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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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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端其实是没地方花钱的,吃穿用度宗泽早已安排好了,而且汴京现在这个情况,粮食布匹这些生活用品有钱都买不到,更奢侈一些的东西更是没有。
但,谁能忍受自己的钱被人拿走了呢。
赵端理直气壮地盯着周岚看。
周岚冷汗淋漓,但还是颇为镇定说道:“当日情况紧急,土地上的出息肯定是没了,那些银子奴婢也搬不走,早就被歹人拿走了,至于金银首饰,都是奴婢没用,一路上盗匪丛生,早就被抢走了!”
言下之意,账平了!!
赵端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但奈何这人一口咬定这事,而且把事情说得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再加上自己对前事也不熟悉,只能暗暗吃了这个哑巴亏。
周岚虽没有抬头,但隐约察觉到赵端的态度,立马又是磕头,又是发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是说自己没用,请公主把人赐死的。
赵端扼腕,更是暗恨自己没啥手段,治不了这个宋代小会计,只能忍痛叫他滚远点了。
“果然是坏人。”晚上吃饭的时候,赵端咬了一口蒸饼,暗搓搓和张三抱怨着。
张三一声不吭,只顾大口吃饼,一口气就吃了三张饼,都不带喘气的。
赵端也不知在想什么,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
张三吃了个半饱,见状不解问道;“公主要钱做什么?”
赵端眨了眨眼,苦思冥想了片刻,最后一本正经说道:“倒也不是非要这笔钱,钱没了再赚就是,只是想着,万一以后真要走了,路上不是也很需要钱。”
“公主要走?”匆匆而来的陈淬站在门口,听了这句话,冷不丁问道。
赵端被抓了个正着,吓得连连摆手。
陈淬盯着屋内年轻的公主,突然又说道:“那公主想要钱?”
赵端又是连连摇头。
“开封府被人搜刮过两次早已空无一日,再也无法置办公主行头,公主若是想要,为何不写份信给官家,只要官家回到开封,各地官员富商都会蜂拥而至,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陈淬一板一眼旧事重提。
陈淬这人好像机器人,见了赵端就会触发条件,要不就是莫名发火,就不就催促赵端写信让官家回来,总之两棍子憋不出一个好事。
赵端暗恨自己这张嘴。
按照目前她对事态的了解,再加上陈淬这个催促程度,她已经非常确定这个新官家,大概,也许,可能,十有八九是非常,极其,完全不想要回到开封的。
——好大一受气包啊。
赵端左右为难叹了一口气。
“陈总管为何来此?”关键时刻,还是匆匆赶来的周岚冷下脸,厉声质问道,“公主还在用膳,你就堂而皇之闯进来,当真是视皇家威严于无物嘛。”
周岚到底是有几分皇庭内侍的气势在,一下子就把没用的赵端的公主气势就撑起来了。
陈淬立马跪地请罪。
周岚束手,皮笑肉不笑地垂眸看着面前的武将:“宗制置使为人坦荡磊落,手下的武将可不能丢了他老人家的脸,如此怠慢公主的事情,我还在这里,你们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怪不得官家不放心。”
陈淬心中不服气,但也不敢真的翻脸。
这一两年世道太乱了,这些武将哪个心不是有些野,一个个都被捧到天上去了,大宋的公主也非皇子,并不金贵,再加上这位公主确实是个好脾气,所以陈淬一时间言语放肆了些,如今被周岚大棍打醒,又是抬出宗泽威胁,又是说出官家压制,一时间也跟着慌了,直接用力磕头认错。
“哎,算了算了,这是做什么。”赵端连忙站起来避开,“起来吧,陈总管想来也是有事来的。”
周岚淡淡说道:“公主心善,人尽皆知,这次不于你计较,陈总管也要谨记皇家威严才是。”
陈淬立马叩头谢恩:“公主大人有大量,卑职定当牢记于心。”
周岚不再说话,面无表情站在赵端身后,冷眼看着显然听话了一些的武将。
“卑职特来禀报,是宗知府要回来了。”陈淬老实说道。
赵端想不出这事有什么好和她说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张三。
张三摇头。
她只好又去看周岚。
周岚下巴一抬,得意坏了,立马矜持问道:“回来便回来,肯定是来接公主回应天府的,而且宗制置使已经升任,为何还要称他为知府。”
陈淬垂眸,继续说道:“许是消息来的比较慢,公主还不知晓,宗知府原本已经被外放为龙图阁学士、知襄阳府,提举随、房、郢州兵马巡检,又来又因为李相公力保,又改命宗知府知开封府。”
周岚还没说什么,赵端抬头,心中莫名升起不妙之情:“怎么职位一直变动?”
