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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满城听雨拾幽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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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案上香
“九公子令,十六而亡,掩于黄土,风华不可重闻。”
第九年,周知州从函城又经过时,也见到了薛令的坟。坟头上光秃秃的,连荒草都没有。他慌乱中想起,空明大师给薛令剃度时的模样,也是光秃秃的。若薛令还在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样子很丑罢。
这坟他早年挖过一道,空落落得很,没有尸骨,只有一副璎珞项圈,羊脂白玉的,锁一样冰冷。
前生他记得这是薛令的祸根。他赠薛令这个原本是想保佑他避过十六岁的劫难,却不幸损伤了他的魂魄,让他不记得一些事。
第十年后,周言韫再一次经过这孤城,写下了:“烟波横渡,向晚闻雨幕,幕如碎玉,琴音满江渡。”
然而却是:“草深,不见孤坟。”
逾一年,他洒的草种早已郁郁葱葱,森森可爱。可是却斯人已去:“去年我从关边走,南行七里,山深魂孤;今年打马过城中,故地重游,平地青冢,不见人。”
周言韫供了薛令的牌位,却不肯把他的大名刻在上头。
他只写薛九。
对他的名字是数十年来绝口不提,宁肯、宁肯叫他的小字,宁肯勒令所有人不许提及他的底亲人,也要把他藏起来,把他这难言的心事一齐掩埋。
周言韫看似依旧是那个处变不惊的周大学士,可是薛令却成了他的小尾巴,他的小辫子……
他的禁忌。
譬如薛令其实很爱喝酒,但他一是喝不出来味儿,而是不愿多喝。因他死时,肋下有刀口,捅得太深,他喝得多了,便从那处淌出来,什么颜色的衣衫都藏不住,难看得很,所以干脆不喝。
这件事,先时周言韫原本是不知道的,后来故人出嫁,薛令却滴酒不沾。
周言韫打趣他:“怎么不喝,这可是你娘家人出嫁。”
当时薛令端着他递来的酒盏,用孤零零的眸子瞧了他好久,叹了口气说:“小棠今日结亲,我本不想说这个的。”
“什么?”周言韫不解。
薛令淡淡笑,饮了几杯,站起来给他看腰侧。
湿了一大片。
周言韫愕然:“……漏出来了?”
薛令点点头,握着他的手,缓缓放到肋下,抵着那一寸长的口子。
周言韫的指腹微顿,扶住他的腰,拉他到怀里,打着颤抱了许久。末了一言不发地松开,揉了揉他的额角。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周言韫为此甚至在上元节那一日,下禁令,举国禁酒。
世人都说丞相疯了,这样欢喜的日子,怎能禁酒?官家也劝不住。左相却劝官家纵着他撒野,还语重心长地说:“陛下见周大人几时为谁疯过?”
周欢一生正直廉洁,唯此私心,万载不变。
小薛三百年前死的时候他救不了他,三百年后,亦然。
卷一 同顺旧事
第一章 满城听雨拾幽魂
同顺十九年,六月初,周学士才盛见妒,谗人间之,上贬之,去国任沥州通判。
“贬了周言韫?”喝茶的书生抱着茶盏子直摇头,全然不信。
茶馆的说书先生细呷一口茶,摸着杭绸扇面叹惋:“先时我也不信。圣上一向爱才如命,周先生在朝中可谓百般盛宠,那会儿子先太子出事,他抗旨拒婚,陛下也没处置他,今次又是怎么了?”
旁边打杂的伙计正收着碗筷,也忍不住多嘴一句:“严先生你别乱讲啊!闻小姐看不上周先生的,见过太子那般气度的男子,怎会情愿嫁给一个穷书生。男不情,女不愿,圣上怜惜他二人,自然就就此揭过了。”
“周先生怎么了,要我说,先太子未必比得过先生的才学见识!”
