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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明月夜 ...

  •   夜黑风高才该是杀人夜,路远山觉得言河这家伙脑子不好,偏偏喜欢在朗月当空的时候动手。

      言河却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不想让人不明不白的死,人活一世,难得有几次明白的时候,很多道理死到临头才会明白。

      只是今晚的这个目标,糊涂的很。他舌头都被割掉了,四肢也都截断了,还不停的在地上蠕动,一点都不肯死。

      平日里杀牛宰羊的屋子,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这对言河也是个挑战。一地血水,又腥又丑/挂钩上吊着的都是猪、狗肉红色的各状残缺不全的尸体。而这只笨拙的大肉虫一边往外涌着血,一边艰难地爬。熟睡中的苍蝇最喜欢这个气氛了,许是人血格外的腥臭,乌压压的苍蝇飞将起来,像是一阵黑旋风扑在男人露出来的伤口上,皮肤上,不厌其烦产卵生蛆,完成它们的使命。

      言河觉得又恶心又有趣,飞身跳上房梁,看了一会儿。那人彘就绕着屋子一圈一圈地打转。言河不知道他最后是放血放死的,还是被苍蝇噎死的。

      办完正事,一如既往的有着言河的风格。绝对的拖泥带水,留下无数把柄痕迹,但至今还没人找到过是他做的证据。也许是他杀人杀一家,从不留活口,也许是他心狠手黑,令人畏惧。总之言河办事从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总是用一把火草草了事。今夜也是如此,他拉上面罩,飞身在如水的月光下穿梭,不顾身后火光吞天。

      又是极无聊的一天,言河有点失望,青锋剑第十九代传人不过尔尔,还不是败在他的无名剑下。那些名门绝技往往都是虚张声势,心里越没用底,越要吹嘘,来给自己壮胆。

      而步云生这样隐退江湖的人,就更可笑了。自以为隐姓埋名就能全身而退,却不知当手上沾上人命的那一刻,不管是正派还是邪魔歪道,都不再无辜。言河心里却和明镜一样,他知道最不无辜的恶魔就是自己。

      言河回到小院,正准备从房檐上熟练的下去时,他习惯性摸了一把脖子。

      就听一阵令人发怵的声音,强灌入言河的耳朵里:“好头颈,谁来砍?”

      言河顿时心下大骇,他怕的不是一个怪老头站在院中央,怕的是这个人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他却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月光将老头的脸照得格外的亮,照的出他那双浑浊的吓眼,发出渗人的白光。言河看清了来人是谁,疲惫的叹了口气。

      “阿爹,您老放我一马不成吗?”

      “少爷,您该回家了。”老头子张了张嘴,少了两颗门牙,说话却一丝风都不露,原是用内力传的声。

      言河知道今晚不免一场恶战,但他是有原则的人,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提前问道:“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行踪?”

      言河从腰间抽出了软剑,那剑在月光的滋润下,像极了一尾在空中游弋的银鱼。

      “步云生的踪迹是大少爷专门透露给您的。”

      言河玩世不恭的态度一扫而光,他面上发麻,手上发寒,脚底发热,他能感觉到每一滴甜美的血液都在身体里突突直跳。

      出于害怕或者兴奋,言河的声音打着颤:“哥也来了吗?”

      ·

      “我若是不来,你会跟阿爹回去吗?”

      屋里的灯突然亮了一盏。

      言洛行事素以周密称道,定是布置好天罗地网等着自己,大概此番是无处遁逃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被抓回来只会更狼狈。言河便飞身跳下了屋檐,将软剑交给他称为“阿爹”的人收起来。

      “少爷,腰里的家伙和靴子下的东西。”

      言河歪着眼睛看阿爹,他想不通这老家伙怎么这也能看出来。但还是乖乖将三只镖老实地交出来,也没忘记鞋底的刀片。

      两手空空进了屋,可他一进屋,灯突然灭了。言河眼睛被烛火一闪,下意识抬手去挡,所幸偏今儿个月圆,夜晚格外的亮,屋里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楚。

