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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十四年前,我头次见到那孩子。
      冷得落霜的石板街上,一双宽大扁平的脚向我走来,是典型的农民脚,棉鞋细细的带子深深嵌进那沟壑纵横的皮肤里,上头支着个骡子般精瘦的躯体,头戴有些褪色的蓝色方巾。
      我视力不大好,觉得这人眼熟却又认不出来,弓着眉头盯了半晌。直到那双脚的主人也停下来纵我分辨时,我才认出她。
      “哎,桂萍,又来做工啦。”我略带歉意地笑。她是我原先邻居的女儿,也算是我当妹妹看着长大的,后来她嫁给了乡下的一个农民,为了补贴家用,在农闲时常回镇里的许老爷家做工。
      我在许老爷家烧水端菜,最多就是在碰见主子时说几句油嘴滑舌的奉承话,讨两块赏钱,也实在说大帮衬也帮衬不上桂萍。
      桂萍黝黑骨感的脸上泛着红光,她一拉身后,低声催哄:“叫伯伯。”
      一颗脑袋从她身后露出来,一个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盯着我瞧。原来桂萍身后藏了个孩子,莫约十二岁。那孩子的头发稀稀拉拉的,像是身体不好,有些轻度营养不良,还有几撮头发贴在额头上,悬着一层薄汗。她瞪大了眼睛看我,在那张瘦削的脸上,一双美丽的杏眼显得格外大,像一潭死水里漂浮的异色水草,流转着缎带般的光华。
      她扯扯嘴角,还是没有说话。
      桂萍拉着她同我说,对不住,这孩子怕生。
      我摆摆手,说小孩都这样,问她这孩子打哪来的,桂萍也才出嫁七八年,看年纪不像是她的孩子。
      桂萍拉那孩子的手,说她是从外地逃过来的,她爹喝醉后摔锅打碗,说她是个不争气的女孩,要活活打死她拿她和阎王爷换儿子。
      “哎,可怜哟,”她把那孩子额头上的碎发抚到耳后,直至乖顺讨喜的模样,“瞧,长得多乖,真不知道她爹怎么下得去手。”
      我叹你家也不富,这是当菩萨受罪。
      桂萍回了我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她低眉顺眼的样子。
      我从前读过几本圣贤书,落魄后就当了茶馆里说书的,口水沫星子溅惯了什么王侯将相圣母孝子,类似于桂萍的角我也讲了不知多少遍,故事里,她们都得神仙相助,大多是养女进宫当了娘娘,她们也母凭女贵,封了诸如诰命夫人之类。但我晓得,故事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消遣玩意,真信就傻了。这两年收成一般,就算在还算富足的楚乡,大人也得勒着点裤腰带过活。她又平白多了个孩子,别说什么诰命夫人,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就算好的了。
      送她们进屋前,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帕子,打开四折是一小块黄豆糕。
      我弯下腰递给那孩子,问她吃不吃。她摇头,重新把帕子叠好要我收回去。
      “她叫什么?”我抬头问桂萍。
      “我叫小娥,不要姓氏,小娥就是小娥。”那孩子突然开口说话,我看见她那一弯冷白的下排牙齿。

      桂萍去了后院打下手,今年许老爷要把库房的陈设家具都清洗一番,是个耗费心神的差事。桂萍说没余力照顾小娥就暂时把小娥托付给我,最好能给她寻个轻松点的活,不求工钱多高,不容易犯错就好。
      可以说,桂萍的提议是相当明智。
      我让小娥跟着我在后厨打杂后才发现,这孩子就是看着文静,实际上比驴还倔,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待在角落想事情,要是想不通还会钻牛角尖。这时候我去问她在想什么,她就把一堆不着边际的问题抛给我。我哪知道一把年纪了还要被诘难,尽力回答一番后她又会立马指出逻辑不通的地方,问得我是头晕眼花。要是她拿这脾气去对主子,不出两天就得领十五大板。不过这小姑娘确实生得伶俐,记性也好,一教就会,甚至连我随口一提的野史杂谈她也记得一清二楚。一开始她还不怎样愿意和我说话,后来我给她讲的故事多了,又常和她谈天,她也对我和善亲近了起来。我也乐意把她当小友。
      我告诉她八哥和鹩哥的区别,和她谈于谦的气节,闲着无聊时还和她说说新出的戏,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原本寡淡乏味的日子因小娥的存在也有了乐趣。
      有次有我瞧见两个婆婆婶子拉着小娥一阵感慨:
      “小娥啊,你这么聪明,可惜啊你不是男孩。”
      痛快的是,小娥没有像她们想象的那样感激涕零,反而直截了当地把手抽了回来,还飞了那两个婆子一白眼,接着前腿一伸飞快逃走,气得那两人直骂她是白眼狼。
      后来我和小娥在一颗老枯树下聊起这件事,小娥气不打一处来。
      “我早就难看她们了,假惺惺的,像你说的那什么,伪君子,真小人!”