那书生显然是个周欢的狂热粉丝,严先生一敲扇子,淡淡道:“公子,慎言。”
书生吃瘪,将手中茶盏推给小伙计:“劳驾。”
严先生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合了扇子,道:“寻常百姓所闻传言,并不大都真实可信。若是人人都能说出一桩秘辛,那传闻也就不叫传闻了。”
他压低了声音:“闻小姐说不准真喜欢周先生呢,要我说,瞧不上不过是替他开脱的说辞罢了。”
书生坐直了身子,来了劲:“就我说,先生和我想的一样,这世间女子谁能瞧不上周先生?”
“可是周先生能瞧上谁,怕是个未知数。”
严先生笑道:“莫说圣贤皆寂寞,更有君子动情深呐。”
小伙子听了无趣,端着家伙便走了。
另一桌的秀才这连忙推了推那书生:“你也欣赏周先生?那你可知道周大人几时出的城,可有多带几个家仆?”
“前日,只带了名书童。算着日子,应该到函城了罢。”
但其实周言韫还没到。
他此时正在藉州,入函城需得再行二十里。
周言韫嫌带着一堆家什又笨又重,与小书童阿陵在卧云渡口分别。阿陵坐官船走水路,他带着一箱子书走陆路。
阿陵劝他同自己一道,他坚决摇头:“河上这些年不安定,若是我的书被水淹了,我也不活了。”
阿陵拗不过他,带着行李,叹着气,走了。
周言韫临行前乜卯文来送他,二人喝茶谈天,聊了几句闲事。
周言韫说:“闻家姑娘不错,是个妙人。”
乜卯文捧着盏子打量了他半天,忽然出声,带了笑:“你说话,何时这样好听了?”
周言韫斜睨他一眼:“我说话何时不好听?”
乜卯文摇摇头:“是是是,周大人说什么都好听。”
“旬儿年幼,你这做太傅,可要把我的苗子敲直了。”周言韫道。
乜卯文点头:“自然。”
二人方谈了半盏茶,便有人来催上路了。周言韫瞥了一眼窗外,估摸道:“天色不早了,是该启程了。”
他行了个礼,辞别:“下次再见乜太傅,该贺新为人父了。”
乜卯文笑着摇摇头。
周言韫今年方才二十一岁,做了大学士,二皇子一党妒他受宠,便进言将他发去沥州贴贴金。这说是贴金,其实与流放并无不同,只是说起来好听许多。
旁人总觉得周言韫高傲,不可一世,其实倒也不是,他只是拧巴,又固执得很,以为对的事从不肯让步,得罪了许多人。
一路向南,次日便到了函城。函城正夹在盈亏河与平立关之间,地势偏僻,很是潮湿。常是连连大雨不歇。一眼望去三七里才有人家,四野茫茫全是草。
远处,一个大石头旁站着一个生的粉雕玉琢的小少年,呆呆地望着他。隔得远,他也没仔细打量,只是觉得小孩身形较为单薄。
周言韫才走到盈亏河边,只听一声轻响,绑着背篓的绳子断了。
他那些宝贝书掉了好几本。
倍感无奈,他只好放下背篓去捡书。
一低下头,一双白生生的脚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抬眼望去,那少年走过来,正弯了腰帮他捡书。
周言韫一愣,正收掇着书稿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你怎么不穿鞋?”
少年听他这么说,往后退了两步,也不肯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言韫被他盯得心里发怵,抬眼看,少年的眼皮儿耷拉着,神情恹恹,细长的睫毛柔弱地垂着,一张惨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两人静默对峙许久。
他接着捡书,那少年又过来帮他。
他心里觉得怪异,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能硬着头皮先把书捡完。
装好了书,他同少年道了谢,便继续往前头,决计不肯回头再瞧一眼。
少年孤零零地在他身后站了许久。
待他走远,火烧似的嗓音响起:“……不……不谢……”
周言韫抱着书当天夜里在一家客栈里歇下。客栈十分简陋,生意萧条。老板娘带着小女儿在店里干活,那天晚上只有他和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同住店。
周言韫进去时,那书生正坐在楼下大堂里,同老板娘的小女儿聊天。他放好东西下楼,吃饭时正坐在隔壁桌。因坐的近,他这才发现小书生是在讲鬼故事,他立时来了兴趣。
“……轰隆隆,轰隆隆。只听雷声大作,一道电光闪过,霎时间大雨倾盆而下,那白光里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身上全是窟窿,七窍流血。大叫道——”
讲到此处,书生卖了个关子。小女儿已吓得捂了耳朵,趴在桌子上,又害怕,又好奇,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
“狗皇帝,拿命来!”
