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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药瓶 ...

  •   魏横江擎着印有“缇”字形制的素白灯笼,实在为眼前景象纳罕。

      春风和煦,春树招展,春夜无声,树影婆娑里,他那生人勿近、人高马大的老大,被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紧紧搂住,“挣扎难脱”。

      那小娘子,甚至将左手,搭在了老大缚有巾帕的右手腕之上!

      旁人或许不知,缇营卫中却无人不晓,那是殷恪的绝对逆鳞,莫说触碰,就是特意望上一望,都会招来血光之灾。所有嘲讽他身残,拿他右手腕做文章的政敌们,无一不死状凄惨,尸骨无存。

      这位小娘子是何方神通?何以触犯禁忌,而安然无恙?况且殷恪最厌旁人触碰,他经年位高权重,不是没有人想对他使美人计,鼓足勇气投怀送抱的美娇娘亦有,哪一个不是被他掀翻在地,颜面尽失?

      魏横江睁圆眼睛,欲逡巡出小娘子不同寻常之处,却见殷恪左手缓缓从娘子腋下穿过,竖至嘴角,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其意不言自明。

      众人反应过来,默契背身,悄没声地、争先恐后速速离开。魏横江在最后,走之前,甚至贴心地把院门掩了回去。

      院门年岁深了,少油,吱呀一声,像拉坏的胡琴。

      殷恪勾唇,看着怀中颤抖的姑娘,好心提醒:“都走了,殿下莫急,臣来帮您解头发。”

      长乐一晚上,尽在窘迫了,她放弃挣扎,破罐破摔道:“有没有剪子,我方才又试了下,似乎绕紧了,不若一剪子薅了。”

      她是把自己当作掉毛的羔羊吗?还一剪子薅了?殷恪不听她的,手指灵巧翻动,边解头发边训话:“公主的青丝金贵,哪能随随便便动辄便剪,您身边的侍女,平日就是这般服侍您的?”

      冷冽的梅花香萦绕周身,长乐即便因头发动弹不得,也要昂首挺胸,为侍女辩解,“我的丫头都心灵手巧得很,编辫子,拆头发,花样繁多,这不是平日轮不着我动手,一时着急解不开,又怕耽误将军的事,才小小提议一下吗?”

      “低头。”殷恪又轻声“制止”她。“您真是惯着丫头们,她们今夜若给您编的是云髻卡住帽围,而非散松的双髻,您现下不至于披头散发。”

      “哦——”长乐听话低头。长夜寂寂,四下无声,长乐有些尴尬,没话找话,“我看将军对娘子们的发髻甚熟稔,平日在家,常为小妹妹梳头?”

      她知道殷恪未娶亲,那能拿来练手的,只有自家小妹妹了。

      上方的手顿了顿,涩滞道:“吾妹小时,我确实常为她梳头,家母一人带着两个孩子,顾不来。很漂亮的小姑娘,天天阿兄长,阿兄短的唤我,我那时是半大孩子,最是嫌弃跟屁虫的时候,可拗不过她,耐着性子搬来马扎给她梳辫子,可惜她只活了五岁。待我有饷银替她打扮时,只能为她修葺坟冢了。”

      或许子夜时分,真是人之至弱之时,殷恪难得多说话。

      长乐心下过意不去,“都是我不好,凭白勾起将军的伤心事,我想,您心头记挂着她惦记着她,令妹无论身前死后,都为有您这个哥哥骄傲的。”

      殷恪点点头,“吾妹如果活着,该和公主这般大了。说句僭越的话,臣望着公主,常常想起妹妹,有的时候呢,对公主就规束多些。”

      “没事,以后宫里见面机会多,将军下回清明祭扫,预先知会我一声,我来置办些上京城时兴的珠花宝钗、果品珍馐,烧一些给殷妹妹赏玩,也是在告诉亡人哥哥没有忘记她。”

      她迫不及待想对殷恪好点,再好一点,却心大到忘记,如此肃穆的私姓祭祀之事,她是以什么身份帮忙添菜添财呢?

