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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猫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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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匆匆赶到柴房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人,空气里血腥味浓得人鼻腔生疼。
稚日缘起先还在为怎么挤进去发愁,不知是谁喊了句“阴阳师来了!”,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柴房门口分了两拨人,小盏的丈夫同她表妹站在一处,神色有些色厉内荏的狼狈,小盏背对来人,听见动静微微侧过头来。
她的脸色更差了,一夜过去她似乎又虚弱不少,说面如金纸都是轻了,宽大的袖袍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更衬得身形单薄可怜。
稚日缘的第二反应是她在生气。
她站得很直,这大概是她本人而非“小盏夫人”的习惯,从背后看去整个人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锋锐的杀意却还是缓慢地溢了出来。
柴房门口气氛有些凝滞,昨天那个侍女跪在她脚边发着抖,声音细弱难闻,稚日缘听了会儿,大概是在哭诉自己好心才给秋实送了饭菜,不是有意违背夫人的命令;表妹柔柔弱弱缩在自己姐夫背后看不清脸,小盏丈夫倒是很想帮小姨子的侍女说话,试了几次却都没能开口,他压根不敢直视小盏,被无形的压力逼得侧头,心虚得腿肚子都在抖。
很快稚日缘就知道小盏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秋实的尸体只剩下血红萎缩的人形肉块,柴房的地面满是泛黑的深刻抓痕,不难想象那是如何剧烈的挣扎,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剥走了皮。
八俣看了会儿这出闹剧,指了指角落打翻的汤盅,“他喝了那碗汤。”
稚日缘与日和心里俱是一紧。
他又问,“猜猜他的皮会去哪?”
那厢小盏似是不耐,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多说,那股慑人的威势随之消失,她不再看,回身往内院去了,她的丈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八俣突然笑起来,他看懂了那个手势。
“去书房找你们该找的,中午之前他都不会回来了。”
小盏的表妹恨恨看着小盏离开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裙角,稚日缘路过时突然闻到一股极淡的气味,这味道她很熟,正是自进入副本来阴魂不散的血腥味。
稚日缘脚步一停,回头只来得及捕捉她的背影,侍女从地上爬起来急急追上去,隐约传来一声“阿狸小姐”。
稚日缘与日和来到书房,路上她把这事同日和说了,两人都意识到这个“阿狸”一定与副本名“猫怪”有关,目前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且按下。
小盏的丈夫曾经是个书生,他的书房占地面积格外庞大,除了摆满各色名贵纸砚的书案,甚至还有一整面的书墙,只是看起来这些书都是簇新的。
日和有些无语,“他不会觉得这样知识就能进脑了吧?”
开工前日和先把晴天娃娃挂在了门上,那娃娃闪了闪消失了。日和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吵得睡不着,琢磨了一晚上才开发出了隐形这个没啥用的功能,在稚日缘略有崇拜的目光里解释道,“它好像有点运气加成,挂着兴许有用。”
两人很快分头行动起来,不知是不是晴天娃娃的缘故,他们还真找到了点东西,稚日缘在书案的夹层翻出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也不知多久没打开过了,带出来的灰尘呛得她直打喷嚏。
稚日缘翻了几页,开始还是普通不过的读书笔记,文绉绉的,往后就有些像日记了,稚日缘粗略看了看,大概是写路途中偶遇一位美丽的少女,二人均被大雨困于一处廊下,雨停后少女便离开了,本是萍水相逢,只是雨雾蒙蒙中惊鸿一瞥,书生的一颗心便落在了她身上。
整本册子中有一页格外破旧,纸张脆弱不堪,像是被来来回回摩挲过,上面寥寥几字却也难掩喜意:大化三十年三月初五,同她成亲了。
到这里都还算正常,总归是个有情人修成正果的故事,而三月初五后便是大片空白,稚日缘翻到最后有记录的几页,字迹却和先前完全不同,她开始还没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只因那字张牙舞爪得古怪,在纸面横冲直撞,光看着就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
…为什么她一直不看我,她分明是喜欢的,她为什么还是不看我,她会认出我吗,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日和探过头来被这刺透纸背的墨迹吓了一跳,但他有更重要的发现,他翻开手里皮质封面的志怪小说,这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精装修了。
“猫畜养三年后,中宵时分,蹲踞屋上,仰口对月,吸气精华,乃成精怪…”
“所以我们半夜的时候看看谁趴屋顶上对着月亮,谁就是猫怪了。”日和有些兴奋,“就是不知道后面本来写的是什么。”
稚日缘看过去,描写猫怪的只留有一页,之后有好几页都被撕去了。
她沉思片刻,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她翻回成亲的那页,一边问,“你知道今年是几年吗?”