虽然她对政务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自来皇帝跟前好办事,在领导眼皮子底下才能升官发财啊,宗泽不仅倒霉得一直被外放,甚至还不停变化职位,可见南面的应天府不太安稳。
——这不是好事。
如此动乱的时候,朝野上下上下同心才能驱逐金军,可现在官家身边的人也如此朝令夕改,说明朝中肯定也乱得很。
现在宗泽又以知府的职位来到开封,那距离皇帝可就远了,她打听过,现在日夜不停赶往应天府可是要七.八日呢。
陈淬冷笑一声:“朝中相公各有各的想法,哪里容得下我们宗知府。”
周岚咳嗽一声,警告都看了他一眼。
赵端却敏锐察觉道:“有人排挤他?”
陈淬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开封多重要啊,公主之前不也说汴京缺一个父母官吗?如今开封府府尹空缺,可这天下能安定恢复旧都城的,屈指可数,官家这是信任宗留守,这才把开封交给他呢,朝堂之事,相公们都是一心为民,岂会干出这些小人勾当。”周岚笑着解释道。
经过这一个月的打听,赵端已经知道宗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能文能武。这样的人,这样的时机,不留在身边任用,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来到开封,也不是不好。
可朝廷一边一心想要南逃,一边让能人守着汴京,两边拉扯意见之大,好像被逐渐撑开的皮绳,迟早有一头会断掉。
敏锐的赵端不得不又开始思考起南下到底合不合适了?
“宗知府何时回来?”她又问道。
“两日后就会回到开封。”陈淬硬邦邦说道。
屋子里的人陷入沉默。
周岚先一步开口:“公主已经知道此事了,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却不曾想陈淬跪在地上巍然不动。
赵端不解:“是还有事情?”
陈淬哼唧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说道:“宗知府一心为国,如今却只能回到开封,还请公主写信为宗知府美言几句。”
“大胆!”周岚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陈淬本就是武将出身,性格强势,一开始还有点对公主权势的畏惧,但此刻思极许多,直接被激出叛逆,反而胆大包天地盯着赵端看。
张三身形微动,挡住他的视线。
赵端被这两人挡在前面,人坐在后面努力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处境。
按道理,她见陈淬的次数很少,这位武将似乎不太看得上自己。
再按道理,这样的人现在愿意为了宗泽来求她写份信。
那不是可以说明,现在宗泽的情况真的很危险,但同时也说明,她在康王心中也真的很不一样。
赵端的脑袋从两人中间挤了出来,盯着底下梗着脖子的陈淬,终于做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微弱的反击:“你有求于我,就是这样支支吾吾的嘛?”
—— ——
宗泽在应天府的处境并不好。
五月初一,一直流亡逃窜的康王赵构在应天府登坛祭天,随后在府衙正厅即皇帝位。典礼虽然办得简陋,但因为应天府乃‘艺祖兴王之地’,又自带肃穆和众望所归。
为了赶上这个从龙之功,各路宋军和义军相继前来投奔,譬如东道副总管朱胜非、宣抚司统制官韩世忠、侍卫马军都虞候刘光世等文武官员。
虽说目前周边州府加起来自称已有百万人数,但这一年死里逃生的经历实在令人恐惧,故而这次大典只有主要官员参加,一眼看去,这些三三两两的紫袍官员甚至塞不满整个正厅。
又说起继位至今,官家日日开朝议,可会上只是日日吵架,什么事情的章法都没有议出来。
“之前匆匆改年号为建炎就罢了,怎么还让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为同知枢密院事,这几人一心南逃,今日更是力主和金人议和,这样的态度如何能主持营救二帝,收复中原的大计。”儿子宗颖站在他身侧,一出大门就口不择言。
宗泽警告都看了他一眼,随后抬眸扫了一眼陆陆续续出来的官员。
这些官员宗泽也就这一个月才认识,那些人瞧见他,也只是匆匆一打眼就脚步匆匆离开,并不停留寒暄。
毕竟他宗泽并非官宦世家出生,故而官途不顺,一直在各地做县令,直到政和五年才通过梁子美的推荐升任登州通判,但此时他已经五十六了。
宣和元年,年满六十的宗泽得南京应天府鸿庆宫的挂名差使,退居浙江东阳,开始自己的退休生活,谁知道当年三月就因为当年在登州改建“神霄宫”不得当,被办罪革职,送往镇江府编管,直到大赦才得恩自便,被差派监镇江酒税,叙宣教郎。
又到靖康元年,钦宗下诏,下令朝臣推荐干练官员。御史中丞陈过庭推荐宗泽出任台谏官,他才开始真正的在大宋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那一年,他六十七了。
