顾默绸的家里,他只见到了一地的血迹与倒在血泊中的顾默绸。顾默绸腹部中了三弹,伤口还在淌血,长发散了一地,金黄色的瞳孔用力地收缩着,就连呻吟也呻吟不出来。黎长清冲过去用指头探他的鼻吸,很微弱,时有时无,他疯了一样抱起顾默绸想要去找医生,但顾默绸阻止了他。岛上的医生都是基督教信徒。
黎长清明白了,懊悔至极的他马上就要去厨房里找刀想要自我了断,却被顾默绸一把拉住。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指向了不远处的柜子,黎长清打开暗柜,看见了在里面熟睡的小孩。
黎长清满脸阴郁地走回来,俯下身直直地盯着顾默绸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愤怒,也有无法言说的绝望。然后黎长清的脸在顾默绸的视野里一点点靠近,最后鼻尖近乎碰到了一起,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可是黎长清什么都没有干,只是握住了顾默绸的手,将他死死抱在怀里。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顾默绸被血污染的长发,然后,看见令他魂牵梦萦了很久的金黄色眼睛,慢慢的,慢慢的,暗淡了下去。顾默绸死了,被对基督教丧心病狂的养父打死,死前依然是笑着的,就好像他这一生真的很幸福一样。
临死前,顾默绸紧紧地盯着黎长清,心里想道: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就不应该一次又一次辜负他。他很想对黎长清说些什么,但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一天,有两个人失去了爱人,一个永久沉眠地下,从此在寒冷里孤身一人;一个永远悔恨于自己那晚的冲动,将他的感情视为最严重的禁忌。在这纯净之地唯一的淤泥中,这一刻葬下了两个人的灵魂。
黎长清将顾默绸一点点变凉的身体放在床上,帮他擦净了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然后收拾好自己,将momo从暗柜里抱了出来,小孩立刻醒了,拼命抓住他的衣领嚎啕大哭起来。黎长清也死死抱住这小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流着眼泪。
尖顶教堂祈福的钟声在顾默绸死的那晚整夜彻响,德斯特罗瓦岛的所有居民们对着十字架向伟大的上帝祷告。教堂后面的公墓里,一块新落成的墓碑下放着一束艳丽的玫瑰花,与比邻它的那块铺满天堂鸟的墓碑相得益彰。教堂的玻璃窗内,牧师倒在餐桌旁,早已没了呼吸,下毒的凶手正站在窗外静静地欣赏。
午夜,一个人长久地坐在那片海滩上,也不知道是否领悟到了那藏匿在阵阵海涛声中不可言说的爱意。
天堂鸟送给追求自由的女人,玫瑰送给无法触碰的爱人,天堂鸟是故事的开始,玫瑰是故事的结束。
清晨太阳升起,海面上风平浪静,惊涛骇浪已成往事,在这一场暴风雨里,有人失去了爱人,有人丢掉了信仰。他们逃离了教堂一起向大海狂奔而去,最终淹死在了这纯净之地里唯一的泥沼。
他最终也没能等到顾默绸的那一句话,那人的名字也从此被他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再也不见天日。直到1937年,他在天津拒绝为日本人服务后腹部中了两枪。
他被组织上的人连夜转送回了上海,醒来后看见了小他20岁的表兄。
“去,去把黎默叫来。”他强忍着疼痛嘱咐黎长煜。看着黎长煜立马跑出了门,他的心总算是有了些底,闭上眼,就看见了那个常常在他的梦里现身的人,那个以前与自己一起坐在礁石上的人,海风像以前一样吹起他的长发,就好像岁月如初。那人转过头也看见了他,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朝他招手,他连忙跑过去,死死攥住那个人,两个一起坠入了碧蓝的海洋,激起皎白的浪。起先是有些窒息的,后来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五颜六色的珊瑚。黎长清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们也是这样拉着手一起在海中潜游,他记得拉着他的人的眼睛在水下熠熠生辉的模样。现在,黎长清转过头想要再看看那个人,却近在咫尺的爱人脸是模糊的,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清他身后在洋流中漂动的长发。黎长清开始焦躁起来,一阵洋流汹涌而过,两人紧握的手被冲散,他拼命向那人游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脸离他越来越远。
“扑通”,黎长清听到有人跪下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与记忆里那人的眼睛很像,但不是同一双,多了一层稚气未脱。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但最终也没有碰到。
他再次闭上了眼。
“顾默绸......”
他最后喊了一次那人的名字,那让他一生爱而不得的名字。
然后,他抬头撞见了那人背对着夕阳向他伸出的手,他用麦浪一般的眼睛看着他,长发微微拂动,就像一幅画一样。
是海浪的低语,最后的告白。
也许会有一天,黎默会回到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岛屿,在教堂旁的一间木屋里找到他曾经躲过的地方。或许还会偶然在暗柜里发现一封很久以前一个叫顾默绸的基督教徒写给教会申请退出基督教的信,还有印着momo大名的相册。
曾经的顾清现在的黎默只会在相册里看见一张照片,照片上只有一个人,他站在海滩上,像是在散步。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霉斑附住了那人的脸,整张照片变得泛黄而模糊。
像是趁人不备偷偷拍下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