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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共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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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时间很快到了昭元十二年九月初九,杜尔王子和宣成公主在新建成的吉祥宫宣成神殿举行婚礼。来自四方各国的使者以及波蛮一万子民观看了这场婚礼,十六名著名画师在神殿的四壁上同时绘画婚礼之时的盛况。
当杜尔王子拉着宣成公主的左手沿着红色的织毯走过九十九级台级步入大殿,准备接受国师的祝福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一把刀从神台内刺了出来,正中杜尔王子的胸膛。不过,王子对刺客的存在似乎早有预感,作了一点防护措施,所以并没有发生意外,服下修罗之吻剧毒企图自杀的刺客也被穆朝送亲副使救活,招认出指使者是图齐国公主南伊。当然,图齐人一早已经离开了波蛮国境。
因为这件事,波蛮国和图齐绝交,而吉祥天女在波蛮人心中则更加尊贵。此后,吉祥天女在波蛮生活了七十年,先后辅佐过七位国王,使波蛮国势达到鼎盛,名副其实给波蛮人带来了吉祥。宣成公主八十八岁时,波蛮以历史上最高的礼仪、最壮观的扈从队伍以及最丰盛的礼品将她送回中土。穆王朝也以极为隆重的礼仪恭候他们最后一位和亲公主平安归来。
年少的璇玑不很理解穆和的选择:“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也比不上西京城热闹繁华啊,起码在西京城说话不需要通译。”
“不这样,难道留在金真观,抄一辈子的道经吗?”浩泰如此回答。然而,对于自己给穆和出的主意,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愧疚。毕竟,和亲公主,真正好命的没有几个,两国一旦交恶,她们是第一个被杀的替罪羊。
“连交流都这么困难,我很怀疑王子有没有可能真心喜欢公主,他只不过是迫于新王后和卞喀国师的压力,需要一个外援罢了。”
浩泰低头继续作画,半晌才轻声道:“喜欢不喜欢重要吗?在这里她是王太子妃、受人尊崇的吉祥天女,而在西京城。。。”她是受人猜忌的昏君之女,一个连身份都不被人承认的。。。亡国的公主。不,亡国公主还有可能被新贵接受,成为宠妃、爱妻、爱妾。而杀兄夺位的圣明君主,在灭了兄长满门之后,能留下宣成、明和两条小命让她们在金真观终老已经是对抚养他长大的先皇后的报答了。
璇玑对这段皇家旧事当然也不陌生:“可是在这里公主终究是外人,王子的地位也不是那么稳。”
“你放心,现在卞喀国师比王子更希望和解。波蛮王的身体,你也看见了,卞喀当然更清楚。”丹药,是无法延续生命的。
“就算做了王后又怎么样,将来还会有波色公主、小食公主、乱七八糟的其他公主和贵女住进吉祥宫,你争我夺,总之,一辈子不会消停。”
浩泰微微叹口气:“玄寄,一个人的生活是要靠自己来努力的,我们除了给她一个吉祥天女的身份,其他的,什么都帮不了。”
“总之是要委屈公主。”璇玑愤愤地,一颗一颗地揪着葡萄,狠狠地塞进嘴里,“便宜了南伊。”
“你敲了她二百八十万,还没有出够气吗?说不定这会儿她已经在图齐国满世界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女妖宝藏呢。”浩泰微笑,将手中的画纸递给璇玑,“送你一张画,回去消消气。”
“这是?”
“老饕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好啊,你骂我是老饕!”璇玑立刻把手中的葡萄扔出老远。
“扔错了,老饕的窝还在隔壁。”浩泰好整以暇,闪身躲过。
“原来你也会拐着弯子骂人。”璇玑瞅着浩泰,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开始左瞟瞟右瞟瞟,“有一天我看见你在水池旁边,轻轻叫我表姐的名字。是不是。。。喜欢我表姐?”
“有吗?你听错了吧?”浩泰有些惊讶地微笑着,“不过,你们表姐弟名字很相象,就算叫错也不稀奇。”
“原来你这么想念我啊!”真没趣。。。“喂,我表姐美丽温柔、才华出众,你就没想过她?”
“这个问题啊。。。你和表姐那么熟,有没有听她提过我?”