      言洛是和怪老头不是一个画风,他腰上配了一柄银剑,还系了不少香软和玉坠子,俨然一副贵族公子的气派。言洛坐在塌上,默默放下了茶盏,即便未立在人前,只露出一个侧脸,亦是俊逸绝尘的风度。多年不见,言洛还是当年言河离开时的模样,连衣服也和当年的差不了几分。唯一不同的是,灰白的长褂上绣着朵朵银线寒梅,这是清曲言氏的家徽。

      言河虽然多年未归家,也知道言洛夺了言家少主之位。此事毕竟轰动一时,言洛不再是言家没来历的野种了,而言和自己却还混得像一条野狗。

      言洛的只向言河身上瞧了一眼,手指了指脚边。言河脸上的麻,瞬间窜到脊柱上,血也冷了下去。

      “既然步云生是一个局,你何不当场拿住我?”言河没有动,手却先打起颤来,像是第一次抓起毛笔,越是用力越是控制不住的那种颤抖。

      “你心里清楚。”言洛的手指仍垂直指着地面。

      “因为我是你弟弟,你不能让其他世家大族拿住把柄,所以亲自替言家来清理门户。”

      言河边说边靠近言洛,站在言洛指的位置,带着几分硬气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二人的目光相对,中间却被月光横插了一道,悬在空气中的灰尘俗的可憎,言河瞪眼也瞪的酸,低下头去。

      言洛的手向言河伸过去,将蒙面扯下来,透亮的月光正好照在言河的脸上,这兄弟二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倒也是有点差别,言河的脸瘦一些,颧骨更凸一点,五官的美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更容易显出来。而一眼可见的分辨,却是言河左边嘴角尖儿旁的美人痣,让他的面容多了几分女人的魅惑。

      “你一直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言洛不擅长说这样的话,但为了让言河乖乖回家,他还是愿意做的温情一点。言洛知道言河自小厌恶他人的触摸,但情绪烘托到这个份上,手不由得蹭蹭弟弟的脸。这一次言河不似往日小兽般的发狠,一滴泪冰冰凉的蹭到了言洛的手上。

      这倒的确出乎言洛的意料,比起触摸,言河更讨厌哭。

      “言洛,给我个痛快。”

      言河抬头,满溢的月光在他好看的丹凤眼中静静流淌。

      “言河,跟我回家。”

      ·

      言河果断地摇了摇头,言洛的手抽掉了言河头上的银发簪,发冠滚落在地,长发似水流铺泄散开。

      “你非逼我动手吗?”

      小时候,双生子二人都不受言家人待见,挨过的打自然不少。言河自以为被揍得皮糙肉厚,便愈发没脸没皮,从此言洛也不再惯着他,按着言家的规矩,熄了灯,令言河免冠褪服,下死手的打。

      言河一开始还觉得委屈,不过是比自己早出了娘胎几刻的哥哥,凭什么教训自己。但奈何言洛是父亲言苍山亲自教的武功,虽同为上不了族谱的野种杂碎,他可没言洛这个荣幸。

      言河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贱皮子,三天两头的挨揍,还总忍不住往言洛身边蹭,为的不过是学些三脚猫的功夫。

      “手长在你身上,别说的这么委屈。”言河习惯性贫了句,笑容还未绽开,他自己却先陷入情绪里:“小时候,我挨过的最荒唐的一顿打你还记得吗?”

      言河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挡了十四叔小妾的狗。”

      “全天下不只有你一个人受委屈。”

      “他们要我学着那畜生在地上爬。最后我告到爹那里,你猜他怎么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没所谓的旧事!”

