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康瓦匠
康瓦匠其实不姓康。
康瓦匠不是搓瓦的瓦匠,而是专门给人家老瓦房检瓦的瓦匠。能用“匠”来称呼,说明是手艺人。检瓦是技术活,当然更是体力活。
以前乡下的瓦房多,天长日久,瓦破屋漏,需要检瓦的就多。瓦匠凭着一门检瓦手艺闯四方讨生活,他们大都往偏远的地方走乡串寨,走到哪干到哪住在哪吃在哪。
康瓦匠是在当知青的乡下认识的。
当时□□正在如火如荼,我们一伙学生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来到贵州大山中的施秉县牛大场乡吴家塘村平坡浪生产队当知青。
知青点是前些年落成的三柱二的空屋架瓦房,三米开间,共七大间。房子的瓦盖得些疏松随便,所以遇到雨天,房子就漏水,倒霉。我们来的二十八个知青有刚好一半人住进这里。
那天,知青点房屋顶上瓦片一阵哗啦哗啦响,一个剃着小平头,五官端正,身材短小,身手敏捷的年轻后生在翻瓦腾挪。
“选来选去,选不到一片好瓦。”小伙操一口四川话报怨。
原来大队考虑春雨快来了,请了瓦匠。于是便认识了“康瓦匠”。
那是1970年4月份的事。
康瓦匠并不是本地人,老家四川广安,长我几岁,地主成份,不抽烟,不喝酒,本份老实,话不多,闲暇里爱看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才来到乡下这个地方的。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山乡里相遇相识,我对他颇为好奇,他对我也颇有好感,慢慢成了朋友。
他每捡一栋三间房子的瓦,就有三元钱的酬劳,平均每月有大概二十多块钱收入,且吃住都是主人家包,这收入在当时是相当高了。
我们当知青每天出工最多记十四分,当时我干一年才分到二十元钱,一年到头还挣不了他一个月的工钱。
在我们眼里,康瓦匠是实实在在的有钱之人。
那年十月份的一天,康瓦匠约我去相邻的二十多里外的余庆县城赶场。县城不比乡下,物资丰富。在供销社的商店里,康瓦匠被一件高档的“的卡”衣服吸引住了。那衣服绝对是当时的侈奢品,非一般人穿得起。当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一幅山民模样的康瓦匠用谦和但却自信的声调指着的卡衣服向一脸居高临下的营业员(不是服务员)问价的时候,营业员理都没有理他。当康瓦匠提高音量第三次询问的时候,营业员才拿着余光瞥了他一眼,一脸鄙夷地用鼻音报了价,末了轻篾地附了一句:“未必你都买得起么?”但见康瓦匠也不答腔,隔着柜台,一把抓住营业员的领口,要把她提起来一般,轻轻地但却直逼灵魂地霸气豪横地说了一句:“你卖不卖?”他的意思不是营业员卖不卖的卡衣服给他,而是营业员卖不卖自己本人。如果卖的话,他会把她一起买下。营业员大叫大骂起来,领导也被惊动了。那年代讲觉悟,讲服务态度。众人劝说,营业员自知低眼看人了,最后息事宁人作罢。康瓦匠花了二十八元钱,硬是买下了他中意的“的卡”衣服。
还是赶余庆县城那天,一到县城,康瓦匠就买了一大堆炒壳花生,还有牛肉红小金桔,我俩坐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一通猛吃,权当了午饭。散场的时候,康瓦匠又花二元钱买了一腿狗肉,有四斤多,还有一包煮狗肉的佐料。回到我的知青房,我们俩人把狗肉全部煮了,得一大锅。又煮了一锅饭。最后全部消灭得干干净净,汤都不剩。虽然那时没有酒,但那天已经是我当知青三年来吃得最安逸、舒服、惬意的了。
下雨、猫冬、没活路干时,康瓦匠就长住石牛冲李祖德家,他选择的这户人家善良、正直,且在本地有威望,这可能与他的身份有关,这“阶级斗争”搞怕了,除了捡瓦,很少与外界包括村民来往,很少说话,帮干农活,编蔑器。他很是勤快,从不计报酬。其他家他不去串门,平日里不多话。给初中上学的学生辅导数学,熟悉得很。
康瓦匠的钱可能大都寄回了老家。除了必要的用度外,他没有什么财物,随身的宝贝就是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他是老牌的高中生,比我们这些知青更有知识更有文化。如果他成份好点的话,应该早读大学去了。他的目标追求应该是很正能量的,他的黄书包里装的是什么书?有天我好奇问他,他从里面拿出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奥斯特洛夫斯基传记》——该书作者的传记。书已陈旧发黄毛边,不知他翻读了多少遍。还有一个小笔记本子,里面是他写的文字。他说他在收集素材,以后准备写小说。他还说他的故事有多很,有的比小说写的还要精彩。
不久,我调队到几里外的队,他仍然在吴家塘村检瓦。一天各忙,偶尔空了才来玩玩,难得一见。一晃几年,慢慢的少了讯息。
到1973年春节前夕。天气很冷。上午快中饭时候,康瓦匠却来了。但见他惊恐不安,无精打采,面黄饥瘦,只穿一件灯草绒夹克,冻得直打颤。
我问他:“咋个回事?”