“呃。。。”真狡猾,把球给踢回来了,璇玑顾左右,“那个,你家里七个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浩泰微笑:“是不是厉害要问我家七个姐夫。”
璇玑眨眨眼:“听说,你每天出门,都很巧,不是住在左边的萧少卿正好也同时出门,就是右边的杨将军和你同路,再不然,也有对门的崔舍人和你一起进宫,还有上官侍郎、林知县。。。对了,徐刺史若是回京述职的话,也一定会很清闲,可以陪你聊天。。。”
浩泰顿了顿:“巧事也很难得,是不是?”
就这样?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想想看,萼绿是怎么说的?因好奇心太盛而受到情感困扰的璇玑为了理清自己的思想,仔细地回想着万能侍女授予的锦囊:“呃,你有没有觉得我家表姐不大象一个淑女?”
“不管是不是淑女,只要是喜欢的女孩子,就会觉得可爱吧。”宇文家的七仙女严格说来也不是女论语中所要求的淑女。
“那,如果一个女孩子行为不大符合常规,并且不打算改变,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怕?”
“怎么个不符合常规法?”浩泰再度注视璇玑,“你见过这样的女孩?”
又把球踢回来了。璇玑讪讪地一笑:“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这一回和亲成功,你居功至伟。”
“居功阙伟的是公主。”出卖一个可怜的女子来换取功名,这种事情宇文浩泰不屑做。
“呃,你家里七个姐夫不是皇帝,就是高官,被这些人包围着,你从来没有觉得有一丝丝、很小的一丝丝,那个。。。”
“既然我身边已经有那么多高官了,为什么还要参合进去,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呢?”浩泰笑,笑容有一丝一现即逝的狡猾,“不愁吃、不愁穿,没有操心事,也没有人嫉妒,实在过意不去的时候还可以在这些苦命人面前悠闲自在地晃一晃,给他们贡献一点忧国忧民之外的责任感和优越感。这种生活,你愿意放弃吗?”
“果然。。。又够独特。”璇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试探地验证,“那你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受罪,是因为。。。”
“好玩。”浩泰耸耸肩。这个动作令璇玑感觉非常熟悉,也令她感觉有些受伤,“只是好玩?”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浩泰反问。
你画那些画也是为了好玩吗?璇玑被激起了好胜心,不甘心地再次追问:“真的一点、一点别的原因都没有?就算是为了我表姐。。。”
“你表姐。。。和这件事有关吗?”浩泰抬头,温和的眼中有一丝期待。
“呃,我怎么知道。。。”璇玑再次顾左右而言它,“咦,润玉去哪了?”
浩泰眼光一闪:“他发脾气,在院子里练剑呢。”你不是如此才躲来这里的吗?
“噢,发脾气。真是的,杜尔王子都同意拿自己做饵了,他怎么还想不开。我们不告诉他,也是怕他打草惊蛇嘛!”璇玑缩缩头。
“他是觉得不应该让公主冒险吧。”
“真是的,就算不是天才,也该想到图齐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心。与其将来让他们使坏,不如趁本公子还在,引蛇出洞,让他们尽情表演再彻底被赶出波蛮。也算我们送给南伊的一记临别秋波吧。”
浩泰笑:“反正我们也快回长安了,一路荒漠,够他想的。”
“他再想下去,今天晚上我们又要被吵醒了。”练剑就练剑,偏偏他老人家武功太强,一发起牛脾气来,不但吉祥宫的树木山石要遭殃,连带着客房的一众可怜人也一个个恨不得用棉花堵住耳朵。璇玑不再关心波蛮人和图齐人的关系,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挽救自己可怜的耳朵。
浩泰凝视着她步出客房的身影,然后,低头,毫管疾动,在画纸上飞速添上两笔,一双清秀的眼睛跃然纸上,春风含笑的绯衣少女懒洋洋地仰躺在葡萄架下,一串紫嘟嘟的葡萄高举着送在嘴边。
他收笔,将墨迹未干的画举起来,微笑着看了两眼。窗外,翰林学士坐在柳树上,手里抓着一串葡萄,正笑嘻嘻和怒发冲冠的贺兰二公子斗嘴。
