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红色的》四百九十寺

1、药

　　晚上十点半。

　　某大学内。

　　图书馆内响起轻柔的音乐，提醒一个个正伏案学习的学子，闭馆时间到了。
　　服务台的值班老师在每一层走动，提醒学生带好个人物品。
　　学生们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三三两两结伴从图书馆走出。
　　她们手挽手，或并肩走着，小声地说着话，偶尔打个哈欠。
　　道路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学生脚下的路，也投下一地阴影。
　　路两边的草丛里，传来青蛙和不知名的昆虫的叫声。月季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顺着晚风，飘满整个校园。

　　宿舍里。
　　由于学校不强制熄灯，因此学生们大都还没睡。
　　中区都是女生宿舍楼，从外面看，三分之一的宿舍已经关灯。女生们躺在床上，跟同寝室的人聊着化妆品、电视剧、影视明星，同时漫无目的地刷着微博。
　　有人在走廊尽头温声软语地煲电话粥。
　　男生们的宿舍在西区，他们大多刚刚结束一场游戏的厮杀，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一局。
　　也有人正跟女朋友开着视频，引来宿舍一群人探头探脑的围观，然后被一巴掌全部呼开。
　　陈睿刚从澡堂洗完澡出来。
　　学校的宿舍只有独立卫生间，没有淋浴，要洗澡只能去大澡堂。但好在大澡堂里面都是独立的小隔间，不会出现脱光了面对面洗澡的尴尬情形。
　　陈睿穿着拖鞋，一只手端着脸盆，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从澡堂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个两块五的棒冰，撕开包装袋，将棒冰咬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往宿舍走。
　　头发没吹，一路走一路滴着水。
　　陈睿甩了甩头发，几滴水珠被甩到了手机屏幕上。
　　他不在意地按下锁屏键，把手机屏幕往衣服上随便擦了两下又重新打开。
　　新消息的提示音响个没完。
　　陈睿边上楼边点开微信。
　　都是宿舍里的同学在催他回去打游戏。
　　老张：“睿哥，我说你怎么还没回来，等着你打最后一把游戏呢。洗澡洗哪去了，可别洗缺氧了，用不用哥几个去救你啊？”
　　表情包（我来了）
　　老李：+1
　　老郑：+1
　　陈睿上楼梯的脚停住了，他把棒冰咬在嘴里，腾出一只手发消息。
　　“闭嘴。”
　　“再多说一句话明天的早餐取消。”
　　群里立刻多了几张闭嘴的表情。
　　明明是几个风华正茂的男大学生，怎么话多得像村口的老大妈似的。
　　陈睿深感自己才是宿舍里唯一的正常人。
　　三两口吃完棒冰，也刚好走到宿舍门口。
　　陈睿推开宿舍门，将手里的竹签顺势丢到郑裕的垃圾桶里。
　　“睿哥回来了，开一局吗？可就等你了。”郑裕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问陈睿。
　　其他两个人也重新戴上耳机，打算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陈睿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椅子上。
　　“不打，你们自己玩。”说着，打开了电脑，接着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敲完最后一个字，陈睿检查了一遍，点了保存。然后打开邮箱，设置了一个定时发送。
　　做完这一切，陈睿伸了个懒腰，朝电脑右下角看了一眼，快零点了。
　　又朝左右瞥了两眼，几个室友也都正打着哈欠关电脑，打算上床睡觉了。
　　他打开学校贴吧，网页却一直在加载，半天显示不出来。
　　陈睿趁这个时间去刷了牙，回来贴吧主页正好加载出来。
　　页面上显示的是一个刚发布没多久评论量却已过千的帖子。