那书生向前一扑,小女儿连连惊叫起来。
“啊!”
这一叫把书生和周言韫都逗乐了 。周言韫轻笑一声,惹得书生和小女儿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周言韫这才不好意思地一咳。
小女孩冲着书生将头摆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好听,不好听,这个不好听。你不是说薛令长得贼俊吗?怎么如此骇人呢?”
书生嘴角挑了笑来,带了一丝嘲弄:“生前风华绝代,死后化作厉鬼,自然更为恐怖。”
周言韫忍不住插了一嘴:“公子怎知薛令做了厉鬼,而不是早早投胎去了?”
书生道:“启朝时南方安定。自薛令投河而死后,时有水鬼祸害百姓,难道不是他冤魂不散么?”
小女儿撇撇嘴:“可真是祸害遗千年。”
周言韫怔了怔,他茫然道:“我原以为薛令是个胸无大志的太子,死时也只有十六,还是个孩子。两百多年都过去了,各地官员不作为,竟将责任往死人身上推?”
二人皆是一愣,不明其意。
他接着道:“况且,我不信鬼神。”
三人下半顿饭再无一人开口。书生吃过饭便温书去了,周言韫在院子里坐着消食,小姑娘耐不住寂寞,来寻他聊天。
“哥哥,”小女儿问他,“你这一路是去做什么的?”
周言韫答:“游山玩水。”
“真好。”小女儿抱了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偏了脑袋瞧他:“怎么不带上家眷,是还未婚配么?”
他垂首:“是。”
“哥哥,你叫什么?”
“周……欢。”
“字呢,字呢?”
“言韫。”
“好听。”小女儿甜甜一笑。
“我叫玉树,我姐姐叫芝兰。”
“你还有个姐姐啊?”
“是啊,”玉树撑着腮帮子,笑眯眯地说,“才嫁人,过两日便要归宁了呢。”
……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几句,见她困了,便纷纷回屋歇下。
一片朦胧中,周言韫似乎走进了一座庭院,白雾茫茫,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无边无际的云烟中向前摸索。
不知走了多远,他一伸手触到类似于墙壁的物什。白雾忽地退散,一瞬之间,陷入黑夜。
“——嗖”,头顶的灯突然亮了。
他凝神一看,面前竟是一扇门。“吱呀”一声,他下意识就把它推开了。
屋子里暗得很,只有远处和身后一点烛火。空间似乎很大,他接着往里走。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他跌了一跤,在脚边摸索,摸到一只冰冷的白玉盏,碗身上裂了个极大的口子,碗里还残存着药汁,他凑近一闻,便闻出是合欢散。他手一抖,那碗便摔在地上,听声似乎是碎了。
他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帷幔重重雕梁画栋的床榻。
他与那床榻之间,除了帷幔,还有一座边框镶了翡翠的屏风,屏风上绘的是白凤于竹林间翩翩起舞,栩栩如生。
他想到方才的碗,吓得直往外跑。
床榻上的人出了声:“……你怕我么?”
分明是个少年人的声线,却嘶哑得不能听。
周言韫不觉停了脚步,但并不回答。
“你知道这是哪儿么?”那人问他。
他喉咙一紧,答道:“……梦中。”
那人笑了:“是。可这些也曾存在过。”
“你怎么不记得了呢?”
周言韫往后退了一步。
榻上之人似乎在哭,可声音着实难听,倒像是在笑:“可是,你怎么……不记得了呢?
惊醒。
周言韫从铺天盖地的哭声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惊魂未定,满头大汗,睁开眼盯着床帐发呆。耳边浸满了淅沥的雨声,南方的小城开始下雨了。
玉树见他下楼,很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哥哥,起了?”
他不好意思道:“起得迟了。”
玉树端了早饭摆在他面前:稀粥一碗,腐乳一碟,包子一笼。她放了食案,便在他对面坐下:“哥哥今天赶路么?”