      小娥说起来,她还没逃出来时,家里有个奶奶和姑姑,因她母亲生不出儿子成天对她母亲说三道四。可她的母亲体弱,在生她前就流产过一次,要她再生育,无疑是让她去鬼门关走一遭。她的生父也不护着她的母亲,反而还会在醉酒后打母亲。直到有一天,母亲再也忍受不了在丈夫家低三下四的生活,在一个夜晚,丢下六岁的小娥跑了。
      那天夜里,小娥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声,但她没有出声。在母亲走远后,她坐到门槛上,望着那条带母亲通向自由的蜿蜒曲折的石子路,那一刻,她真盼着太阳晚一些升起。
      “你会怨她没有带上你吗?”我问小娥。
      小娥挺起胸膛,一脸坦荡。
      “不会的,我从小就知道,她先是个乐得自在的姑娘,后才成了我的阿母。”
      我忽然发现,这个孩子,比我想象中的要锐利得多。
      她又告诉我,后来她姑姑出嫁后生了个大胖小子,从此就更加招摇得意,好像生了儿子就当自己成了庙里被供奉的神仙似的。逢年过节回娘家串门时就问小娥的生父再娶对象物色如何,问小娥想不想要个弟弟。还说着生了儿子真是要担心的东西多了去了,孩子刚会走路她就操心起未来要找哪个先生教孩子。
      要是小娥说起她想识字,姑姑不但会笑话她,还会对她发出类似驱赶黄狗的去去声。
      先前那两个老婆子说的话,她姑姑也说过。什么可惜不是男孩,不过是自己看不起女人。
      “她们从来不会可惜男人不是女人!”
      很可恨,很可笑,也很可悲,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厌恶女人,反而一辈子都在仰视男人,即便对方只是个只知啼哭的婴儿。
      我听后大笑。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不知要触怒多少人的神经。我倒觉得无所谓符不符合礼义纲常,毕竟对我们这种奴才来说,那套玩意就是狗屁。
      况且,她也没说错什么,这世界就和她说的一样荒诞。
      小娥说,她想识字,既然男人能学,她也能学。
      我和她约定,等过年的时候,我就给她买本旧书,开春教她识字,虽然我学问不精,但教会她识字还是够的。
      话还没说完,她的脸噌得一下就亮堂了,笑嘻嘻地伸出小指要和我拉钩,说骗人就是小狗。谁能想她上一秒还苦大仇深的,下一秒就笑成了朵花,要不是这般喜怒形于色,还真叫人忘了她是个孩子。
      小娥不喜许家大院的日子,便隔三岔五问那心肠子软的赵领班可有什么由头能放她出去几个时辰,幸逢许老爷派我们这些下人采购提早采购年货,我也就顺道带上了小娥。
      我们从大院的侧门出去,穿过半条巷子来到楚乡的大街上。
      年前是楚乡难得的焕发出生机的时候。
      沁凉的早晨,光秃干瘦的树枝下挤满了各色小贩,馄饨生煎铺子里装豆浆的铁桶里大股大股冒出热气,吆喝声,招呼声,穿梭在街头巷尾,偶有一只胆大的喜鹊窜到露天的木桌下寻找食物的碎屑,又在食客的驱赶下飞速跳开。我时不时看往身侧的小娥,她昂首阔步,系着红绳的小辫儿一摇一晃,看起来心情很好。
      要去集市,就要穿过横贯楚乡的楚河。虽说是楚河,却和楚河汉界的楚河没有半点关系。不曾有君王在此立下盟誓,也不曾有以少胜多的战役发生在这里,甚至鲜少有诗人愿意歌颂它,它平淡却古老,独立于任何史册,只有楚乡人用楚言的歌谣世代相传着它的名字,以至于到现在也无法考证究竟是楚河得名于楚乡还是楚乡顺了楚河的名头。