“这两个人。”浩泰摇头,看见郭艾从院外跑了进来,“长安,长安消息,虞中丞被刺身亡。”
浩泰冲出了客房,半空中,一张画纸轻飘飘地落下,在地上平展开来。画中的少女依旧无忧无虑地笑着,仿佛,天地变色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昭元十二年九月,一队自长安过来的胡商给天朝送亲使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承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独孤师道,为了支持淮西叛军,于六月初三拂晓,派刺客埋伏在宫门刺杀主战派宰相裴元衡以及御史中丞虞璨。虞璨死、裴元衡重伤,西京城全城警戒。
沙尘暴疯狂肆虐了两个时辰后终于停止。
璇玑裹着毛裘从黄马的肚子底下钻出来,吐出嘴里的沙粒,发现这场沙尘暴已经让她和驼队完全失散。举目望去,漫漫黄沙,一望无际,除了身边伤痕累累的黄马,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她是三天前离开诃兰的。听到虞璨遇刺的消息后,无论是对兄长景仰孺慕的妹妹,还是对公子心怀恋慕的丫鬟,都没有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们迷昏了守在门口防止她们作出傻事的润玉,星夜离开诃兰城,加入了一队去往长安的商队。谁知刚出边境,萼绿就病倒,驼队也遇上了旅人谈之色变的沙尘暴。璇玑的坐骑受惊,与驼队失散,就连萼绿也给弄丢了。
润玉找到璇玑的时候,她正孤独地牵着沾满沙粒的马,追逐着远去的太阳,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诃兰城的方向走来:没有驼队、没有食水、甚至没有萼绿,她若想活着去见大哥,便只能回来求助。
看见夕阳中黑黢黢的剪影,璇玑先是挣大了眼,生恐自己看见的是海市蜃楼。当模糊的剪影渐渐放大,清晰得能看见熟悉的眉眼时,她坐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润玉的衣衫,在烈日地下的沙漠中冒出氤氤的蒸汽。
等到一直压抑着的恐惧和委屈都哭了出来,璇玑才想起大哥,哽咽着、抽抽搭搭地低泣:“没有了。。。大哥,没有了。。。二哥,不在家。。。四哥,看不见。。。萼绿,也没有了。。。呜。。。大哥。。。呜。。。萼绿。。。”
“你大哥没死,死的是裴宰相。”
“呜。。。大,你说什么?”璇玑用力眨着眼。
“你大哥没死,刺客的刀砍在他的毡帽上,他只是受了一点伤。王承宗他们弄巧成拙,反而让朝廷坚定了讨伐的决心。在你大哥养伤的时候,陛下甚至派出侍卫沿府保护,还升了他作宰相,负责对淮西的用兵。胡商弄不清楚,才搞混了。”润玉将蹲姿改为坐姿,让璇玑靠得更舒服一些,向她解释着。
知道大哥没事,璇玑一下子松懈下来,欢天喜地抹干了眼泪,这才想起该向救命恩人表示感谢:“对了,润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润玉跳起来:“你还敢问!竟然用下三烂的手段把我偷偷迷倒,半夜三更地悄悄溜走,以为我是瞎的么?睁着眼睛也看不见?”
璇玑一缩:“萼绿着急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喜欢我大哥。”
润玉这才想起来万能丫头不见了,不禁皱眉:“她不是很能干的吗?怎么不保护你?”
“萼绿的确能干,可是,她斗得过老天爷吗?那么大的风沙,能挣开眼睛的就是神仙了。”璇玑白他一眼,要不是某个从小就跟她过不去的在沙漠里修炼成精的笑脸狐狸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丢给她一件厚厚的皮裘,她就算没在沙漠中渴死,也早被风沙拍死了。没被皮裘遮盖到的腿脖子,现在还有沙粒在皮肤里嵌着呢。真得。。。很疼哇。呜。。。都已经麻了,为什么还这么疼啊?
怎么又哭了?润玉仔细观察着璇玑皱得跟核桃一样的脸,发现死女孩这回不是装的。朝疲态的黄马看了看,注意到黄马的身上,一颗一颗,深陷进肉里的,全是沙子。笨女孩,一点都不知道疼么?不会等着,等他来救么?