她把自己的想法同日和说了,日和倒吸一口气,“所以小盏的丈夫是猫?”
“如果今年刚好是大化三十三年,”稚日缘说,“我没猜错的话,今天还可能就是三月四号,过了零点正好三年,他就能成妖了。”
“等等,”日和说,“你看这里,‘妖血成祸,凡遭此猫祸患者,来时如人,日久则成疾’。”
“他还不是妖的话,那他喂小盏喝的妖血从哪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日和叹了口气,“估计就是你听到的那个阿狸小姐了。”
没想到区区新手副本会有两只猫怪,一时两人都有些萎靡。
“小盏也真倒霉,”日和说,“丈夫表妹都不是人,还想害死她全家。”他想到那一杯杯强酸一样的妖血,不由打了个寒颤。
稚日缘翻来复去看那书生的日记,突然开口,“不一定。”
“如果这个书生不是之前那个书生了呢?”
“如果在成亲那天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书生被一只猫夺去了身体…所以日记中间才会空这么多,”她翻到最后写满癫狂质问的那页,“你觉得像什么?”
日和看了一会儿,也品出些不对劲来了。
“这字…”他斟酌着开口,“看起来像那个什么,人类早期驯服手指实录…”
稚日缘:……
日和有理有据,“开始这两行写得不太像人,后面倒是还行…”
他不说话了,但稚日缘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披着人皮的怪物逐渐适应了这身皮囊,甚至连字迹也有了融合的迹象。
“先这么着吧,”日和愁眉苦脸,“今晚试着抓抓看。”
时间还早,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行动。稚日缘去账房确认当下日期,日和则去别的院子里找找还有没有新的线索。
稚日缘心里记挂着事,她想字迹都变得相似的话,那记忆是不是也在融合?结合那页纸上的内容,变成书生的猫怪,对小盏似乎没那么想赶尽杀绝。
但这又与他强迫小盏喝下妖血的行为不符,稚日缘隐隐觉得信息还缺了一环,她边思索边偷摸进账房,拐角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她连忙贴在墙角,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说话声近了她才听出是半天没见的八俣。
小春不时偷偷看自己身边的男人,男人有着含笑的眼和唇,眉目如抽芽的柳丝般秀美。旁人只道这是名誉京都的大阴阳师,她却知他将不慎跌倒的她扶稳时,狩衣下的手臂有多妥帖有力。
此时正逢初春,院子里树影萧疏,空气里满是寒意初退的植物清香。
“小春,小春,”他低头看她,目光有些忧郁,“你在听吗?”
“宅里的怪病恐为成患,那妖邪藏得极深,就算是我也不能将其清除,这病不日将会蔓延,小春知道水边的疫疾吗?”
男人目光幽幽,“先是尸体腐烂,然后接触过尸体的人开始咳血,内脏融化,皮肤变得极薄、极红,稍微一碰就会破开,流出来的,是一滩血水…”
小春发出短促的尖叫。
“吓到你了?抱歉。”八俣说,“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春,要是到了必须离开的那日,你可以与我一起走吗?”
小春有些混乱,她就像某种接到与行为逻辑相悖指令的器械,卡了半天只下意识摇头,“我不会离开…你为什么不告诉夫人,夫人心善,她一定会安排好的…”
“小春,”男人静静看着她,“可是染病的,就是夫人呀。”
“你能保证,夫人知晓自己染上的是无药可医的疫病后,还会放你们离开吗?”