      楚河不宽,莫约只有七十米,北方来的翘须商人曾说,楚河这个体量要是放到他们的家乡,恐怕只能被叫做溪。
      可就是这样一条小河,穿过三面环伺的丘陵,在山与山间逼仄的平坦区域内放慢脚步,哺育了迁居来此的楚乡人,开辟出一千三百年的富饶。
      走到石桥拱起的最高处时,小娥忽得停住,扶着栏板向下望去。
      适逢枯水期,水位下降,河床裸露的石滩为白鹭提供了良好的狩猎场所,它们三五成群,零散站在翘起的石头上,弯曲着脖子紧盯水面,随时准备一头扎进河里拦截路过的银鱼。
      我用哄孩子的语气问她有没有见过白鹭。
      她似是不满我把她当成小孩儿,双手叉腰,扬起下巴回应:“当然见过,我还知道在我……”
      她停顿了下,接下去说:“在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地方,每日正午的时候,会有一行白鹭从田前飞过,很少不守时。我要是得空,就会到点在那里等白鹭。”
      她没有用故乡这个词,也没有用家这个字,反而是疏远地用一长串别扭的话来概括那个地名,我注意到了,但不愿多问。
      我索性顺着她的话问:“你又怎么知道那会儿刚好是正午,难不成田前有日晷?”
      “那还不简单?从东山和西陵间画一条线,太阳悬在最中央的时候就是午时,”小娥得意一笑,双手抱在胸前,转过身甩过小辫,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还故作老成地回头说教了我一番,“知道阿伯你原是读书人,可读书人只读书就成书呆子了!”
      我佯装生气:“好你个小娥,嘴贫的时候倒牙尖嘴利。”
      她也不怕,扬眉呛了我句“阿伯谬赞。”
      冬日的阳光带着冷意,却照得她刚有一点胖起来的脸蛋暖黄红润。
      过了桥去集市按着清单采买一圈,我抱了个鼓当的篮子,小娥抱了只鸭子,两人一前一后回了许宅,因在路上买了个橘子分着吃,脚程太慢,被管事凑一块挨了一顿骂。
      农历十二月下旬,许老爷的几个子侄破天荒地放起了风筝。
      伺候少爷的马老五冻得揣着手直哆嗦,脸皱得像条苦瓜,还得露出两颗门牙挤出点笑,嘴里喊着哎呦哎呦少爷您慢点,咿咿呀呀的好似乾清门前的太监。
      反看那几个少爷,十二三岁,正是火气好的年纪,穿个薄棉袄就敢在院子里耍,吵着嚷着要比谁的风筝飞得高。
      小娥坐在火炉边管着火候。陶壶里煮的是四太太的美容汤药,倒不精贵,只是要熬足三个时辰,也熬得小娥哈欠连连。
      远远的,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过来,挂在了离小娥稍远的树梢上。
      许老爷的次子许成思挤进后厨的院门,指着小娥喊:“哎,那边的,帮我捡一下风筝。”
      小娥瞧那孩子穿金戴银,想是雇主家的孩子,也没多问,三两下就爬上了树,挽起袖子准备摘风筝,却不想,许老爷正从墙的另一头走过。她那一节细细的手臂,激起了许老爷的歹念。
      一节普通的裸露的手臂,又或许根本不干手臂什么事。
      夜半,小娥哭着闯进我的屋子噗通跪倒,双肩颤抖,神色凄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娥。
      她的舌头拧巴在一起,说话断断续续,像塞了一只蝉。
      “阿伯,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被怎么了?为什么桂萍看见我就说我失了清白?”