润玉从骆驼背上取下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细布和一堆大大小小的镊子。
“噫?你还蛮细心的嘛!”
“沙城人说,这一带经常有沙尘暴。”就知道,笨女孩的好运迟早有一天用光光。
璇玑惊叫:“经常?十年一次也叫经常?啊。。。”
润玉停手,他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沙子再不弄出来,会长进肉里去的。我再轻一点,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忍一忍,忍一忍。疼的又不是你,说得这么轻巧。”璇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地瞪着润玉,越瞪越生气,猛然一低头,狠狠地咬在润玉胳膊上,随即,又是一声惨呼:混蛋,肉长的那么硬干什么,跟石头一样!惨了,这回连牙齿也疼了起来。
真是的,小女孩就是小女孩,没有两斤力气,还要抡大锤。润玉想着,倒也不敢说出来。否则小女孩一定会抗议:什么叫没力气,我可是寻常一百个大汉都能轻轻松松对付了的。然后如果萼绿在场,也一定会斜眼看她,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当然,你用的是毒药和迷药。润玉心中嘀咕,手上却更加小心地毫不妥协地将璇玑腿上的沙粒一颗一颗剔出来。
“小二,你还是把我一拳揍昏了吧。”忍痛能力极差的璇玑哭丧着脸呻吟着,没有想到在她的口袋里还有一盒颠茄散。
沙粒,清干净了;伤口,洗净了;小腿,用厚厚的软软的细棉布包扎好了。水足干粮饱的璇玑也再一次活了起来。
“其实我们也算有运气,在这种见鬼的地方都能见到熟人。你不知道,那个笑脸狐狸呀。。。”
什么时候多了个笑脸狐狸?润玉的心沉了一下,“谁是笑脸狐狸?”
“是一个比你大哥还要花心的混蛋,天山第一剑客彼岸桃花的徒弟,大名徐天舒,小名叫七七,我以前都叫他小气气。他很好玩的,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骗人,不过见到漂亮一点的女孩子眼睛就不知道往哪里转了。”
“你和他很熟吗?”
“见过几次吧。他每年都来洛阳,然后不是跟姑娘家耍嘴皮,就是表演猴戏。可惜,这次我心情不好,萼绿又生了病,一直在车里躺着,也懒得和他斗。唉,也不知道萼绿怎么样了!那辆车里还有不少货,应该不会被胡商放弃的。而且有七七在,如果天山第一剑客的徒弟的本领赶得上他吹的一成,应该没有问题。就怕,这朵小桃花对她不规矩。”
这么说,笑脸狐狸的目标是万能丫鬟,不是他的小表弟,呸,呸,什么小表弟,是小五妹,又奸又滑的小五妹,呃,也不是的,是可爱的、人见人爱、鬼见鬼疼、呸,你才见鬼呢,神见神恋的,跟一把剑一样的,又漂亮又英气的小五妹。
璇玑继续滔滔不绝:“其实,我也是瞎操心。彼岸桃花规矩很严的,最喜欢把人吊起来打屁股了。小气鬼要是敢胡来,我就去天山告他一状,让他屁股开花。”
“既然是天山第一侠客老人家的徒弟,当然不会是个奸邪之徒。”润玉对璇玑的话全盘接受并自动自发地美化,也丝毫不认为一个女孩家满口屁股、屁股地,有什么不妥,“不过,天下第一大侠怎么会叫一个采花贼的名字?”
“是天山第一剑客。真是煞风景,花胜男要是知道你把她称作老头,还把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当作采花贼。。。”璇玑咕哝着,对万能丫鬟的贞操倒也不担心。
润玉看看天色:“小刘,天也晚了,既然你大哥没事,你的腿也包好了,我们也该回去和浩泰他们会合了。”他的羽林卫还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等着他呢。
“可是,萼绿。。。”
“我们找到了被商队丢弃的物品,很整齐,还有一些水和食物,浩泰说,是商队特意留下来,给失散的伙伴的。但是没有车,也没有人。”润玉本能地省略了黄沙下的两具尸体,以免吓着了小女孩,“萼绿应该被商队带走了,你也说,她那辆车里有不少货,还有天山第一剑客。”
“有理。小受气包七次从天山逃到中原,起码穿越沙漠逃亡的本领没有白练。”璇玑眼睛转了两转:既然是虚惊一场,不抓住机会好好玩一玩是不是有点对不起自己?嗯,萼绿不见了她,一定也很着急,或者上天山去看看?考虑考虑。“润玉,我的脚还很疼,这个鬼地方,一棵树都没有。那么大的大太阳,我瘸着腿走了很久很久,都可以从长安走到洛阳了。我很累。。。啊,我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竟然。。。说倒就倒。”润玉低头看着压在胸前的小脑袋,心怦怦跳了两下。如果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回营。。。好像不大好。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润玉伸出一只手将小人儿抗上肩,“这么轻,跟片羽毛一样,吃鸟食长大的吗?”