稚日缘离得远,只隐约听见“疫病”、“夫人”的字样,她悄悄探头,那侍女失魂落魄跌倒在地,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稚日缘看了会儿便悚然一惊,那侍女跌倒时分明折伤了脚腕,却毫无痛觉般脚尖歪斜地走了。
八俣对这一切都不甚关心,好似先前的温言软语是一场幻觉,他还是那副唇边带笑的样子,目光早已留于别处。院墙外伸来的一株桃枝,那桃枝与已然结出花苞的其他枝条不同,光秃秃的,细瘦枝干上只缀着几片嫩青小叶,八俣轻抚几下,似是爱怜,而后他指尖用力,那桃枝便硬生生被截断,跌进墙脚的泥土里。
稚日缘有些发寒。
她不明白八俣的用意,心脏却不可节制地狂跳起来,她贴着墙受惊似地喘气,直觉要告诉小盏,等她再抬头去,八俣已经不在了。
她心不在焉地进账房找寻,确认了日期也不见轻松几分,傍晚时分她同日和在中堂口碰面,日和对她摇摇头。
“没有别的线索了,估计剩下的信息会在阿狸房间里。”
两人回到偏院,吃饭的时候那书生丈夫又来了,小盏推脱不能只能又被灌了碗妖血。
稚日缘清楚看到她喝下那碗血后,视野里书生身上原本灰色的线团颜色骤然变深,连带着连在小盏身上的部分也显露真貌,那些线条紧紧缠绕她的四肢,如同镣铐一般把她禁锢其中。
稚日缘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的技能了,她在那些深色的线条上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她把所见的告诉小盏,小盏思虑片刻看向八俣,八俣懒懒抬眼问,“怎么?”
“不要做多余的事,”小盏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妖血腐蚀了气管的缘故,“这个副本还有三天时间。”
八俣眯起眼,“两天。”
两人僵持片刻,八俣率先扭头看向稚日缘与日和,笑意没到眼底就散了。
他语气轻柔,“两天内结束,知道了吗?”
日和张了张嘴,似欲反驳,然而还没等他说出话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小盏难以克制地弯下腰捂住嘴,但血还是流水一样从指缝里淌了下来。
“小盏前辈!”
稚日缘连忙去扶,被她不容置疑地隔开了,她的血滴在地面上,很快腐蚀出一个个泛黑的痕迹。
日和起身的动作顿时一停。
小盏咳了许久,八俣静静看着她平复呼吸,神色无悲无喜,去捏她手腕的力道却很轻。稚日缘看他细致地为她擦拭手指上的血迹,突然觉得那表情有些熟悉。
去除花枝、修剪株形,使植物逐渐长成理想中的样子,她曾在一位擅长园艺的朋友那见过这种专注…那总归不是看人的眼神。
小盏昏昏沉沉靠在他怀里,伸手回握几次都被八俣避开了,最终只能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八俣知道他这是在让自己不要干涉这场毫无意义的游戏。
“按你们之前说的来,”八俣说,“今晚捉妖。”
“两天是不是太短了?”日和忧心忡忡,“我们还什么进展都没有。”
稚日缘摇摇头,“不能拖了。”
“小盏…她可能撑不到三天。”
日和一惊,稚日缘说,“你不觉得这个游戏有些简单了吗?我们到现在并没有受到生命危险。”
日和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还是有些惊诧,“真的会有人愿意…”
稚日缘没有多说,她开始觉得小盏是学长本人了,回房间后她握着攀缘结企图临时抱佛脚开发点新技能,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再醒是因为一阵奇怪的心悸,空气似乎很湿,她鼻腔里都是轻柔的即将下雨前的水雾,稚日缘觉得自己并不清醒,她迷迷糊糊推开门,长廊已经被茫茫的白雾遮盖了,廊前似乎站了一人,影影绰绰,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向她打了个手势。
那是小盏,她换掉了染血的衣袍,金色长发也不似白日那般一丝不苟地梳拢,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稚日缘站到她身边,在皂角的香气下闻到了不详的血腥味,那是从内脏开始被妖血腐蚀的味道。
稚日缘没有说话,和小盏一起看向院内,此时已接近零点,万籁俱寂,稚日缘突然意识到如果今夜没有月亮,那何来猫怪的“仰口对月”?猫怪不出现的话,捉妖的日子又要后延…
日和急匆匆推开门,手里还捏着他的晴天娃娃,见到她们松了口气,“你们也感觉到了吗?有什么东西…”
小盏指了指天,说,要下雨了。
雨水应她的话落下,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瓦上,清脆动听,稚日缘想伸手去接一捧,被小盏制止了。
“这不是普通的雨,”小盏摇摇头,“还记得游戏名吗?”
