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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处分(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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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思每天放学回家,在他面前绘声绘色地讲她同学生意的红火。赵富民知道,林非挣了许多钱,存折上的现金一定比富民餐厅账上的还多。
“爸,我仔细算过,光是一批订单的定金,就能收这个数。”赵思思张开手掌,竖起五根手指。
虽然林非拒绝她染指自己的生意,但是她并不气馁。她蹲在奶茶店对面的街口,借着灌木的遮挡,一边数着前来下单的人数,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算着。尽管她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但这种暗中观察的工作,比上课读书还令她着迷。偶尔她畅想过自己未来的职业,循规蹈矩的上下班太无聊了,有没有这种埋伏在角落做个神秘人的工作呢?
“五百?小意思,咱家一天的营业额也能有这个数。”赵富民嘴硬。他坐在自家餐厅的大堂里,环顾着四周寥寥无几的食客,还是不愿在女儿面前丢了面子。
“五千!光是定金哦,还没算尾款。”赵思思大声地宣布自己的调查成果。
她没别的心思,只是想在大人面前展现自己获取信息的能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富民用手指扣着嘴角因为贷款逾期而上火冒出的水泡,陷入了沉思。
林非忍着恶心,尽量做到心平气和:“我把钱都退给同学了,存折里已经没钱了。”
赵富民暴跳如雷:“他娘的,你这臭丫头可够精的,趁我不注意先把钱给退了。我这医药费、住院费花了上万块钱,还有精神损失费也得算上。你打算拿什么赔我?”
“赵老板,今天陆主任说好的,处罚过两天才生效。就算我要赔钱,也没到时候。”
“处罚是处罚,赔钱是赔钱,能混为一谈?赶紧赔钱,没钱就砸锅卖铁,再不行,你把自己卖了也行。”
“赵老板,以前你还在糖厂时,我见着你,还叫你一声叔。你是不是觉得我舅舅不管我,就可以这么随便欺负我?”
林非的手反剪在身后,只能低着头。说话时,她勉力抬起眼。一缕头发垂落在额前,在她的眼睛留下一片阴影。这片阴影让她的眼神看着阴郁但又带着锋芒。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赵富民气焰消了三分:“怎么能说是欺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
站在一旁服务员支支吾吾地开口:“老板,俺看女娃娃也挺可怜的,要不咱们先这么算了?”
“算了?那你的工资能不能也算了?你们不出点力,还指望我给你发工资?”赵富民用拐杖捅着服务员的胸口,大声叱责。
服务员不敢还手,鹌鹑一样缩着身体,任凭赵富民臭烘烘的口水喷到自己的脸上。
赵富民挥舞着拐杖指挥服务员们:“把屋里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拖走!”
林非望着被拖到门口的小天鹅洗衣机,哀求道:“其他的你们拿走,这台洗衣机能不能留下?”
赵富民眼珠子一转,仿佛勘破了林非的秘密,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掀开洗衣机盖,探进头看了看,转筒里空空如也。他又绕着洗衣机转了一圈,朝长着粉刺的服务员招手:“来,你把这台洗衣机拆了,让我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服务员连忙摆手:“俺只会切墩,不会拆啊。这么好的洗衣机,拆了就报废了,多可惜。”
“不会拆,那就砸!”赵富民从院子里捡起一块砖头,重重放在服务员手中,“想想乡下等着你付学费的妹妹。”
服务员双手将砖头举过头顶,抱歉地看了林非一眼,闭上眼重重朝小天鹅砸去。
白色的漆面在重击之下四分五裂,正如林非的梦想。
它是她实现的第一个梦想。
她不想做回“林霉霉”。
她不想走一遍上辈子的老路。
那孤独的一生,那窝囊的一生,那遗憾的一生。
她宁愿死也不想再过一次。
林非哭了。一开始,只是小声抽泣,随后,哭声越来越大。她的哭声来自灵魂的深处,凄厉悲伤无比。稍微有点良知的人,听到这哭声都很难不动容。
粉刺服务员愕然停手。扭着她的手臂两名服务员也下意识松开了手。
赵富民的表情变得不自在:“不就是一个洗衣机,怎么哭得和死了亲爹一样?”