他瞄了一眼外头的雨,摇摇头,咬了一口包子:“白菜馅儿的?”
玉树一笑:“白菜猪肉馅儿的,猪肉太少了,便是这个味儿。我们这儿又偏又穷,哥哥勿怪。”
她话音方落,老板娘便叫道:“死丫头,扯什么淡呢,还不快去买东西。一会儿晚了,该收摊了。”
“哎,”她接道,“这就去了。”
她起身,周言韫正好囫囵了最后一口稀饭,叫住她:“我同你一道罢,这么大的雨,我帮你撑伞也好。”
“有些东西你一个姑娘家拿着着也实费力,我帮你拿便是了。”
姑娘眸子一亮:“好。”
两人一人撑一把伞,一前一后走在雨中。小姑娘似乎很高兴,蹦蹦跳跳,脚步轻快,像只小山雀。
一路上周言韫止不住的回想前一天他和书生的谈话,以及昨夜那个梦。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似乎又毫无关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玉树姑娘,函城闹过鬼吗?”
“啊……”小姑娘愣了愣,“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但并不待他回答,她便接着说:“是闹过的。大约十一年前吧,这儿来过一个怪人。那时候我才六岁,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只知道那个怪人长得很吓人,嘴里一直念叨要找酒……找什么酒来着……诶,我们到了。”
小姑娘停下脚步。
她指了指前头:“这家酒特别香,我爹爹特别爱喝。”
她有些低落:“不过他前几年出去做生意,被人害了,没想开,自尽了。”
周言韫本欲再问,但见她神情如此,也不好开口。心中想既已到了集市,不妨再问问旁人。
他们走进酒铺,玉树进去打酒,周言韫在门口等着。他眼尖,回头一眼便望见昨日路上替他捡书的小孩。站在不远处,还是光着脚,也没有打伞,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嘴唇发紫。
他一时鬼迷了心窍,走到那小孩跟前替他挡雨。他伸手握住小孩湿淋淋的袖子:“怎么不撑伞?”
那小孩喉结微动,嗓子有些哑,但仍能听出音色清丽:“……我……我忘了。”
“这也忘了?”周言韫微愣,总觉得哪处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他还是将伞塞进那小孩手中,用袖子揩了揩他面上的水泽:“你先拿着。”
少年仰起脸呆呆望向他,神色迟钝。
他才发现,这少年这一张脸生得十分有风情,只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略显稚气。柳眉凤眼,睫毛纤密浓长,似是一对鸦翅,嘴唇薄而唇珠微翘。左耳垂上,有颗小痣。
“莫再淋雨。”周言韫叮嘱道。
他草草扫过一眼便要转身离开,脑子里却全是少年的眉目。
他淋着雨往回走,玉树也才出来。
她见他浑身湿透,惊讶道:“你做什么去了?淋得一身雨,伞呢?”
她继而将自己那把伞塞到他手中。
他一边撑伞,一边答道:“那有个小孩儿,说自己忘带了伞,我便将伞给他了。”说罢,他指了指刚才过来的位置。
玉树道:“那人呢?”
周言韫定睛一看,那处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呢?
他眼皮立时一跳。
低下头,摸了摸衣衫,已是湿透,再看一看那处,确确实实是没有人影。
“哥哥是昨日没睡好么?”玉树担忧道。
周言韫摇头。
“你既淋湿了,我回去帮你烧些水,省的着凉。”
“多谢玉树姑娘。”
经历了这么一遭,周言韫也无心再问之前想要四处打探的问题,一回客栈,便随着玉树拉扯,进了浴房洗澡。
他心中狂跳不停。
热气蒸腾,他把脑袋缩进水里。热水漫过发顶,他屏着呼吸,按住心口,才能稍稍冷静。
一切都十足的诡异。自他来到函城,就没发生一件正常事。似乎每一件怪事都与那不穿鞋的少年有关。
而梦中的男子,又是谁?