　　孟舒雨躺在床上，灰色的床帘遮挡住了宿舍里电灯管刺眼的灯光。
　　睡在她上铺的女生还坐在桌子前打游戏，没戴耳机，手机开着外放，边打边说着脏话。
　　孟舒雨掀起床帘，问她能不能小声一点，都十一点多了，她要睡觉了。
　　“你要睡觉关我什么事，我碍着你睡觉了？！怎么大家都没说话就你事儿多，别没事儿找事儿！”
　　说完，又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一起打游戏的人，还是在骂孟舒雨。
　　其他几个床铺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拉紧的床帘遮挡住了一切嘲讽、笑话。或者，也可能还有那一点点关心。
　　孟舒雨没有说话，安静放下了床帘。
　　她的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又重新恢复了黑暗，仅余头顶床板上贴的几颗夜光的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
　　床尾放着孟舒雨从学校超市买的小风扇。此刻，小风扇正朝着床头，呼呼地吹着风。
　　孟舒雨就这样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放在枕头下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孟舒雨拿出手机。是另一个下铺的女生发来的信息。
　　“她就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当她不存在。”
　　还有一个拍拍头的小恐龙。
　　孟舒雨嘴角扯了扯，回了一句：“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其实，早就该习惯了不是吗。
　　习惯宿舍里所有人都讨好她，然后连带着真真假假地孤立自己。
　　孟舒雨已经数不清自己度过多少天这样的日子了。
　　她几乎整晚整晚地失眠，睡不着，无声流泪。
　　她去找了辅导员，可是没用。
　　辅导员见多了这样的事情，以为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宿舍矛盾。把宿舍的人叫过去询问情况，结果大家都说宿舍关系挺好的，只是偶尔有点小摩擦。
　　是啊，是挺好的。
　　但这种好跟她孟舒雨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种情况下，孟舒雨向学院提出的搬出去住的申请理所当然地被驳回了。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生只针对她。
　　后来看一本书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
　　欺负、针对、霸凌，有时候是没有理由的。
　　霸凌者可能会因为你比她优秀，心生嫉妒而对你霸凌，也同样会因为她自认为比你厉害而对你实施霸凌。
　　她上铺的女生大概属于后者吧。
　　她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有在大学当教授的舅舅。
　　其实这些算什么呢？
　　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
　　宿舍里的人就是没有下限地捧着她。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孟舒雨心想。即使我有优秀的成绩，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吵架时即使有理也会情绪失控到掉眼泪的无能的人罢了。
　　我甚至不敢当面和她吵一架。
　　我怕我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出来了。
　　我真懦弱啊！
　　每天晚上，这些想法就跟放电影似的在孟舒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闪过。
　　孟舒雨有时候会想，若是自己死了，那个人对她的霸凌是不是就会停止了。
　　这个念头也一直在孟舒雨的脑子里，由模糊，到清楚。
　　她在学校贴吧发了一个帖子：
　　【如果你每天遭受他人的霸凌，你是选择活着还是死去？我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你见过这个世界上的穷凶极恶之徒吗？她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我是见过的。她每天在我身边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我无数次想反抗，却又无数次放弃。我不是慈悲，也不是软弱，我只是太痛苦了。她拿走我的考研用书，扔掉我的衣服和毛巾，堂而皇之地使用我的桌子，把我反锁在宿舍，和班长一起当着我的面辱骂我。你们或许觉得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不然她为什么只针对我，不针对其他人。有时候我也不理解她为什么独独如此对我。可能真的是我的问题对不对？你们是怎么想的呢？我太累了，你们怎么想的，对我来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其实一直在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很多次我站在图书馆9楼的窗户旁边眺望远方，还是不要跳楼吧，那样的话我最后肯定会很难看的。而且，那样肯定会给大家带来恐慌吧。我只想把惩罚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之前一直睡不着的时候，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刚好还剩一些。安安静静离开，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就这样吧，再见了。】
　　帖子已一发出，立刻出现了很多回复。
　　1楼：当然是活着啊，不活着怎么看欺负你的人得到惩罚呢。
　　2楼：活着啊！当然要先活着！同学，一定不要冲动！
　　3楼：同学，一定要活着啊！
　　4楼：我也遭受过霸凌啊，我懂你的感受啊。听话，我们先活着好不好？

　　……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帖子下面说，一定要活着。
　　终于有人想起来什么，赶紧在帖子下面评论：
　　“吧主在吗？吧主在吗？艾特吧主，能不能查一查这位同学发帖的IP地址，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认识的人。”
　　“大家快找一找这位同学之前有没有发过帖子，或者回复过什么帖子，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吧主呢，艾特吧主，吧主快出来！”
　　“+1，艾特吧主。”
　　“+1，艾特吧主。”
　　……

　　孟舒雨的床头有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那是前一段时间一直失眠，去医院开的安眠药。
　　只有14颗。
　　孟舒雨之前吃了两颗，剩下的就一直在床头放着。
　　只不过，此刻那小药瓶已经空了。
　　那条帖子下面的评论越来越多，孟舒雨的手机一直嗡嗡嗡响个不停。
　　上铺的女生使劲冲着床板踹了一脚，对着孟舒雨大叫：“烦死了，能不能把你手机关静音。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孟舒雨眼睛闭着，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嘴角微微抿起，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大概是觉得终于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