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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疲惫的躯体,走不完的梦魇。

      宋玥躺在榻上,眼前是那熟悉的紫荆别院内屋的布置。窗外,天空被夕阳狠狠撕裂,炸出鲜红的颜色。

      本是美得烈艳的景色,却酝酿了无声的恐惧。

      那滩艳丽渐渐加深,愈来愈深,深得发黑,几近血色,像一个骇人的魅影浮在空中。

      他忽地害怕极了,猛然挣扎起来,却在发现自己的身子瘫软着不受控制的时候,惊出了一身冷汗,很快被阴冷的空气裹挟走。

      想喊。想逃。却动不了。

      只能无助而干讷地喘息。

      惊骇融入了血液,漫遍了全身,刺入了骨髓。他拼了命地挣着,用那仅存却清晰的意识,一下一下撞击着面前的空气,好像要把意识活生生甩出身子去。

      无济于事。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急促传来。一个黑影出现在床前,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宋玥使力想要看清黑影的脸,迎面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霎时间,恐惧的刀锋将神经挑断,心跳无限放大,铁锤似的打着。

      下一瞬,黑影伸手钳住了他的下颚,掰开他的嘴,将一碗汤水灌了下去。

      他不知道碗中盛的是什么,只觉莫名害怕,一个声音幽幽的在他耳边,反复告诫他不要喝。可他压根挪不动身子,只是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汤水一滴不剩地入了嘴。

      “!”

      宋玥醒来时,天已放白,他觉浑身汗水粘腻,却抬手摸到了身上熏香的被褥,一时还有些恍惚,好似本该等待着他的应是沉重的囚笼枷锁才对。

      营帐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混着些鼓气的口号,应当是士兵正在操练。

      他的烧虽退了,身子却依然无力,虽遇梦魇,却依然倦得想要沉沉睡去。这会儿只觉有些头脑发昏,便辗转又欲睡了。

      却在此时,一串矻蹬蹬渐近的马蹄声令他从睡意中惊醒,随即他听见帐外有人隐隐喊了一声:“大将军。”

      周旭回来了。

      宋玥登坐起来,手心顿时渗了一层冷汗,竖耳却听那声音刚要靠近自己的帐子时,忽地调转马头向左侧附近的方向去了。

      他正当松气之时,却猛然意识到,左侧毗邻正是周旸所在的营帐。

      与此同时,一声低沉的嗓音从门帘缝里挤了进来,如同闷雷,压抑着骇人的怒意。

      “兄长,你好大的胆子啊。”

      宋玥大脑一怔,便翻身下床去,小心抚开了门帘一角,去窥看帐外景象。

      周旭背对着他坐在马上,许是刚到营中还未曾卸甲,一身如旧的甲胄勾得人壮硕,腰间别着一柄银白长剑,周身寒气逼人。

      宋玥偏了偏头,便瞧见周旭身前的周旸,他站在帐前,着素白的直襟长袍,衬得人很干净,腰束祥云纹宽腰带,乌发用一根白绸束着,显得随性许多。

      他仰头看着,却不输一分气势,腰背挺得笔直,一张英气的脸显得人丰神俊朗,又透着与生俱来般的高贵雍华。

      周旸面上严肃,旋即又淡然露了笑,唤了一声“三弟”。

      “我听说,你擅自将宋国那厮领了出来,还特地为他安置了一顶帐子。连来人的底细都没摸清楚,就敢这样做,怕不是要我整个营中的将士去死。”马上之人咄咄责问。

      半晌,周旭嗤笑一声,淡淡道:“对啊,我看兄长你还巴不得如此吧。”

      周旸没想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蹙眉道:“我从未想过如此。”

      周旭好笑道:“兄长啊兄长,我知道我不及你仁爱宽厚,讨不得父王的欢心。可今日是在前线,不是棋盘儿戏,更不是什么纸上谈兵。”

      周旭引了马,向着周旸靠近了些,俯下身子发狠着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说过,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读书人,上什么前线。”

      二人相对无言,身缝间溜过一阵窸窣的风。而后远处操练的士兵又喊起口号来了。

      周旸偏过头,沉默片刻,叹气道:“周旭,撤兵吧。”

      周旭愣了:“什么?”