洗漱完毕,换了件衣衫回房。周言韫特地向老板娘讨了两根安神香。
他只求今日能睡个安稳觉,他到底是文弱书生,实在是禁不起折腾。他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那日怼了那书生,说自己不信鬼神,真的惹恼了神仙,才罚他撞鬼。
熟料他一关上门,回头就看见白日里见到的少年站在他面前。
“……”
周言韫吓了一跳,转身就要逃跑。
他伸手去拔刚塞上的门栓,岂料手上发软,推了半天都打不开门。
这时,那少年开口了,声音黄鹂一样清脆:“哥哥,你莫怕我。”
少年往前更进一步,吓得周言韫两腿发软,一时间跌坐在地,双手环抱,瑟缩着蹬腿:“……你,你别过来,你、你、你、你要是敢过来,我就——”
少年丝毫不把他说的话放在眼里,在他身前从容蹲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脸:“你就怎样?”
看着少年近在咫尺,无限放大的脸,周大人,头一歪,晕了过去。
待周言韫醒转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怼在面前。呼吸一窒,竟是差点又晕了过去。
少年连忙摇他双肩:“哥哥,你莫睡,你瞧瞧我。”
“什么……”周言韫倒吸一口冷气。
少年立刻跪在他跟前,握住他袖角,认真道:“恩公哥哥,求您行行好,救救我。”
周言韫眼睫发颤:“……您倒是行行好,放过我罢。”
“……你快些起来罢。”
少年起身站在他床前:“恩公,求您救救小九。小九不是有意要吓人的,小九知道您一定会帮小九的,对不对?”
“您初来函城,还询问小九为何不穿鞋。今日大雨,还将伞赠与小九。恩公是良善之人,必会兑现前生之诺。”
周言韫一头雾水:“前生?”
小九望着他:“恩公手肘内侧,是不是有一枚月牙状的疤痕?”
周言韫心中起疑,下意识地扫视自己的袖口,想到什么,立即将袖口合得严严实实,掩了手肘,否认道:“并无。”
小九微微瞪大了眼睛,愤愤道:“分明就有,我方才还见!”说着便要来扒周言韫的袖子,两人你一拉我一扯,便囫囵上了床榻。
周言韫不愿惹火上身,抵死不从,小九一心要扒他外袍,缠斗中床板便“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
想到什么,周言韫居然红了脸,一把掐住小九的腰,阻止他继续乱动。
小九哪里肯示弱,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周言韫手上压制不住,便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用身体将他压制住,捂住他的嘴:“别乱动!”
“我哪里乱动了,恩公分明就有,死不承认!”
……
两人正打得火热之际,忽然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两人身形便立刻止住。
待得周言韫回神,怀中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只听玉树在门外询问:“周欢哥哥,怎么了?”
周言韫满脸通红:“方才有只老鼠。”
玉树笑道:“那么大阵仗,我还以为进贼了。居然只是老鼠,哥哥莫不是胆小?”
她推门就进:“那我便进来了。”
周言韫还未开口阻止,她已端着碗进门,一抬眼便瞧见桌子上摆着的安神香。
“怎么了,睡不好?”