      “啊,我怎么忘了,你就站在爹身边,乖的像只两条腿走路的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看看你,现在和爹多像。”

      一计耳光抽在言河的脸上,打断了言河的牢骚。

      “趁着我现在还肯给你脸,乖乖和我回去。”

      言河面上不忿,脸上仍只是强挂着:“你没吃饭吗?我刚从屠户家回来,早知道给你带条腿了。”

      言洛觉得自己的好脸色都是白费,这些招数对付旁人可以,拿这个油盐不进的小祖宗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言河见言洛没了反应,轻浮的笑起来,九分都是佯佯强装的得意。言洛反手又是一巴掌,这次他没有留情,任是言河早已有准备,但力道之劲,还是将言河掼到地上。等言河爬起来,半边脸上已经高高肿起来,这一掌打得言河头阵阵发蒙,即便爬起来仍觉得天旋地转,他骂自己蠢,也不知道躲一下。既然要躲,一开始就不该跪下。想到这里,言河又觉得自己下贱。

      “按老规矩,趴塌上。”

      ·

      魔教教主陆远山听着幸存者的汇报,脑子一愣一愣的转不过来。

      我魔教只绑别人,从没听说给人绑了。被绑的还是明月夜那个无耻滑头,这就更不可思议了。陆远山今日特别不顺,早晨一出门踩了脚人屎,操他奶奶的,比狗屎还要恶心。

      人肠子里的弯弯绕绕最多,拉的只比猪屎好一些。吃饭的时候陆远山还想着这事,哇得吐了自己一身。

      弄得小喽啰们都不知道教主今日是怎么吃拧巴了,以往剜眼掏心都不眨眼的人,怎么好端端吃着大鱼大肉,反倒受不住了。小的们还想明天要不要将活人剁给教主吃,好在陆远山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若是知道,可不得将心肝脾肺一并呕出来。

      “他奶奶的,兄弟们我们走!”

      陆远山虽然知道明月夜是个彻头彻底混蛋,仗着自己上过两天学,常在话里饶他。可就算明月夜再坏,他也不能看着明月夜死。

      ·

      明月夜觉得陆远山更适合当土匪,或者屠夫,魔教教主的位置让给小孩也比陆远山强。论起狠毒癫狂来,很少有成年人比得过善恶还未分明的孩童,但论起痴傻来,陆远山倒是远远超过了教主之位的需要。

      明月夜的真名自然不是明月夜,陆远山也本没有名字。陆不过是因为他是他娘第六个孩子,爹早不知道是哪头野驴,至于远山,是明月夜起的。明月夜说,很少见男人长这么长的眉毛,就叫远山吧。眉毛和山有个屁的关系。陆远山就觉的明月夜张得比女人还好看,他娘的肯定是个混蛋。

      但就是这个混蛋,好歹救过自己。陆远山虽然杀人不眨眼,心中还是装一些听书学来的江湖道义。抄起吃饭杀人的家伙事儿,往言河落脚的地方赶。

      与此同时,言河这边可没那么好过了。

      ·

      今夜的月光,照亮幽谷的芳草,山涧得清泉水,也照亮了黑豹的绿眸。

      言河解开衣带,胸口的白先敞露了出来。他落下发,月光披在他凝脂般的肌肤上,美得确实不像个须眉浊物。他身上的分明的筋肉和残酷的疤痕,都被月光掩藏住。肌肉纹理分明,至刚至强,月光则至阴至柔,合二为一反倒让人产生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言河和言洛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认识的人只需一眼,即刻就能分出差别来。言河行立坐卧之间的风韵,混着阴阳之气,常让人惊怪其雌雄之身,这是见到言洛绝不会产生的错觉。

      他这样赤身裸体得一站,□□之物,也暴露了出来了。本该被当做丑陋器件的它,却也看不出任何欲望和不洁。它只是存在着,和□□一样可以被赋予体面的美。

      赤身受罚是言家的规矩,当然族里的□□惩罚都避开了女眷。这是对女人的宽容,同样也是厌弃。似乎连一点点注意留在女人身上都是浪费。

      对二人的父亲,言家家主言苍山而言,更是如此。

      屋外应该是有风的,言河温热的躯体曝露之时,一阵微小的颤栗爬了上来,却又平散。

      “跪下。”

      言河听见那一声命令的时候,□□和精神一道觉出怕来。他吃了言家二十年的规矩,一朝一夕是不能扭转过来的。但他仍有庆幸的是,多年的恐惧终于落了定。他随即伏案跪下。阵阵无味的哀凄搅得他胸中五味杂陈。言河知道事已至此绝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是自己却总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像是为什么所驱使的。仍有点不甘心。

