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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母亲的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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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忘记了从何时起,母亲有了一个副业,那就是穿鞋带。回想起来,她应该已经穿了好久好久了。
曾经我也在鞋厂打过暑假工,那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煎熬的,每年放暑假总是以各种理由去逃避入厂,但暑假的学生是最便宜廉价的,简直供不应求,有时候厂里没点关系你甚至还进不去。
每天坐在流水线上十小时,鞋子不停的放,每个人都像一部机器一样,重复着,重复着,每天重复几千次,不知疲倦,有时候忙起来连口水都没得喝。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爸妈来到福建,他们在晋江的一家鞋厂上班。
小学、初中、高中,除了大学去了重庆,我脑海中的记忆都围绕着这里,初二以前我没有回过老家,对于我来说,家乡仿佛成了代名词。还记得多年以后第一次回去,儿时的所有玩伴已然记不清长什么样,脑海中只留下几个名字,但却对不上号。除了我的父母和姐姐,我对家乡的人都没有太深的情感,现在虽然每年过年都会回去,但年味变淡了、乡味也是。每年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母亲指着村里的长辈告诉我,我应该叫她什么,她是我的什么亲戚,我乖巧懂事的叫着。第二年,我又不认识她了。我自己有多少亲戚,我自己现在都不是很清楚。所以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原本在家乡找到的银行柜员的工作,回到了福建,干着一份和专业勉强挂钩的工作。
“老妈有喊你回去吗?”周末,姐姐发微信问我。
“为什么要回去,啷个了?”
姐姐发了我一张截图,内容大意是说我的大舅癌症晚期加脑栓,躺在医院里,可能没几天了,问我姐姐要不要回去。
母亲三个姊妹,两个哥哥,大舅只比外婆小十八岁,今年已经七十几了,他的女儿比我母亲还大。脑海中的小时候对他的记忆完全没有,只是回去过年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觉得他和外公长的最像。模糊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外公有拿过姜糖给我和姐姐吃。
“没有,老妈没和我说过。”看完截图后,我发送了这条消息。
“那你先别说,等后面再看一下。”
“你回去吗?”姐姐去年嫁去了四川,要回去的话比我近很多,故而由此一问。
“我不晓得,老妈没说。我看大舅还在医院的,后面再看吧。”姐姐和我一样,也是小、初、高都在这边长大的。
我问了问姐姐最近上班忙不忙,她做会计月初和月末总是最忙的,今年五月刚和我说明年我要当舅舅了,我叮嘱她别太过劳累。
我的微信里有家族群,忘记是哪年母亲拉我进去的,平时我都是屏蔽的,哪怕是过年他们在群里发红包,只是偶尔会进去看一下,我点开消息,里面是舅舅发的大舅躺在医院床上的照片,照片里大舅带着面罩,闭着双眼,静静的躺着休息。
“Tree,帮我看一下明天早上七点半的机票。”周一下班后,我躺在床上和同事打游戏,微信里收到了母亲的发来的消息。Tree是我的微信名,母亲和我聊天的时候老是发我的这个名字。
“到贵阳吗?还是到遵义。”
“320点进去就500多了,遵义没有直达的。”母亲自己也看了,去年外婆过世母亲自己买过。
“320是票价,还有180的燃油费是另收的。”票价是有点变化,软件里提示报价已有变更。
“我们去年买的是时候就没有啊。”母亲给我发来去年他们买的来回机票。
“有的,每次都是有的。”我把图片上的燃油费圈出来,又发了回去。
“你的身份证号发给我,我这边帮你买。”我只记得母亲的出生年月。
“我想看一下大巴便宜点不。”母亲想乘坐另外一种交通工具。
“不得便宜哦”
“不便宜我自己买。”母亲发来两个苦瓜脸的表情包。
“他说200到马家湾。”马家湾可以下高速,是离我们哪里最近的一个收费站。
“便宜点”这次她又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包。
“20小时他说。”
“哎呀,很恼火呀嘛。”
“我帮你买机票”
“坐那个不好受。”我小时候去晋江,就是坐的大巴车,那时候坐了25个小时,晕车严重,一路吐一路晕。
“飞机到贵阳也有点麻烦啊。”
“他们没得人接你吗?”
“这么远,谁接你”
“那你去马家湾,谁接你?我是觉得难得坐,要坐这么久。”
“自己坐公交车啊,想起是难坐噢。”
我查看了几个买票软件,想看有没有便宜点的机票,都差不多。
“这个保障礼包是吃的吗?”过了三分钟,母亲又发来一条信息。
“不是,相当于一种保险。”其实我以前也每太注意过这个保障礼包,看名字应该是这个意思。
“买票的时候上面会写有没有早餐和零食”我把有早餐三个字圈了出来。
“那可以不要不”
“它好像是捆绑的。”
“有的里面没有,你可以找一下。”
“也就便宜30块,图个安心嘛”我把找到的便宜几十块的机票圈了出来。
“想买来回的。”母亲发给我一张截图,来回票价总共866。
“可以嘛,这样感觉便宜一点。”我给母亲发了1000块钱。
“路费我出啦,哈哈哈哈。”
“不要坐大巴了,不舒服,而且你的腿又不好。”
“唉呀,我有。”
“我怕你舍不得。”
“怎么会”
“怕你太省”
母亲又发给我一张截图,周二出发,周末返回,泉州到贵阳的往返机票,789块。
“还好,可以的”我回复母亲。
“那就确定了。”母亲答复我。
“有包饭吗?几点的票?”