“这些人哪有一点抗金的骨气。”宗颖还是不忿,啐了一口。
“闭嘴。”宗泽冷冷呵斥道。
宗颖愤愤闭上嘴,一脸气闷。
“对了,听闻李相公一力推荐宗留守前往开封啊,为国守边,当真是第一人啊。”终于有人试探问道。
宗泽站定,笼着袖子笑说着:“还没定论的事情,不知薛知府哪里得知。”
薛昂哈哈一笑,打着哈哈:“也是无意听到的,这才特来贺喜。”
宗泽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听闻李相公想守,提议官家先到东京,然后巡幸南阳。”又有人凑过来,意味深长说道。
“可不是,我听闻李相公不仅举荐宗泽知开封府,还设置河北西路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由张所和傅亮掌管,希望能收复割让给金人的三镇。” 薛昂紧跟着说道,“也是李相公来了,这一道道政令才能下发呢。”
“张邦昌被贬潭州,不知官家为何不处死。”刚才那人骂道,“这等奸佞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才是,也就官家心善,念其不易。”
“听闻李相公一力要诛杀张贼,想必这人也活不长了。” 薛昂笼着袖子,笑说着,“多亏了有李相公这等坚毅果断之人啊。”
众人一听又是连连奉承,夸的人耳根子都软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暄就这么开始,也莫名其妙结束了。
等人走后,薛昂插着手,又是一脸遗憾说道:“连着见了李相公数日,连我们的都不见了,我这个折子递上去也和你一样,多日不见消息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的宗泽平静说道:“在廷之臣,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唯李相公也,官家与社稷之臣相谈甚欢,乃是好事。”
薛昂脸上笑容敛下,随后皮笑肉不笑:“要我看,他李相公是社稷之臣,您宗知府同样也是肱股之臣。”
宗泽依旧含笑,并不说话。
“去南阳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回了汴京。”薛昂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宗知府的折子说的极好,就是不知为何官家一直没吭声,如今那李相国也是刚愎独断……”
只是他话还没说话,就听到有一个小内侍快步走来,殷勤喊道:“宗知府,宗知府,陛下有请。”
三三两两散出的人群中,明明一个个都是胡子花白,身形佝偻的小老头,此刻却好似耳清目明,返老还童,快速看了过来,不错眼地盯着宗泽。
宗泽一怔,随后对着薛昂点了点头,转身跟着内侍离开。
—— ——
“你说官家打算巡幸东南,认为官家打算放弃汴京,南下避祸。”赵端总结出他的潜台词,犹豫问道。
陈淬大声说道:“宗知府请求陛下返回开封多次,陛下全都按下不发,再者如今陛下身边全是主张南迁之人,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个问题嘛,就连那个李纲也坚持要先养精蓄锐,以守为主,如此懦弱胆小的相公们如何能保卫大宋江山!”
“可你不是也说官家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决战嘛?”赵端反问。
陈淬冷笑一声:“官家身边有黄潜善和汪伯彦这些贪生怕死的奸臣,那些人早已被金人吓破了胆子,这才一直唆使官家去往东南,这些不过是糊弄我们的客套话罢了。”
赵端绞尽脑汁地从这些复杂的关系中勉强捋出一丝头绪:“你是说宗知府主张抗金,不想去东南,官家为了避免朝野纷争,所以故意……”
“咳咳。”周岚轻声咳嗽,打断赵端后面大逆不道的话。
赵端回神,盯着屋内沉默的三人。
六月的太阳实在太过亮堂,照得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纤毫可见,每个人心中的计较在这样破旧的屋子里都毫不掩藏。
许久之后,赵端耐下性子在一团乱麻的政务中终于有了一丝突破口:“若是官家南下,那开封……开封还守嘛?”
是了,陛下都走了,那开封呢?那北地的百姓呢?那大宋的万里江山呢?
赵端突然回过神来,是了,南宋不就是因为偏安一隅才被称为南宋嘛。
那这个朝廷在此之前可有经过那些艰难的斗争嘛?
他们是经历千难万险之后,但还是天命难测,无奈地选择了南方?还是苟且偷生,自愿放弃万里江山,顺势去了南方?
陈淬万万没想到这个秉性柔弱的公主竟然能想到一层,神色有一瞬间的震动,但紧接着是无处可寻的悲恸。
“煌煌祖宗业啊。”这个为大宋流血流汗的壮汉跪在地上,满含热泪,悲愤看着面前的稚女。
屋内的气氛骤然缄默。
大宋立国至今一百六十七年,万国仰神京,九陌六街平,汴京参差十万人家,如今成了一地残垣断壁,人口凋零,谁敢回头去看。
“那我能做什么呢?”许久之后,赵端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