      据说当人在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有关无关的事来。言洛和言河兄弟碰了个巧,二人儿时的同一幅场景,在此时此地同一时刻,涌到了脑海里。那是幅顶不错的画面,通透的阳光下,清泉流过他们新鲜的□□,浸透的是两个相似的□□,却拥有两个不同的灵魂。

      言河听见言洛抽出剑的声音,金属摩擦声对于活在刀尖上的人,格外亲切。言洛将剑放在远处的架子上只留剑鞘,解开了顶上的衣襟扣,在言河身后站定。正当言河身子完全冷下来,凌厉的抽打齐齐落下。

      ·

      陆远山赶路赶到一半,快进城了才想起来应该给拜月教教徒们发个消息。他将绑了烟花的箭,射了出去,结果没射空中,给射树干上了。气得他骂了一大兜子脏话,什么祖宗八代啊,什么猪狗畜生啊,对着空气胡乱骂了一通。所幸还有备用之物,才没出什么差子。

      陆远山的骑射很差,差得让言河怀疑他是不是个瞎子。每逢危急关头,又准的吓人,一度让言河相信陆远山是在扮猪吃老虎。直到发现这货是个的的确确的傻叉,做不了假。

      西京城内,言河已经要疼得失去意识,只靠着天生敏捷的听力,捕捉到了那一声脆响。他已经没力气骂陆远山傻叉了,当初就觉得放炮这个主意蠢得不行,只是懒得和傻叉较真而已。

      言洛看得出,言河已经撑不下去了,停了停手,低头一看,自己的长褂上也已经溅了星星点点的血。

      言河终于得以喘息,他喘着粗气问兄长:“你是从何时得知,我就是明月夜。”

      “从西王府灭门案的鹦鹉口中,我听到了你的名字。我见到李仰光的时候,他看见我却吓尿了裤子,从而做实了这件事。”

      言洛和言河小时候寄养在西王府一些日子,说起来,那鹦鹉还是兄弟二人养大的呢,聪明极了。也正是因为熟悉那里的环境,言洛那次的任务做的格外顺利,一个活口都没留。虽然他知道有些人罪不至死,只是在言河眼中旁观者和帮凶一样可恶。

      “你要杀,便杀了我。若不杀,便放了我,别再打了。”

      “你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这些都是你活该受的。”

      言河听到这里,冷笑道:“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从小到大,你和我过得就不是同样的日子。你是锦衣玉食的大公子,是父亲和爷爷最得意的门面,出入言家上下,谁不都得高看你一眼。可我呢?你不许我和父亲习武,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留我一个人在后院给他们欺侮。他们当面做的人模狗样,背后却都是阴险算计,你只知道家规国法,何曾愿意了解我的屈辱?你从不会去置疑规则,因为规则是用来保护你们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人。狗屁的规则,狗屁的正义!这游戏规则是他们制定的,只用来凭他们恣意杀伐取乐罢了。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永远也不懂,我有多恨你们,我有多恨你!”

      言河提着一口气,去逞嘴巴上厉害,身子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早已濒临极限。脊背上排列着颗颗分明的冷汗,一些特别的不长眼,滑落到屁股上凄惨的创口处,蛰人的刺痛,丝丝陷入骨髓。

      “啪!”

      剑鞘抽落凌厉生风,抽起之时,只听得一声极压抑的呜咽,和飞散而起的颗颗血珠。

      “我打你,为的是西王府三十多条人命!”

      又是一下,言河终于惨叫出声,他的身子猛的一挺又落了回去,绵软无力的趴着。

      “打的好,我只恨一时疏忽没杀那只多嘴的鹦鹉。”

      “为的是李仰光被割去的舌头和眼睛!”

      带血的剑鞘抽下,繁复的金属花纹,掺着血色在月光下闪出幽幽的蓝光。

      “打的好,我恨那一剑没剁了他的双手,让他能供出我来!”