      我想去扶她,她却如同落水失了力气的人,坠下去,死死抓着我的衣角。
      “桂萍不肯和我多说话,她说我脏了!她要我去求老爷,求老爷让我伺候他,小妾不成丫头也成,”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像将死的鸟雀发出最后的挣扎,“她一口一个什么要是不去求老爷,明日我就会被绑上石头丢河里,可她都不告诉我,我究竟被怎么了?我又究竟做错什么了?”
      这世道可真怪,平日里不许提起半个字男女之事,到了新婚的前一天晚上才急着奉上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小人书,盼着男孩儿女孩儿能一夜之间变成男人女人。
      可怜的小娥,直到被侵犯都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自己遭受了何等非人的对待。我不敢想,却是知道,等她未来通晓男女之事时,被侵犯的耻辱和痛苦会从童年的水沟里涌出,变成长着尖牙利齿的凶兽,企图将她吞没。
      深夜弥漫上来的窒息海水,是结结实实的第二劫。
      我撞上小娥错愕的目光,一时间说不出话,万般话语挤到嘴边只变成几个干瘪的字:“他侵犯了你,这罪不可赦。”
      “所以桂萍才说我失了清白。”
      “嗯。”我不敢看她。
      “狗屁!凭什么男人的贞洁就在保家卫国上,女人的贞洁就在□□里头,这是什么道理!”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他是在把我当成畜牲看待!他是在藐视我身为人的尊严!”
      我不知道她这些话是从那听来的,又或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虽说我平日也厌弃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可小娥说的这些都是我平常不曾想的,我一时不敢反应,无言以对。
      我从不知道,原来在上头的人面前,我还可以有尊严。
      大概是我当奴才当惯了吧。
      她迟疑,像是在审视我的沉默。
      片刻屏息,她忽得从地上弹起,向门外冲去,说她要报官。
      我吓得一下子抱住她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去报官才是真不要命了!他许老爷在楚乡是手眼通天,就算是草菅人命,也有人帮他压下来,再说,你又要怎么证明他犯了罪,现在都讲究一个证据,就算你脱光给县老爷看,也奈何不了他!他可以随便找个人背了他的罪。更不用说,你报官回来后,会被他怎样报复。”
      “官府都治不了他吗?”
      “治不了。”
      “那我找更高的官府告呢?”
      “那时又怎么取证?”
      “那我去杀了他!我今晚就去杀了他!他该死!”
      “可别说了!现在,你要进他院子都难!”