一边哼着,一边腾出一只手从骆驼背上取下两张厚厚的皮褥,扔在黄沙上摊平。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张垫上去:沙漠的夜晚可是很凉很凉的,吃鸟食长大的笨女孩一定受不住。然后将小小人儿小心地放上去,再细心地用两张熊皮将小蜂鸟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包上。随后想起太阳才刚刚落下去,黄沙还没凉,又将其中的一张揭开。最后,将骆驼和马围成一圈守护在四周。一切作妥,这才在挨着小红马躺下,睁着眼睛看头顶五彩缤纷的天空。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空旷的天空开始有星星在闪耀。最明亮的是天幕最低处天蝎星座璀璨的蝎尾,还有东方天空一轮孤高的明月。虽然也赶了两天的路,又在沙漠里找人找了两个时辰,润玉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淡淡的女儿香,随着轻微的呼吸不断飘来,脑袋里一会儿映出一张得意的脸,笑嘻嘻地;一会儿又映出一张欠扁的脸,还是笑嘻嘻的。大笑、微笑、假笑、板着的脸、长满红包的脸。。。五光十色的脸伴着让人迷糊的女儿香一起在他如初生婴儿一样纯情的、当然也如初生婴儿一样很少使用的脑袋里旋转、舞蹈,攻击着他脆弱的、原本迟钝的情感神经。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润玉翻身,俯视月光下那张笑得很甜的脸。一看就知道,臭小孩在做好梦。浅黄色的染料被泪水冲刷,划出一道道白嫩的痕,被她东抹一抹、西抹一抹,抹出一片黄土地上的白花,又或者,雪地中的黄花。女孩的皮肤真的很嫩、很白,就像中天柔和明亮的月光,就象他院子里梨花树上月夜初开的白花,就象四月天看见的承载着青阳落英的曲江水,就象某天在曲江池上游玩时小丫环放进水里浣洗的冰玉樽。。。风一吹,花瓣皱了,指一弹,涟漪碎了。。。润玉从怀中取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悄悄在璇玑左耳边比一比、再伸过去到右耳边比一比,脸上露出很痴、很呆、很蠢的笑容。然后,笑容凝固,吊在半空的手也垂下,重重地压在璇玑的胸前。困、很困、非常困。。。睡意越来越浓,双眼越垂越低,转瞬间,润玉走进了沉沉的梦乡。
小黑扇一样浓密的眼睫毛扇动了一下,璇玑睁开眼,注视着胸前的熊爪,喃喃道:“半夜不睡觉,却在女孩子的耳朵边毛手毛脚,可不是好习惯。”将熊爪挪开,犹豫了一下:“偷看别人的东西,似乎也不是好习惯。嗯,的确是有些不大好。。。不过,你也知道,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的。”
解决了教养和天性之间的矛盾后,璇玑毫不犹豫举起了大熊爪:“咦?这不是。。”南伊抢走的那对宝贝玻璃镜耳饰!想不到还是被他弄到手了啊。一丝笑意悄悄爬上璇玑的嘴角,她提起耳坠,轻轻地晃着:“听说每一面镜子中都住着一只镜妖,能摄人魂魂,迷人心窍。你们这两面小镜子里,住的是什么样的镜妖?是丑还是美?”
玻璃镜中一双星眸盈盈,仿佛弯月。寂静的草原上有人在哼唱:“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沙漠里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刘玄寄!你又对我下迷药!”