周言韫合了合散乱的领口:“……是。”
她便顺手帮他点燃了,又叮嘱他喝汤:“快喝罢,我才熬的姜汤。想你淋了雨,怕是会着凉。”
“多谢。”
眼见周言韫一口下去,姜汤见了底,玉树微微一笑,收了碗离开。关门时,冲他道:“香是佛前请的。好眠。”
果真一夜无梦。
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梦中作祟,周言韫一席好眠,早早便醒了。城中还在下着雨,满城潮湿。
他担心自己的书稿都沾了潮气发霉,便将它们摊在楼下大堂里。
前几日讲故事那位书生也在,见他晾书,便与他闲聊两句。
“这几日天气委实不太好,我怕此去赶不上京中考试了。”
周言韫忧虑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哥哥多虑了,”玉树正替那书生收着碗筷,也帮着周言韫盛了一碗馄饨来,“他呀,来来回回赶考,我已不记得多少次了,约有个五六次罢。”
“小丫头胡说,我不过才来四次。”
那书生争辩道。
周言韫微微一愣:“难怪你们相熟得很。”
那书生原来叫蒋灯,字夜烛,家中已有妻儿老小,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参加科考。
“若屡试不中,我便不考了。”
玉树却不搭理他,只是说:“我才担忧呢。我姐姐新嫁,这几日归宁,平立关本就险要,又下雨,我真是十分担忧。”
第二日仍雨。
第三日亦然。
这雨接连下了几日,便是再蠢钝,也知有异常。
周言韫第四日实在忍不住,披衣而起,便往外跑。
“哥哥去哪?”玉树追在后边送伞也追不上。
他才走出客栈两步,雨便停了。只是天上仍旧浓云密布,日光全无,阴气沉沉。
远远的,那小九怀里抱着伞站在眼前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周言韫下意识地去看他脚下——这回倒是穿了鞋。
——这回倒是穿得整齐,只是微微淋了雨。
少年垂着眸子,软绵绵地瞧着他,额角的发丝还滴滴答答滴着水。他将怀中的伞向周言韫递来,冷声道:“周大人,好久不见。”
周言韫先前听他叫恩公,哥哥,现下忽地出声,叫了“周大人”,格外刺耳。
周言韫不接伞:“伞倒是带了,怎么不打?”
少年却答非所问:“周大人怎么不打?”
周言韫说:“这雨,与你有关,是否?”
“是,周大人聪明。”
“我还以为,你喜欢玉树那小女娃那调调,便好心好意喊你哥哥,可你居然不领情。”
少年冷冷道:“你今次来是寻我了?”
周言韫反问:“你不想见我?”
少年自嘲一笑:“是周大人不想见我罢?”
“你将房中点了佛香,我如何得近?只是不知道现下又来寻我,是何意?”
周言韫说:“把雨停了,莫要坏人好事。”
少年却说:“周大人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停雨。”
周言韫点头:“好。”
依少年所言,两人顺着盈亏河一路走,不多时便发现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土包。
少年脚步微顿,忽然侧目望向周言韫,若有所思。
“到了?”
少年指着那处,示意周言韫去查看。
周言韫诧异望他一眼,便躬身上前拨开杂草。
一块残碑显现他眼前,几个陈旧破碎的手刻字符暴露无遗——
“九公子令之墓”
周言韫仿若瞬间被雷劈中,呆若木鸡。良久,回头去看那少年,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颤颤巍巍地开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唇角微微泛起一丝薄笑:“薛令。”
周言韫张大了嘴巴:“……是哪个薛令?”
薛令看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淡淡道:“自然是死在这儿的那个。”
死在这儿的薛令,只有一个。
当今正是新朝大历,温氏称帝。
在历国之前则是大启,前朝太子薛令,生得风华绝代,十六岁那年,国破,投身盈亏河中自溺而亡。
他父皇薛继,是个名副其实的风流胚子,后宫佳丽三千,膝下九子,末子薛令。
可怜那亡国太子,死时,未满加冠之年。
但是这些,早已过去两百多年。
薛令再怎么样,在世间游荡了两百多年,既没有变成厉鬼,也没有投胎,今日却与他周言韫撞见。
“我知道周大人好奇,”薛令见他那副神情,觉得好笑,便说,“周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我知无不言。”
周言韫这一遭白日撞鬼,半天不能回神。
他垂手,抚摸那支离破碎的碑文,低声问他:“为何不投胎?”
薛令只看得到他微微弯下的背影,看不见他表情,随口答:“我说了,怕你不信。”
“我其实走不出这函城。”
周言脊背一僵,回身与他平视:“为何?”
薛令抿唇,抬起一只脚,轻轻一蹬,那鞋便从他细瘦的足上滑落下来。
他皱着眉说:“这鞋,不是我的。不合脚。”
“这就是你走不出函城的原因?”
薛令点头:“对。”
“这好办,我去让玉树给你缝一双。”
“……”
薛令知他想跑,便提醒道:“周大人也想留在函城与我作伴么?”
听得他这么说,周言韫脊背发凉。
“那你说怎么办?”
“刨坟。”
……
“……刨坟?”