      她的眼睛在着火,血红的眼眶,青黑的眼珠,茶米油盐酱醋茶全部打翻,所有的情绪刹那间都平铺在这张脸上。我的视线压在她上头,直到这团火渐渐发冷,幽微,熄成发黑的炭。但那团炭的内里依旧滚烫,汹涌,沉默,时机适合时即刻就会复燃。
      那是条把尖牙打碎囫囵咽下装作家犬的野狗。
      “逃吧!小娥!”我说。
      “逃到远方去!答应我,忘记这一切!去谋个差事,用双手去挣钱,怎么样都成,可千万要好好活下去,”我于心不忍,从床缝里抠出一小袋铜钱,硬塞到小娥手里,给她当盘缠,“趁天亮前,快走吧,你跟着我从小门出去,直走就能出城,等到了明天,就来不及了。”
      “小娥,听话,你要好好活。”
      她痛苦地垂下眼眸,向我拜别。
      临行前,她深深望向我。
      “可惜,我大概是没机会和你学识字了。”
      她向城门的方向奔去。乌云压城,遮蔽缺月,小娥就像一滴水坠进墨里,顷刻就散得无影无踪。
      第二日太阳刚刚升起时,我和桂萍说,小娥跳江死了,尸首我已收拾收拾埋了。她哦了一声,留下两滴泪,叹三声可怜那孩子,又缩回了她当差的院子。
      许家大院依旧威严地矗立在楚乡中轴线的一侧,转动着细细密密的齿轮。
      几年后许老爷留洋的长子许成平回国,和庶出的许成思许成佑斗得你死我活,二十多岁就脑袋吃了枪子,哭一遍丧,行落礼,棺材板一盖,炮仗一送,拿轿子抬进族里的坟埋了。
      许老爷像是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眼窝凹陷下去,连脑子也糊涂了起来。路过的道士说他家要绝后,他就成日泡在女人堆里,又给许家添了六口人。不过这些孩子大多活不过七岁,不是病死就是溺死摔死,活得最久的活了九岁,偷喝了黄酒仰躺着睡,被自己的呕吐物卡住喉咙死的。
      没过多久许成佑也抽大烟把自个儿抽死了。
      旧人新人哭哭笑笑,满月酒贴上的红花还没摘下来就撒起了漫天的纸钱。许家是一座在红白喜事间旋转的城池,像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大抵是老天爷在与许家做对。
      十年过去,偌大的许家,只剩下一个秃顶老头和一个抱病的许成思,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姨太太,外加一堆男女老少的仆从。
      伺候的人多,被伺候的人少,桂萍也不再被需要,就回乡下带孩子了。
      小娥逃走后的第十三年的冬天,从南边来了个唱昆曲的戏班子。许老爷好听曲,便也请这戏班子进府里来演上两场。
      我被马老五拉去,本是懒得去的,到了后却大吃一惊。
      台上人口若含朱丹,指如削葱根,胭脂香粉面上敷,画眉描若远山黛。
      一双纤手捋折扇,亭亭而立,顾盼神飞,诗中佳人莫过如此。
      马老五看得眼睛发直,伏在我耳边告诉我,台上唱戏的是这戏班子的新角,名唤徐小乂,听说还是从我们乡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毕竟那双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什么徐小乂啊,明明是小娥。
      她怎么回来了?
      徐小乂?
      杀字去掉一横拆成小乂,她是心一横,来杀许老爷啦!
      这孩子,怎么还是想不开啊!
      小娥在台上对许老爷秋波暗送,哄得许老爷心花怒放。
      许老爷招新来的呼侍从过去,要他今夜去问戏班子把人讨过来,至于钱不钱的没关系,他是许喆是谁,许家老爷,楚乡土皇帝,要什么他给不起。
      我暗叫不好,戏一谢幕就寻去小娥的房间。
      推门进去时,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妆还未卸。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束光打在小娥面前的镜子上,墙上斜挂着个空的神龛,香炉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她。
      “为了取他性命。”她很平静。
      “可你答应过我!不能把自己的这辈子赔在一个烂人上啊,”我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不值当啊!”
      “难道就放着他逍遥吗?”
      “可他已经遭报应了!你看他那几个子侄,同室操戈,斗得只剩许成思这个独苗苗,那许成思又是个造孽的,先前得了大病,说是活不过三十五岁,老天爷要让他许家绝后了。”
      小娥冷冷地反问我:“报应?没落到他身上,那就不是他的报应。”
      “收手吧,就当一切都过去了,”我紧紧拽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一旦下手,许家人不会让你活着出去。小娥!这不是生路!”