林非看到了一片火红。不是尚未散尽的晚霞,而是她的视线被怒火烧得通红。
也不知道从何处爆发的力气,林非从服务员的手里夺过砖头,朝赵富民劈头砸过去。
眼见砖头就要落在赵富民的脸上,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腕。那手再一紧,林非吃痛,砖头落了下来,刚好砸到赵富民的那只好脚上。
赵富民“嗷”得一声抬起脚。他忘了另一脚还伤着。结果旧伤脚重重踩在地上,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林非的眼前恢复清明,怔怔忡忡地看着面前的马叔。
“他娘的,你……”赵富民看清面前的人,硬是咽下脏话,眼角勉强挤出一皱笑纹,“原来是老马啊。”
李正德时不时在富民餐厅招待糖厂的客户。赵富民是迎来送往的人精,明白领导身边的人不能得罪。因此,尽管心里看不上只是司机的老马,但表面的功夫做得到位,好烟好酒好话,一样都没少。
他看看林非,又看看老马,脸上表情变幻,搞不清楚两人的关系。
老马大马金刀地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说:“厂长派我来找你。你欠了厂里三个月的承包费,打算什么时候还?”
听见还钱,赵富民瞬间就委了:“哎呦呦,你看看我这几个伙计,天天摊手朝我要工资。我闺女还住着院,那花销流水一样哗哗的,我哪有钱付给厂里啊。我现在不是在想办法嘛?”
“没钱就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欺负人家里没大人护着,土匪一样□□?”
“这话这么说就不好听了。这是她欠我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说得好。道理你都清楚,就不用我多废话了,赶紧把欠厂子的钱还了!”
话题又绕回了还钱。这可真是一环扣一环,一物降一物。
赵富民像缺腿的蚂蚱一蹦一蹦到马叔跟前,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双手递给他,“马哥,你是我亲哥。能不能和李厂长说一声,再通融通融几天?”
老马看着赵富民的手没说话。赵富民拿烟的手指颤了颤——对方的眼神锐利得像刮胡刀一样,一刀一刀在他的手上刮着。
“马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话音未落,赵富民收回烟,将两只胳膊一左一右架在服务员的肩膀上,准备要跑。
林非揪住他的衣服,说:“等等,把小灵通还给我。”
被马叔的眼风一扫,赵富民心有不甘地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用力往地上一摔:“老子有的是大哥大,瞧不上你这破玩意儿,还给你!”
小灵通磕到砖头上,顿时四分五裂,连电池都迸了出来。
赵富民瞅了他们一眼,在服务员的搀扶下,连拐杖也没来得及拿,半跳半跑地溜了。
林非忍着肉疼,将小灵通的尸体一块块捡起来,找了一张报纸包好。
马叔朝门口轻轻咳嗽一声。
郁容秋吹进的一阵清风,从容地迈过地上的砖头和横亘的拐杖,走进屋子兀自坐下。
“郁阿姨,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林非忽然想到,这里离疗养院不远,脸微微发红。
她走向郁容秋,后者将手伸向她的脸。
林非克制住后仰躲避的本能,让她微凉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带着马鞭草香气的手指掠过脸颊,将她凌乱的鬓发理到耳后。
面前的郁容秋流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眼神。她在看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她收回手,轻轻捏起落在膝盖上的一根长长的发丝,举在眼前细细地看着。发丝的根部泛着银光,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老张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他是老师,两方当事人都是他的学生,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出面,希望我出手帮帮你。我问他,为什么会找我,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林非想了想,说:“为了李旭?”
李旭是郁容秋的信仰,除了李旭,林非和她没有其他的交集,林非也想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让郁容秋出现在这里。
“我生阿旭时难产,躺在产房哭喊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他。遗憾的是,他出生后不久,我就不得不离开他。他和我不亲,我不怪他。我也不能怪我自己。成年人的生活时刻面临取舍。这个时代也会迫使我们放弃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郁容秋拉着林非坐在自己身旁,专注地望着她,眸光闪烁,“我从来没有奢求他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亲近自己的母亲,只求他有一个完整而璀璨的人生。能不能请你帮帮他?别让他辜负了上天赐予他的天赋。”
林非答非所问:“我是不是像某个人,你和李旭都认识的人?”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郁容秋怔忪了。
“其实是你的声音,很像一个故人。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有直觉,终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她站起来走出屋子,站在门口,声音发涩地说,“剩下的事情,马叔会帮你处理。”
说完,她走出院门,坐进停在门口的车子,一脚踩下油门。
马叔望着吉普车,直至它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视线尽头,才回过神来。
林非轻轻地抚摸小天鹅身上的凹痕。
马叔将洗衣机抱回卫生间,捯饬了一番,重新接上水管和电源。电源接通时,机器发出了“嘀”的一声。
它还能用。
马叔走进走出,动作利索地将屋里被翻乱的物什一一恢复原位,甚至比原来还要整齐——连被子都被叠成了豆腐块。
看着暂时恢复秩序的家,林非烦乱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马叔骑着三轮车朝派出所蹬去。他身后是坐在车斗里的林非。她坐在小马扎上,两手紧紧握着车斗两侧的钢铁车架,身体随着路面的起伏上下颠着。
“马叔,也没那么急,可以慢一点……”
马叔回头报之歉意的笑,车速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