“不晓得了,7:30”
“那这个应该有包饭。”
“屋里晚上有点冷哦,记得带两件厚点的衣服。”
“晓得。”
“老妈,到了吗?”第二天早上9点50,我看了看航班信息,这个时候她应该到贵阳了。
她没有私回我,而是在我们的家庭群里说“马上已经停了。”
“屋里冷吧。”我问道。
“他们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回去”姐姐这时候也出来了。
“有点冷”
“自己回去哦”
“龙洞堡机场就有一个高铁站。”
“龙洞堡高铁站。”我看看了地图,在机场前面的龙洞堡机场能够做出高铁到遵义,但母亲没有回答。
“到遵义了吗?”中午下班后,我又问了一次母亲。
“福建都没出,到遵义明天早上。”父亲出来了。
“今天的飞机票的嘛。”就着父亲的话,姐姐问道。
“坐的车,游玩一下。”父亲也没有回去,这次只有母亲一个人回去了。
“小心一会被老妈骂。”姐姐说道。
下午四点的时候姐姐又问了一次,父亲说进江西了。
晚上加完班回到住的地方,已经九点了,我发信息问母亲到哪了,她没回消息。
洗完澡后,我在吹头发。电话想起了,来电显示贵州遵义。
“喂?”
“喂?舅舅啊”我听出来了,是幺舅的声音。
“二童啊?这是你的电话啊?我记得我存的是你妈妈的电话噻。”
“舅舅,是我,这是我的电话,我妈妈没在你们哪里吗?”
“没有哦,你妈没在这里,你大舅刚刚走了,我打电话问哈,你妈不是说今天回来吗?她人到哪里了?”
“大舅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十分钟以前吧。”
“哦,好,我刚才给妈妈发信息,她也没回我,我给她打个电话。”
“嗯嗯,好”说完舅舅挂断了电话。
我此刻相信了母亲真的还在大巴上。
我在家庭群里拨打了群视频,母亲没有接,姐姐和父亲接了。
“老爸,老妈呢?刚才舅舅打电话说大舅走了。”
“嗯,我看到了。你妈手机要没电了。”家族群里,舅舅已经宣告了大舅的死讯,我那些老表都在回应,父亲也看到了。
“她没带充电宝吗?”
“嗯,应该是。”父亲挂断了电话。
姐姐在和姐夫在超市买东西,我没有和她多聊,两分钟不到,这次视频通话就结束了。
“我还在湖南哦,你大舅九点已经走了。”
“手机还有电的不嘛”
“怎么有做班车了?”
“又”
“哎,我那晓得他就走了,你舅舅昨天说可能还要几天的嘛。”
“你不要太伤心了,匆匆忙忙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她给我讲的最多的是是幺舅,她出生的时候大舅都结婚生娃了,对于大舅的情感应该也很复杂。
“嗯”母亲回了我个嗯字
“舅舅刚才打电话给我了,问你在哪里。”
“他打错了,后面又打给我了。”
母亲依旧在湖南的大巴上,明天才能到遵义。担心母亲手机没电,我就没再和她聊下去。
九点半,微信里收到一条退款消息。
“你遭气到了呀?”快十点的时候,姐姐发了个语音信息给我。
“气什么?”
“老妈骗你她坐飞机,结果她坐了大巴。”
“她和你说的也是坐飞机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有点心疼她而已。”我没有资格生气,天底下难道还有儿子因为母亲不坐飞机而生气吗?
“对,就是。我也说了她一通,搞不懂为啥要去坐大巴。”
放下手机,我躺在床上,脑海中是一个女人,坐在堆满鞋面的厂房,满地都是鞋面,旁边也有几个和她差不多的妇人。每天晚上7点下了班她们都要来这里穿两三个小时,然后才回去吃饭。周末放假也会因为穿鞋带老板娘的一个电话而跑到这里来。
附近几个厂子母亲都去穿过,记得国庆放假的时候,我从晋安回去,本来说要陪母亲出去玩的,结果临时去和朋友打球,穿鞋带老板娘一个电话,母亲又去了厂区。
我走的时候,她却又给我买了新衣服。
母亲的副业,是三分钱一双的鞋面,偶尔是五分。
母亲从不说谎,但母亲总是对我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