      殷恪因着她这心大之举,顺联想起另一桩事,不尤搪塞,出言提醒:“臣谢过殿下了。还有一事,需提醒殿下,殿下的头发金尊玉贵,殿下的哥哥们尚能帮忙解个头发,整个帏帽,那贺氏,贺明章是外臣,万万不可触碰的。”

      长乐虽然没及笄,到底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男女之防还是要避一避的。

      长乐还没言声,殷恪已然意识到自己口快,连自己绕进去了。贺明章是外臣?那他殷恪是什么?他不姓宇文,于长乐而言,也是实打实的外臣。

      他口才向来佳,立时口上抹蜜,给公主灌“迷魂汤”:“臣不一样,臣是宇文氏的家奴,公主想怎么驱使臣,便怎么驱使臣。但如贺明章这样的外男,还是武将,是不能私自见公主的。”

      好在长乐只顾着红着脸,呃呃啊啊解释自己同贺明章的关系,没多置疑他这层用心良苦的解释,“嗯嗯,将军说得对,我没把将军当外人。至于贺家,我确实同贺家兄弟一块长大,彼此相熟,但我同贺明章从来以礼相待,我是……我是……闻听,阿耶有意让他……他……做驸马,但既没赐恩,我同他也就是故交之谊,现在大了,更是……更是经年未见了。”

      “好了——”殷恪不知听没听见,却手指灵活一翻,终于将扣在衣襟上的青丝全数解了下来。

      “呼——”长乐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到新鲜空气,殷恪太高,她整个人像是被扣在他胸膛里,呼吸有滞,只能闻听咚咚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打扰多时,我先回去了,冉娘的事,还麻烦将军多费心。”

      欠了欠身,正欲离开,长乐忽被叫住。

      “殿下既来赠药,何故来之不施?”

      阿?长乐一摸袖子,空了,回身一看,那枚小小的琉璃药瓶,轻轻捏在殷恪手上。

      “方才殿下扑来时掉落的,臣顺手接了。谢殿下赏药,臣虽不靠脸吃饭,但御前行走,不好有碍君瞻不是?”

      明明是她扇的巴掌,他说得这般客气。况且,他哪里“有碍君瞻”了,就说现在,一袭玄衣,在太极宫的深夜里,散发出惊人的俊美,数日前的掌掴,早不见遗迹,惟见月色下,玉山瑰伟,嵇康来了怕是都要让贤。

      长乐摸了摸鼻子,讪然道:“玉泉散还算有效,全是我一点赔礼道歉的小意思,不值当将军一句谢。”言罢,再不敢回头,提起衣袍,落荒而逃。

      擎此见了殷恪三面,她次次狼狈,落荒而逃的收束占了大半。长乐哀嚎,她好歹是公主,在这位权臣面前,怎么混得这么惨?

      待美人走远了,等在夹道墙角的魏横江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殷恪面前。

      拱手先禀正事。“老大,事情安排妥当了。时机掐得刚刚好。”

      “嗯。”殷恪垂首瞧着手中的药瓶,对魏横江的汇报,兴趣寥寥,早已预见的事,结果自然无惊无喜。哪里比得上公主的赠药之举,纯然意外之喜。

      汇报完正事,魏横江觑着殷恪心情不错,试探地八卦:“方才跑掉的小娘子,还有先时金花落里见到的小黄门,皆是长乐公主吧?”

      殷恪自然不会理会他无聊的八卦,将药瓶收入怀中,负手便走。

      魏横江死皮赖脸惯了,并不气馁,快步跟上,边走边为殷恪谋划:“老大您这样的通身气派,人品样貌,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得?公主也使得。即便我朝公主只嫁五姓七望,但您是什么人?天下的规矩,在缇营卫面前,就该重写。”

      殷恪蹙眉,探听不算,连公主和他的未来都安排好了?看来阿魏确然很闲,应该找点事做。“你方才说,焉耆、疏勒都督府逃跑的镇兵,原上峰是谁?”

      “武川六镇统兵,贺明章。今日刚找至缇营卫,贺明章表示,全怪自己带兵不严,养虎为患,自请缨赶往西州,亲捉要犯,将功赎罪,只求朝廷能宽宥逃兵性命。”

      “出兵的事,怎么不问兵部?”