      “为的是步云生被你做成人彘,虐玩致死!为的许许多多你做下连我也不知的恶事!”

      言洛也触动了情绪,一连三下抽打下去,没注意踢到了言河整齐摆在一旁的鞋。而言河只顾着惨叫,叫完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抖得跌翻了桌子上言洛用过的茶盏。这一次,言河缓了好久才有力气应道:“你可知西王爷为报战功屠戮乡民上百人,你可知李仰光喜爱虐玩女人致残,你可知步云生吃活人练功,你可知那些人模狗样的畜生干的事情,比我的手段可残忍的多。”

      言洛知道言河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狠下心,闭上眼,不看言河已经血肉模糊的臀腿。毫无章法的抽将下去,只听得凄厉的惨叫和锤床抓挠的声音乱作一团。言河终是受刑不过。

      “哥。。。哥。。。我跟你回去,饶我。。。绕了我。。。”

      断断续续的求饶声终于让言洛停了手,睁开了眼,眼前却是飞絮满天,让他愣住了一瞬,在银白的月光下,好似是冬日的庭前落雪。

      言洛坐下,言河的指头依旧死死扒着染了血的塌板,垫子被他挠的七零八落,棉絮都飘了出来。言洛拍了拍言河不住颤抖的肩,这下言河才从剧痛中缓过神,松了手。言河指尖的嫩肉从断甲中劈出来,血已经不往外渗,只是那双颤抖着的血手看得人胆寒。

      言洛心下一恸,尤不忍视,正欲说两句温和的话安慰言河。忽听得言河奄奄说了句:“哥既然知道我用镖如神,就不该动我的发簪。”

      言洛瞬间阵脚大乱,他方才气血蒸腾,最是毒素流窜的绝佳时机。当即动手封锁自己的三部九候,可堪堪进行了一半。忽觉得膝盖上一剧痛难忍,原来是言河乘其不备,双指发力震碎了言洛的左膝盖!

      局势在瞬间逆转,而偏巧这时,陆远山带着一众魔教徒到了。
      ·

      陆远山觉得,今晚的月亮一直在猥琐地偷窥着自己,好像特别想拽下自己的底裤看一看。

      挡在陆远山面前的瘦老头和挡言河的是同一个人,眼白外凸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爆出来。

      陆远山不知道这个瞎老头有什么本事,眼睛一扫,瞧他身上都割不下二两肉来。又想起人肉,陆远山狗一样的鼻子嗅到了藏在朗月流光之下的一股子恶臭,这味道他常闻得到,以至于他几乎要怀疑是从自己身上散出来的,后来才发现原来人人身上都有,这就是人的味道,是用多少香薰都掩不住的。

      陆远山小时候看所有人,都觉得是用腥臭脏器堆起来的。以至于后来他见人就杀,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害怕。他又黑又浓的眉毛下长了一双过分秀气忧郁的桃花眼,时常警惕的盯着周遭的人事,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人和事就要将自己生吞活剥,吃的骨头都不剩。

      但怎么会有人喜欢吃人肉?最是肮脏烂臭,人便是愈是喜欢吗?想到这里,陆远山烦躁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挥起大斧准备劈开这根又瘦又矮扭曲的干柴。

      忽听得一声怒吼,混着十足的内力,冲入体内。连陆远山这种天生一块儿的黑炭,脸上都吓得白了一白,好像自己弱小可怜的家伙事儿,真的暴露在寒光之间。

      言洛身受重创,内力却还是瞧不出一丝破绽。清曲言氏,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原来当时,言洛在剧痛震惊之中,并没有乱了阵脚,凭借着多年的意识,迅速反应并打出一掌,虽未碰到言河,但却借着掌力拉开一段和言河的距离,他撑着墙,堪堪坐在一柄太师椅上,血顺着小腿流了浅浅聚了一小湾。言洛都未注意到,自己竟有兴致去观察这些,妈的,早知道该去当个文人墨客,如今也不用兄弟相残了。