      “我说,”周旸拔高了声音,“我们撤兵吧。”

      “我们在西扬驻了太久,粮药军心日渐损耗,如今又遇上了疟疾,如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意外,我们只会处于劣势。更何况,此地离北周都城太远,患病的弟兄难得医治,凛冬已至,疟疾狂暴,若不撤回都城,那才是拿全营上下将士的性命在冒险。”

      两束目光交汇,如利剑相对,一柄软,一柄利,谁也不肯退让。

      许久,周旭一声讥笑:“周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们与宋国戍边军交战了足足一月,死伤了多少将士,才将商道打了下来。那条商道是我军将士拿血汗拼来的,如今那处的防御尚未巩固,那批商货也还没运出去,此时要撤兵,你叫先前那些弟兄都白死了吗?!”

      周旭几近震怒,冲着周旸厉声吼道。

      周旸不悦的眼神却又忽地软下来了:“三弟,你可瞧见过那些患病弟兄的模样?”

      “他们整日整日地哀嚎,被刀刺一般的疼痛折磨着,痛得彻夜不眠,精神涣散。他们是北周一个个铁打的汉子,战火不曾叫他们动摇过惧怕过,现下却哭叫着自己的父母,说他们真想回家。

      “我叫军中的医官看了,什么法子也没有,难不成你要叫那些弟兄们一直这样受着病痛的煎熬吗?”

      宋玥背对着周旭,瞧不见他的神色,只看见他紧了紧马绳,把脑袋侧过去了。

      他咬了咬唇,忽地一把掀开门帘,跨步出了门去,被料峭的寒意惊得猛然一抖,喊道:“将军,撤兵是我的主意。”

      周旸先是注意到了他,眉头拧了拧,眼里却闪过一丝不可见的震讶。而后周旭也转过身来,面目凛冽得像是要杀了他一般。

      周旭的脸阴在盔甲边,引马上前来,马蹄一步步踏得严实,每一步都是骇人的威慑。

      宋玥不由得在身后攥紧了衣衫。

      阴影笼上来时,鼻里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彰示着主人的暴戾,抑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周旭在马背上抱臂俯视着他,满眼不屑:“原来,是你的主意。”

      宋玥正欲开口,斜眼瞥见周旭身后飘露出的一角白袍,便知周旸已跟了过来。

      他吞咽口水,道:“我知将军行事谨慎,定是不信我的,也定然疑心我便是那下毒之人。我理解将军的怀疑,但是,将军,我深知自己难以被将军信任,是以将军若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此时造次。”

      宋玥见周旭不言语,继续道:“将军可以不信我,但请将军信我的判断。若这场疟疾确为宋国所为,那么宋国的目的,远不在于制止周军深入,而是另有计划。”

      宋玥不曾想到,周旭并未为难他,倒是出奇地问了一句:“如今我为刀俎,宋国只是任我宰割的鱼肉,他们还能有什么目的?”

      宋玥道:“在我被刘辞囚于牢狱的那段日子里,我派人暗里了解了大周的动向。我知晓大周不久前曾遣使者向南部众国游说,却在宋国北面维持了战势,可仅止步于西扬商道,据此可见,大周的目的自始至终便是商道,而非宋国。大周占据商道,大概是想利用其贯穿南北的地理之优向南方国家运送商货。是以,大周与南面某国应已达成交易,结合当下之势,宋王方才薨逝,我猜是想与之结为盟友,趁宋国朝政不稳之际,共同进犯宋国。”

      周旭暗沉的眸子动了动,他惊讶于宋玥竟能将周军的计谋剖析得那样透彻。一时想起几年前人人赞颂的瑶山防线,信了这七方鏖战的传说不假。

      他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知道这些,宋国那面也定能猜到一二。若宋国仅是忧心周军深入,求和已然足够。下毒之举,不但多余,更易惊蛇。除非,宋国另有图谋,他们并非无力反抗,只得防守,而是想趁着周军兵力溃散,将驻在西扬的周军一网打尽。”

      周旭眉头蹙得更紧,宋玥知他是有所动摇,劝道:“将军,不论你是否信我,都应当尽快撤兵。待到了都城,再判我的罪行也不迟。”

      “你说的话,漏洞百出。”周旭质问道,却不像先前那般急躁,分明多了几分忧心,“你之前说,刘辞昏庸,不理朝政,他想清理门户尚且不及,如今你却说,他早有图谋。宋国的精英将士都被他杀完了,他刘辞拿什么妄图反抗?”