      “兵部说,在审逃兵的是缇营卫,贺统兵涉案,能不能出征,还要看缇营卫允不允。”

      “兵部这群老匹夫。”殷恪轻哂,“宽宥性命?‘从军征讨而亡者,一日徒一年,一日加一等,十五日绞。’《承律疏议》明文载之,如今已半月有余,他们哪里还有同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格?”

      “至于贺统兵想要将功赎罪……”殷恪莫测地笑了,“将功赎罪的方法很多,逃兵凶悍,若真遣了贺统兵去,河阳郡主会和陛下告状,说我苛待她儿。不若我给他个轻便差事。”

      他正色道:“你亲自去安排,让贺明章领兵去房州接赵王家眷入京。”

      啊,魏横江才后知后觉,自己关心过甚,被老大嫌弃,派了个扈从安保繁琐活计不说,出头露脸的事,还全交给了贺明章,要知道,赵王可是未来的太子,他的家眷,在承朝,可不一等一的金贵。

      他不敢同殷恪说不,只小声建议:“这个差事,交给一个外人牵头,属下怕兄弟们不服气。”

      殷恪微微一笑。“是福是祸,现下还不好说呢。”

      魏横江再不敢言声,喏喏称是。举着灯笼为殷恪照路,忽见殷恪的玄衣上有浮灰,心下纳罕,月食之时,老大难道磕着碰着了,可他明明夜视极佳,曾经出入敌营如无人之境,夜斩休屠王首级,一战成名,更何况,在这最熟悉的太极宫里?奇也怪哉。

      长乐回到淑景殿,困倦已极,引枕便睡,难得无梦到天明。

      吃早膳时,听到了宫中的新闻。原来,赵王暂居的武德殿里,昨夜月食时,出了惊变。

      宫中自先太子以来,倡导节俭,过了亥时,无故便不燃灯。赵王循着旧例,早早闭灯,然而月食之时,陡觉脖颈寒凉,他一个激灵,翻身下榻,下一瞬,一柄横刀,闪着银光,劈面而下,二人搏斗良久,相持间赵王扯下刺客的面巾,奈何月食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散去,月光复洒,刺客已无影无踪,惟余榻边置有一刀,威胁谋害之意,赫然昭昭。

      长历帝勃然大怒,太子骤亡,现在长子又被威胁,俨然是有异党在虎视眈眈,窥伺国本!当即召来缇营卫,下达御命,查,彻彻底底地查,无论牵扯上哪位世家勋贵,皇亲国戚,斩立决!

      阖宫人人自危,赵王是在武德殿遇置刀威胁的,自然是宫中人嫌隙最大。

      长乐也忧心忡忡,门禁愈发森严,侍卫日常的巡逻,又添了三轮,冉娘出宫一事,恐生波折。

      殷恪约定的日期,是在两日后,临别前一夜,冉娘冒雨来同她辞别。

      她不听长乐的劝阻,坚持端端正正行稽首大礼,仰起面庞时,泪眼婆娑。“良娣再三言说,送婢子出宫,公主殿下殊为不易,婢子终生铭记再生大恩。覥脸苟活,实在是为了腹中的孽障,孩子生下后,婢子会告诉他,子不过借婢母之腹托生人间,一生全凭贵主们差遣,婢子绝对舍得。”

      “哪有你这么狠心的娘亲。”长乐给她塞了一捆安胎药两颗夜明珠,嗔怪道:“别同我推辞阿,好好养胎,好好活着,我无事需稚子上刀山下火海的,哎哟哟,莫掉眼泪了,今日暂别,不是相见无期,来日春光好时,我去北地看你们。”

      见冉娘悲切之意浓,眼泪簌簌坠,长乐有意转了话茬,“你那主子都赠你什么了?平日嚣张跋扈的,亏得你托住,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可不兴小气。”

      “没有没有,主儿赏了黄金三十两,田亩地契及银两,哦,对了,还有两盒东市的麦糖。说我这一走,山长水远,短时吃不到,索性一次吃尽兴。”