璇玑早已经上了马,先知先觉地用碎布团,当然是从润玉身上撕下的,捂住了一双耳朵,悠哉游哉地唱着乐府歌谣:“长命女,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润玉,你不觉得口渴吗,沙漠里水很珍贵的。”不知道气疯了的他会不会叫一声玄寄哥哥?
润玉七窍里已经很浓的烟现在变得更加浓厚了:“沙漠里有狼!”胆大包天的笨女孩,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把他迷倒。。。如果来了一群狼,谁来保护她?笑两声、唱两句歪腔走调的烂歌,狼就会像他一样乖乖地举手投降吗?虽然,她唱得的确很动听。。。
呃,狼啊?的确没想到。不过,现在又不是春天,论危险,色狼当然排在野狼先。好吧,防患于未然,不玩了:“小二,你答应我一个条件,马上就可以比刚捞上来的虾还要活蹦乱跳。”
润玉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奸诈的、诡计多端的、让人防不胜防的恶劣女!被她训练了半年了,就算是一条肠子通到底如他贺兰润玉也会条件反射出一百零八个心眼的:“你先说,什么条件?”
先说就先说,反正她的运气一向很好:“我想找萼绿,不打算现在就回长安。”
找萼绿?萼绿找你还差不多。根本就是借机公费旅游,周游列国!润玉想了想:“要找萼绿可以,但是不能一个人,我得和你一起去。”
成功!“你可是送亲将军。。。擅离职守,好像不太好吧?”
“找萼绿比较重要。”送亲将军又不是他一个,而且,这个小女孩好像也是擅离职守吧?
“你。。。竟然一口答应?”璇玑的九曲回肠又转了两转:刚钓上来的保镖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好商量。。。
“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璇玑眼睛开始习惯性地左瞟瞟右瞟瞟。
心虚的笨女孩!润玉咬牙切齿:“你要我陪你找萼绿,就把身那些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交出来,一件也别隐瞒。”被人莫名其妙地迷倒两次已经够了,他也有男子汉的自尊心的。
璇玑脑袋一缩,乖乖地从左袖中掏出两个小包,偷眼瞧了一下润玉,再从右边袖子里掏出两个薄瓷瓶。
“就这些?”润玉疑惑,这个狡诈的小女孩有这么好商量?
璇玑眼睛一翻:“你以为,经过一场沙尘暴,三十里徒步旅行,我还能留下多少宝贝?就连钱袋也因为分量太沉被我给扔了。现在我身上一文钱都找不到,出了这个鬼地方以后,要吃要喝就全靠你了。”
润玉闻言一呆:“钱袋?”
璇玑怀疑地盯着他:“你不会告诉我,你没有带钱吧?”在沙漠里找人的确不需要钱,可是出了沙漠,一文钱能够逼死英雄汉的。如果这只莽夫烧饼真的这么短视,那他们公假旅游的前景可真有些悲惨。
润玉脖子一埂:“我有这么笨吗?”
噢,你的确有那么笨。看了看身边,可惜马是公家的,不过,这匹装备齐全的骆驼好像还能卖几个钱,璇玑甜甜地一笑:“请问贺兰将军。。。”
“一切有我扛着。饿不着你,也渴不着你。”真是的,堂堂西京大侠,男子汉大丈夫,当真连一个女人都照顾不了了?也太小看人了吧。
“那,浩泰那里。。。”
“我跟浩泰约好了,专门负责出来找你们。如果七天内还没有回去,就是没找到,没找到就要继续找,让他们先回长安,不用等。”润玉瓮声瓮气地吐出一句话,却让璇玑差点吐出血来。
什么?约、约好了?那我这一番工夫不是白做了?我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顶级毒药、“玉山倾倒再难扶”的顶级迷药、“一针见血、永志难忘”的防身针、“太液芙蓉未央柳”的极品美容护肤膏、“儿童见面不相识”的易容胶,等等等等天才发明都白白地、被人骗着上交了?堂堂的洛阳公子,天才的、人见人爱的、永远好运、永远只有她耍人没有人耍她的虞五小姐被人耍了?还是被一个没有脑子只有发达四肢的烧饼莽夫。。。给骗了?璇玑在马上化成了一尊石像。
一直到他们到达第一个绿洲,璇玑还不肯接受这样一个简单却明白无误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