      那一声愤怒的嘶吼震慑住,门外埋伏着的言家子弟和魔教一众,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不该开打。

      “是你逼我至此。如今我快被打死,你废了一条腿,我们两清了。带着你的人走吧。”言河吃力的爬起来,披上那身凌厉的黑,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布料,言河能感受到布料吸在伤处上沙沙的痛,却也不仅仅是痛,有一种微弱又奇异的感觉潜伏在皮肤下。言河和陆远山不一样,他不擅长矫情,狠狠勒紧了腰带。只是他的手仍疼的要紧,今日怕是使不了镖了,连使剑也很勉强。

      “阿爹,速速动手!”是姓言的人的声音。

      “姓陆的,再不动手,你就给我收尸吧。”还是姓言的人的声音。

      收尸?听得陆远山一个激灵,尸臭的味道简直可怕。刹那间兵器相接,一时刀光剑影无数,铮铮金属之声听得屋里人五内如沸。可惜的是,屋内的二人各负重伤,只能在油烹般的煎熬中,等一个输赢结果。当此时,一阵浮云挡住明月,黑漆漆的重量压在二人肩头,原来屋内自始至终未掌一盏灯。

      言洛膝上阵阵剧痛试图侵蚀他的理智,却让他的感官格外清敏,连言河额头上的冷汗都看的清清楚楚。

      言洛知道还是被言河算计了,身上一阵湿寒。言洛一只眼盯着袍子上上的黑色血点,一只眼盯着言河的举动,唯有胳膊最闲适,还在品味方才施责流畅的快意。

      僵持了久久,言洛说了句废话。

      “发簪上没毒。”

      “我也没说有啊。”

      言河赤着足向前走了两步,拾起发簪,手上的血弄脏了发簪上的明珠。眨眼间,发簪已经射向了言洛,准头的确是偏了。该死的疼痛,言河骂了句,就是忍不了痛,受辱的痛,训诫的痛,杀头的痛,这世间多了多少屈膝的奴才。他们屈膝的同时,内心也扭曲了,正直被他们说成奸邪,欢乐被他们说成□□。奴颜婢膝,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却被奉为天下第一的大智慧。

      “你是真想杀了我?”

      簪子钉入墙体三寸,离言洛也不多不少正好三寸,他却连躲都没有躲。只将双拳握紧,他愤怒的缘由,除去心寒,更多的是因发现了自己愚蠢。

      “刀剑之间,没有兄弟,我们下的一直都是生死局,是你天真了。”

      言河说这话之时,口中生涩,他没想到言洛不会躲,手指抖的愈加厉害。

      空气中满是腥腥的味道从冷寂中透出来,竟不怎么难闻。

      “你猜现在外面谁占上风?”

      ·

      一站,如孤松之独立,一坐,轩轩如朝霞举。这是行加冠之礼时,言河在二人画像旁题的字。

      “哥,你来看,我这字写的怎么样。”

      “嗯,不错,颇有王右军之风,遒美含蓄,藏露处理的不错。”

      “谁告诉你,我学的是王右军的字?”

      “难道不是?”

      “弟弟学兄长的字,岂不是理所应当。”

      一段轻逸的往事,浮现在言洛眼前,他耳边正响得激烈,如擂鼓声声,催人性命。言洛能看得出言河和自己一样焦躁,终于开口道:“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逼我出来,逼我来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我比你想的可要光明磊落的多,我就是要他们死得骇人,就是要让世人知道,畜生的应得死法。至于你给我收拾后事,是你自愿的。”

      言河心里清楚,他是撒了谎。若是可以,言洛绝不会想插手言河的事。言洛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可以守护着他的规矩和秩序,而言河自己可以去处罚活在世间的恶魔。但,正因为两人是双生子,言河的行为无可避免的会和言洛挂上钩。言河犯事作案,从不处理后事,他希望言洛被牵扯进来,他希望言洛支持他所做的事。言洛行事周密,又是个极爱惜羽毛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留下一点点的把柄,被迫帮他擦屁股而已。言河确实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一场刀锋相见,撕碎言洛精致的假面。

      言河从桌下摸出了一把藏好的短刀,步步逼近,他没有言洛的耐心,他从来做不到袖手旁观。袖手旁观是他最恨言洛的地方,他不懂为何任何事情都不能让言洛动情,那张冷冰冰的脸看过多少罪恶,却始终对世间的苦难悲惨无动于衷。言河有时寂寞得发了狂,就想剖开言洛的心,看看言洛到底会不会痛?