      翌日,开门见落花满阶,天晴了。

      东宫里没了个丫头,值此故太子大丧之际,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口薄棺,两个力壮的太监,自东门拉出太极宫,拉到乱葬岗,付之一炬,一了百了。

      长乐“做贼心虚”,在淑景殿中来回踱步许久,终于见到探听消息的缀玉回来。

      “如何了?”她忙忙上前询问。

      “嗬,可吓死婢子了,”缀玉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殿下你是没看到,宫门现在盘查得可严了。侍卫处人手不够,连那些巡逻的恩荫勋卫都拿来值守勘验了。”

      “因为赵王遇袭案?”

      “对。据说刺客那日离开时,在武德殿的粉墙上面留下了脚印,不论是竖着出宫,还是横着出宫,皆要验一验脚印。今日要运出宫的棺木,不止东宫一个。御膳房,前两日殁了个厨子,东门的侍卫,居然坚持开棺验尸,也不避讳,勘比完脚印后,又伸手在鼻息处探,在脖颈间探,折腾了许久才放行。”

      长乐心忖,殷恪帮自己,以他的能力和城府,断然不会显在表面。

      那轮到冉娘时,是如何脱险呢?要知道,从尚宫局在离宫文牒上盖章冉娘亡故,到太极宫东门,可有一程子路呢,闭息丸的时效,怕是撑不住这么久。

      她定了定心神,“那冉娘是怎么离开的,也开棺了吗?”

      “殿下哟,那种情形,怎么能不开,”缀玉咕噜咕噜灌了一碗茶汤,舒口气续道:“那些勋卫平日里无事,尽在偷懒躲嫌,现下为了捉拿住刺客,讨好赵王,个个仰脸叉腰,拿着刀挑来戳去,那个成语怎么说得来着?狐狸假假的?”
      “狐假虎威。”

      “对对,狐假虎威,官威大得很。”

      “那这样冉娘怎么过得去?”

      “说来也奇了,棺材一打开,那为首的侍卫倒是愣住了,没说什么,胡略略扫了几眼,就放冉娘走了。”

      长乐已然有半分笃定,“那侍卫姓甚名谁?”

      “名字不晓得,只知其他侍卫唤他孙家二郎。”

      果不其然,做贼心虚的,另有其人阿。

      冉娘走后的第二日,赵王遇袭案也有了新的眉目,在誓要在未来储君前挣得脸面的勋卫不竭盘索下,嫌犯锁定为司天台灵台郎卢潮生。

      证据很直接,卢潮生的寝房里搜出了一双皂靴,比之粉墙脚印,形制、尺码皆一模一样。

      何况,灵台郎掌管天文历法,月食一事,旁人无法预知,做不得文章。他却不同,利用职务及翻阅典籍之便,预先观测,又按下不表,以行阴谋之事,说得通。

      据说,带头捉拿的,还是临时派来守门的孙常遇。他供称,是卢潮生酒醉之后,自夸卖弄,他心惴惴不安,趁夜奏请搜查卢氏在宫城的寝房,人赃俱获,方痛心疾首,大义灭亲如实上报。

      是的,大义灭亲,全因卢潮生,还是孙常遇的亲舅哥,其妻卢氏,正是卢潮生的族妹。

      案子全程由大理寺主审,据卢潮生的供词,昔年赵王年轻时求娶卢氏女不成,深以为恨,如今即将入主东宫,卢氏惶惶,担心逃不过覆灭的命运,他自愿牺牲他一人,冒险行刺,以全卢氏。此事完全是他个人的主意,与族人无干。

      陛下朱砂御笔,勾了卢潮生斩监候,秋后处决。至于卢氏全族,在赵王苦苦恳求下,赦免其罪。

      “怎么不是缇营卫主审?我记得,阿耶御命是缇营卫彻查此案。”长乐问打探消息的缀玉。

      “兹事体大,牵扯到缇营卫的勋卫,缇帅又病了,陛下信不过旁人,就转交给大理寺了。”

      长乐却完全重点误,“病了?可要紧?缇帅现下如何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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