稚日缘马上回忆起刚进入游戏时那个电子播报的声音,它说欢迎进入雨世界。
小盏告诉他们每个副本都会有一场特殊的雨,意味着副本停留时间近半,雨前所有人都会有所察觉,雨后则会给出最新的线索。
日和问,“这么说雨是好事,那为什么不能触碰雨水,碰了会怎么样吗?”
小盏想了想,把袖子挽了起来,她的手指很白,玉一样,只在指尖沁着一点点血色,因此她把手伸进雨水中时,其余人能很清楚地看到,看起来无色的雨水滴在她掌心,显出的却是奇异的红。那根本不是什么雨,而是从天而降的血。
这本该是非常可怖的,稚日缘却无端感到悲伤,那情绪淡淡的,让她说不出话。日和怔愣地往后退了一步,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稚日缘看见他怀里那个一直是笑脸的晴天娃娃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哭哭脸。
小盏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哭笑不得,她给日和递了块手帕,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谁知日和抱着她的手臂就开始嚎啕大哭,间或夹杂着几句涕泗横流的对不起。
稚日缘从小盏那张素来端丽持重的脸上看出了无措。
虽然不知道日和说的是什么,小盏还是迟疑着回答了他。
“没关系,”她说,“我原谅你。”
日和很快就从奇怪的情绪里脱离出来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小盏说她有听闻雨世界的雨会带来一些精神上的影响,但没亲眼见过不知道具体如何,日和这样也许与他的高灵感有关。小盏细细嘱托了几句,让他过灵异类的副本时小心一些,稚日缘眼瞅着日和眼眶一红又被他自己硬生生憋回去。
三人站在廊下无言,稚日缘本想趁八俣不在告诉她下午账房的事,但她突然意识到小盏也许早就有所预料了。
她和八俣之间似乎有种奇妙的氛围,不亲密却也容不得旁人插手,像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达成了某种平衡,至于具体内容如何,大概也只有当事人知晓。
她正这么想着,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八俣面色不虞地从小盏房里出来,身上萦绕着半夜被吵醒又要上工的怨气,头一歪就把脸埋在小盏颈侧猛吸一口续命。
日和震惊地看着他俩,不知道是震惊八俣竟然和小盏睡在一起还是小盏没把他推开,稚日缘眼睁睁看见他眼圈又红了几分,然后不争气地扭过头去,大概是在祭奠自己刚萌芽就逝去的初恋。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夜八俣会带给他怎样的冲击。
雨慢慢停了,云层散去,月亮很快现出身形,如一扇明镜高悬于天边。稚日缘回房间拎了根凳腿,在日和一言难尽的目光中问,“要吗,还有。”
日和:“…要。”
几人一起等猫怪出现,又过了几分钟,稚日缘突然听见对面房檐上有什么动静,一条黑影在屋脊上极快地窜了几下,接着四肢着地从阴影里迈步而出,沐浴在了月光下。
那分明是个人,行进蹲踞的背影却更近一只野兽,它仰头望月,张口成鲸吞状,月华如雾般被他吸入腹中。
日和有些紧张,“我们就看着他成妖?是不是打断他比较好?”
八俣头也没抬,“你可以试试。”
那猫怪发出一声古怪的嚎叫,接着周身气势节节攀升,隔着这么远稚日缘都能看见它身上宛如实体的妖气。
它缓缓转过头,嘴角随着动作直直裂到了耳根,锋利的牙齿间还挂着猩红血肉,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惊悚的笑容来。
“卧槽,卧槽!”
日和攥了攥手里的凳腿给自己打气,稚日缘心里却是一沉。
那不是书生,也不是阿狸,那张脸,分明是早已死去的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