      “你心底里还是认同我的,不然你不会把步云生送给我。”

      “是,步云生确实是个畜生。但他已经归隐,按规矩,我不能插手他以前做过的事。”

      “是啊,这些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都护着步云生的名声和性命,没有人在意那些被他虐杀炼药的幼童。哥,你真的觉得我做的是错的吗?”

      言河封了自己的气穴,然后身子已经飞了出去,言洛一掌以攻代守,堪堪贴着墙站着,但身法却分毫不乱,以至于言河过了三十多招,未讨得任何便宜,最后被一掌打在胸口,生生逼退了四五步。言河知道言洛是有机会打在要害的,言洛终究是下不了手。言河紧握着匕首的右手被自己的血濡湿,已经握不紧了。

      言洛看着言河嘴角没擦干净的鲜血,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我杀了李仰光。”

      言河大笑,他知道自己到底是赢了。

      “三年前的事,我后悔了。”

      言河听见这句话后笑不出来了,以至于没注意到屋外慢慢静了下来。他脸上筋肉抽搐,压抑着一腔的恨:“你后悔放走我,后悔没让他们打死我这个弑父的贱种吗?”

      当这时,门突然被人撞开,具是一惊!

      ·

      门外的月光惨兮兮淋下来,将所有人的身子都照得虚浮。

      “陆远山已被生擒,二少爷,您输了。”

      言河从头寒到了赤足,只是他的目光仍旧紧盯着言洛。身子一动不动,浑身仍是逼人的煞气。

      “言河,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言河的身子一动不动,老头儿正想往前一步就听言洛警告道:“阿爹,你别逼我。言洛,你先把刚才的话说完。”

      “我该亲手杀了爹的。”言洛偏过头去,肩膀落了下去。

      “这么说,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你还和他们站在一起,为什么!你告诉我啊!”

      言河的心几乎要爆裂开来,以至于整个人失了防备。那一个晚上亲生父亲将魔爪伸向他,把他从内到外地撕碎。

      他没他口中说得那么无私,他杀人不光是为了正义,也是为了治好他自己的梦魇。但是不论他杀了多少人,手染多少鲜血,都无法用更骇人的场景,掩住那一晚月光的可怕,治好他无处言说的恐惧。

      忽然一支箭射在门框上,打断了三方对峙,打乱了屋外所有人的阵脚。

      言洛的情绪亦有所涌动,他猛地抬起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言洛像是被什么预兆击中了,这是一种莫名的惊悚感。他觉得自己该把真相说出来,说出来言和就会理解他,和他一起回去,一切就不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于是颤抖的双唇终于倾吐了沉寂多年的秘密:“爹那一夜认错了人,他错把你当成了我。”

      言河如遭雷击,慌乱之中生生将剑气逼回体内。身受酷刑,心力憔悴,眼中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容颜,在一点点模糊。他仿佛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空气中悬浮着的恐惧躁动,感受不到身后血淋淋的剧痛,他好像离开了寄居了二十多年的□□。最后只剩下虚无的世间,永恒的黑暗和一轮微明的月。这一切都勒得他快要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费力。

      他张了张口,却在须臾之间,感受到了威胁,下意识用已经麻木的躯体去挡。意识恢复之时,胸口已经透出了一支带血的银色箭尖。

      “咳咳,我用我这一条命,抵了二十年的过往,今日就算彻底两不相欠了。”

      千言万语再无机会诉说,爱恨恩怨再也不能算得分明,有些不懂的事和理,只能和性命一起尘封在岁月里。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陆羽)

      只留下一句两不相欠,这不是言河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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