      宋玥不急,周旭心中所疑他早已猜到,便说:“将军说的没错,刘辞无力,但若这谋略之主另有其人,那另当别论。”

      周旭眯眼,顿时明白了。

      当今天下祸乱交兴,各方一举一动皆能掀起风尘之变,更何况一国之主出震继离此般大事。普天之下多少人伺机而动,国都之内亦是如此。他周旭从来只将目光锁在刘辞身上,竟忘了一国之内亦党众势盛。

      单他知道的宋国庆安侯刘念,其一方势力,足以令朝野侧目。

      他幼时,学宫的夫子便说他轻虑浅谋,难成大器,不如周旸那般思虑周全。他不信这话,处处都要与周旸斗个上下。如今见了如此多谋善断、策无遗算之人,竟当真有些自愧不如了。

      周旭动摇了几分,却不肯就此妥协,一双眼里泛着阴气,引绳掉转了马头,只留淡淡一句:“你若想耍什么技俩,我劝你早些死了这条心。”

      许是成日浸在鲜血里的缘故,宋玥自第一面见着周旭,便觉他周身戾气极重,可他论年纪尚且比周旸小上些许,正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岁。

      周旭正要牵马离开,被周旸一声饱含不满的“周旭”喊住了。

      他顿在原地,回头来时,神情愤愤得可怕,不耐烦地吼道:“周旸,我的军队,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不等二人答复,周旭便转头要离开。

      周旸见状迎上前来,抓住宋玥的衣袖,将他惊得呆滞的魂魄扯了回来,见宋玥目光游离,以为因周旭方才的话语而哀伤,安慰道:“无碍的,我再去说说。”

      周旸劝慰人时的模样真诚,扬眉小心翼翼试探着,眸子却如静水流深般的镇定,与刘念很像。宋玥想。

      他与大宋庆安侯刘念,相识了许多年了。

      那情分深如潭水,就这样割舍了,是绝不可能的。

      他眸子颤了颤,很快偏过头去了,怕周旸看出什么端倪来。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一声恭敬的“大将军”,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

      二人望去,只见周旭马前,正跪伏着一个人,那人再抬首时,他们便认得了。

      “萧远,你这又是做什么?”周旭显然不曾料到萧远会出现在此处,责问道。

      少年正身跪着,眼眶红肿,应是又哭了一夜,此刻眼里好似仍含着泪:“方才将军与太子殿下的对话我已全数听见,萧远想恳求将军,立刻撤兵。”

      语出,在场三人,皆是一愣。

      萧远一字一句,说得很决绝。

      周旭锁眉。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回去。”他不甚在意,又唤动了马。

      萧远垂头不言,却也跪立着不起,只暗暗咬着牙关。周旭的马与他擦身而过,刚出去了两步,他竟猛地起身,厉声叫了周旭的名字。

      周旭很是不可置信地回头,见少年的面色沉深如铁。

      “周旭,你总是如此。兄长在世的时候你便这样固执,到了现在依旧自行其是。”

      语音未落,一柄冷气森森的剑身已出鞘,直直抵在了萧远的颈边,逼人倒吸一口凉气。

      宋玥不明白为何周旭为何突然如此,只知道他着着实实被激怒了。周旭握着剑柄的手颤着,骨节咯咯作响,青筋虬结在手背。

      他在遏制怒火。

      周旭沉声:“谁允许你提他?”

      萧远被那剑唬得不敢出声,汗水黏糊了掌心,却强撑着摆出无畏的面庞。

      一时间,四下里静得针落可闻。不远处操练的士兵闲聊的话语霎时清晰,冷风里飘来一句模糊的哼唱,用的是北周方言,唱的是军营中常见的故乡曲调。

      周旭猛地松了力气,将剑收了回去。

      萧远只望着他渐远的背影,一句也不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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