薛令点点头:“那时,我投河而死,我的随从,只捡到我的鞋,便将他们立了衣冠冢。”
周言韫说:“你带我来此处,便是想我帮你取出鞋子?”
“你为何不自己来?”
薛令苦笑:“我靠近不了。那棺木上有符文,原本是怕仇家太多,掘我坟墓,扰我安宁……却不想害苦了我。”
“我在此处游荡了两百年,便是等着你来赴约。”
两百年前,薛小公子是何等的风光,两百年后,便是何等的凄凉。立的碑被人推倒,甚至断作两截,坟也被掘过好几道,碍于符咒才开不了棺,否则早已连棺材板都没地儿寻。
未多想,周言韫徒手刨开土堆,渐渐露出漆黑的一角。
待到那棺木完全显现在他跟前,已经过去半晌,乌云渐渐散开,日光也漫出一丝缝隙。周言韫的手指尖,早已渗出了鲜血,那符文完好无损地贴在盖板上。
他随手揭了符纸,便好似扯下一张白纸一样简单,随手撕碎了洒在风中,四散若死去的扑火飞蛾。手上一使劲,棺盖缓缓打开——
一双完好如新的鞋出现在二人眼前。
周言韫喃喃:“……居然没钉死。”
他回过头望去,薛令不知何时已撑起他先前给他的那把伞,面色苍白如纸,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似乎下一刻便要如烟消散。
周言韫叹息,小心翼翼地捧出那鞋,又堆好土,踩实。
一到薛令跟前,他便伸手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少年,关切道:“你怎么了?”
薛令摇摇头,看了眼愈发晴朗的日头:“我见不得日光。”
周言韫扶着他,弯下腰:“脚。”
薛令听话地伸出一只。
穿好一只,又听他道:“另一只。”
薛令按住他双肩,伸脚出去,不禁微微一笑。
周言韫诧然:“笑什么?”
薛令轻声说:“你是个好人。”
周言韫不屑:“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直起身,接过伞,站到薛令跟前,替他遮住了太阳。他甫一站直,薛令才发现他居然比他高出许多,虽是文弱,但身量不短。
雨停之后,名唤蒋灯的书生便上京赶考去了。
薛令一路跟着周言韫走到客栈门口,还跟着往里走。周言韫瞟他一眼:“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瞧见?”
薛令站在屋檐下,收了伞,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看着他笑。
他被他这笑弄得头皮发麻,转头过去不与他对视。
玉树开了门:“哥哥,你去哪了?”
这声“哥哥”忽得惊醒了周言韫,叫他又打了个寒战。
玉树捧过他手,担忧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一手的泥……怎么还有血?”
周言韫一时根本不晓得这姑娘在说些什么,只能注意到那块薄薄的门板子,居然从薛令的身上穿了过去。好似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薛令整个人都是虚无的。
薛令仍然保持着那个安安静静的微笑。
周言韫神色憔悴:“……”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怎么了?”玉树却只看得到他,摇了摇他的袖子,“发什么呆呢?”
她又看向他视线那处,却空无一人:“那有什么?”
周言韫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眼花了,竟又见着一只老鼠。”
收拾了东西,周言韫也就要离开客栈,即刻上路了。他下楼时,正巧,玉树坐在大堂中间绣花,那薛令便与她同坐一张板凳。
玉树回过头来看他时,薛令也慢慢转过头。
一个身子,两个头。
看得周言韫直发怵。
“咳咳……”
“哥哥,这是要走了?”
周言韫点点头。
玉树有些依依不舍:“再路过函城,可还要来找我……只怕我那时候,已经跟阿姊一般,嫁人了。”
周言韫宽慰道:“玉树姑娘必然嫁得好郎君。”
她抬起眼,眉目中竟含了水光:“希望是如周欢哥哥一般好呢。”
周言韫不知如何回答。
出了客栈,薛令揶揄他:“周大人真是玉树临风,教人家小姑娘一见钟情。”
周言韫瞪他。
他却还说:“周大人真是不解风情,连一句好话都说不上呢。”
细风吹开纸窗,好景透出半缕。
满城听雨拾幽魂,烟雨散尽,晚渡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