      我真是心急如焚。
      她一根一根手指地把我的手掰开,缓慢,无声,这是在诀别。
      尘埃浮在镜前那束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落散开。
      再次对上视线时,我吓了一跳。
      她的眼里饱含泪水,可那泪水里没有一滴悲伤,只有无边的愤怒。
      “过去?怎么过去?是拿十三年的恐惧过去?拿十三年的委屈过去?还是拿我这十三年日日夜夜的卧薪尝胆过去?”
      十三年,四千七百四十八天,在律法眼里,这些时日足够稀释所有的恩怨消弭所有的罪恶,万般过往皆如揉烂的废纸,哪怕将它重新展开露出里头用血写成的恨与难,高举它去衙门喊,也无人可应,无人敢应。
      只换得判官黑面冷脸,言今朝官不管前朝事,怒斥堂下人为何当年不诉诸公堂罢!
      可就算律法要放过许喆,她也不会放过他。
      窗外的枯枝割碎天空宛如冰裂,天光漏过这张枯枝织成的网,映在她的眼眸上,亮堂堂的。
      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想要我忘掉一切找个地方过寻常生活,可我不愿意啊,我不愿意。”
      她说:“我不想再被当成畜牲了,您知道吗,我不愿了!我要扯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眼里那个可以随意对待的牲畜,竟然是个人呐。”
      小娥回过头来,露出坦然的笑:“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可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我背过身离开,不再阻止她,只是关门时,瞧见她伏在地上,向我磕了个头。
      那一夜,花烛摇曳,红鸾帐暖,许老爷刚插上门闩就被小娥抹了脖子。
      她骑在那具衰老枯朽的身体上,捅了不知多少刀。
      唱念做打练下的本事,夹带着仇恨与痛苦,还有她未曾有机会读书的缺憾,都凝在刀尖,一刀一刀地扎在许老爷的血肉上。
      杀,杀,杀。
      杀得他眼珠乱迸,杀得他破肚开膛,杀得他手脚全断流血不止,杀得他脂肪狂飙如泥泞,杀得他万紫千红肥肠滚满地。
      待家丁察觉到不对领着人把门撞开时,房间里只剩几块人形难辨的血肉和浑身粘血的小娥。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小娥杀红了眼,拿匕首指着人群缓慢地向前走,众人就缓慢得向后退。
      漫天急雪压得天昏黑沉沉,薄雪融在脚下,化作漆黑的水。
      赶来的三姨太大喊着“老爷”跑到门口,被吓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昏倒过去。
      许成思去扶三姨太,扯着颤抖的嗓子叫:“畜牲!放下刀伏法!”
      小娥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院里的水井边转身停下。
      她笑得摇摇晃晃,妖冶,轻盈,像被风吹起的羽毛。茧里的尸体露出尖利的犬齿,张开喉管哇哇吐出苦水,十余年的隐忍与委屈通通迸发如江河决堤。
      匕首被高高举起,笔直指向上苍,刀身在雪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她泪流满面,却声如洪钟:
      “杀人偿命,天道尔尔!这地狱油锅,我自己跳就是!
      但你们都给我记住,天不杀他我杀他,他许喆,是我小娥,亲手杀的!
      是我,亲手杀的!”
      语毕,她随手一抛屠刀,闭眼向后一歪,直直坠入井底。
      许成思指挥家丁一拥而上,扬言要把她捞上来碎尸万段。
      我忽然想起初见时的小娥,那双显眼的眼睛,还有那句“小娥就是小娥”。
      小娥,小蛾,飞蛾扑火一般的小娥。
      可飞蛾并非是被吞没寂灭,而是以性命为引,生生烧穿了尘世的恩怨纠缠。
      除夕前夜,整座城都挂满了鲜艳的红色灯笼。小娥的尸体被从井中捞出,湿漉漉的脸颊上映着破碎的月影,像一团惨白的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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