他只说:“撞祸了。”然后黯然无助,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站立一旁。
我一再追问,他才幽幽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夏天的时候,队上姓印的民兵连长让他去给他家老屋检瓦。民兵连长是退伍军人,在当时当地可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看似正派,却心狠手辣的角色,受他整的人不少。康瓦匠在他眼里就是个干活讨饭的——恶声恶气催着康瓦匠赶工干活;给康瓦匠吃的也都是些剩饭剩菜;他家明明是宽房大屋,有客铺,却拿床毯子叫康瓦匠睡牛圈楼上——上面的瓦滚烫,下面的臭气滔醺,蚊子像蜂子一般袭扰,让人根本无法如睡。那不是休息,倒是象受罪受刑。
康瓦匠气愤不过,在干活时,做了手脚——
然后呢?
然后民兵连长恶毒地报复了他。
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身份证,基本上都是划地为牢,要出门,必须有大队给开的证明,否则寸步难行。民兵连长查他证明,发现了问题,说过期了,然后就通知民兵把他抓了,送到县里“卫红兵团”驻地三楼上关了起来。那时公检法已被打倒了,没有人来关心他的案子,他就被当成了地富反坏右,白天被押着去干活,晚上就关在屋里,吃的是清汤寡水。同室还有一位浙江人,和他情形一样,也是个手艺人,到处打短工糊口的。这样一关关了三个多月。实在受不了啦。后来两人密谋,将被里子撕条搓成绳,半夜从窗子逃跑出来。他是逃出来转辗了好多地方,又才找到这里的。而那个浙江人逃出来后,一次又被发现,怕又被抓了去,便一路亡命般狂跑,实在是又累又渴,遇到口水井,下去喝水,急了,未想到被当场呛死了。
康瓦匠找到我的房东,说冷得很,要拿夹克衣换件棉衣回四川广安去。我的房东为人心善,也知他不是坏人,没要他的夹克,送了他一件救济灰棉衣。康瓦匠就是穿着那件灰棉衣走的。
我一直没搞懂康瓦匠检瓦会做了什么“手脚”,会使那位“民兵连长”如此愤怒对他痛下狠手。后来一位熟人告诉我:康瓦匠受虐待后,想心不同,便起了意,将正对主人床铺的那匹沟瓦反着安放,不久,半夜暴雨,把民兵连长两口子淋得像“落汤鸡”,事情败露,民兵连长那受得了这口气,动了杀机,康瓦匠便遭了殃,所以才遭此劫难。
那次康瓦匠走后,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后来听人说,因为他有文化,他还去做过代课老师什么的。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他又重操旧业,过起他的检瓦流浪生活。他没有成家,居无定所,食不知处,到处漂泊。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的。
2006年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万万没想到是康瓦匠打的。距那次分别已时隔35年。
他从熟悉我的农村朋友处找到我的电话,说要来凯里看我。几天后,我在凯里一家公共电话亭找到他:人黑,有点暮,已经58岁了。我带他去办手机卡。拿出身份证,我怔住了:原来康瓦匠不姓康。
他不姓康,姓王,叫王书吉。几十年的朋友,居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并且姓都是假的。
“当年我家在边远农村,是地主成分,我不甘过受人歧视的生活,请个姓康名叫大国的朋友去村里开证明,出来讨生活,也想闯出点明堂,我就变成了康瓦匠。”隐姓埋名是何等屈辱忍晦的事,他解释说,语气平淡如讲他人。
我问他那年的过期证明被没收回家后的情况。他只说回去后再也出不来了,直到改革开放。很难过的,至于细节,未谈。眼泪花花在眼睛里转。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苦难。
也不知道他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读没读?
更不知道他的理想、梦想,在现实的摧残下,如何的支离破碎,一地鸡毛。
他的全部家当就一个小手提袋。
他有高血压,经常头晕。于是我给他在凯里找了个守建筑工地的活,帮他买了床上用品,让他有个着落。有空也常去工地看他。
可仅过两年,他没有告话我,又离开了工地,去过他的“康瓦匠”生活去了。
后来便一直没有了他的消息。
终于找到一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那人说,康瓦匠有东西存放在他那里。问是什么?说:就一个小黄包。里面有什么东西?说:好象有几本书。人呢?不知道。
康瓦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想来,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啦。一个曾经的地主崽,一个曾经的高中生,一个有知识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一个凭手艺劳力讨生活的人,奋斗过、抗争过、拼搏过,挣扎过,到如今,无家,无妻,无儿,无女,无着。蒿枯似风摆落叶,迟暮待油尽灯灭。人生啊,何其的悲凉凄苦。
这就是命乎?
令人欣慰的是,政府给康瓦匠办了低保的。
他人讲,康瓦匠已经“走”了也难说。
可以比较肯定的是:那存放在好友家里的黄书包里,少不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因为在认识康瓦匠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经常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背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康瓦匠明显不是钢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炼成钢铁。
很多人,包括康瓦匠,人生的那本书却是:《钢铁是怎样炼废的》。
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不敢再轻视生活以及忽略生活的美好。我只能感慨:我的命好。并感谢:我所处的这个美好时代。
有一天,当我读到厄尼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怀疑:康瓦匠曾经想构思的小说里应该有篇《老人与山》。在他的梦里,除了狮子,还有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