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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来 ...


  •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昭元十二年十月初七,送亲队伍走进玉门关,从西域回到中原,来到河西走廊上最大的都会沙州。

      沙洲古称敦煌,是西行路上的要冲,东有三危山嘉峪关,西有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祁连山、北塞山分立南北两厢,风景奇绝。现在,这里是安西都护府以及陇右道节度行营的所在,有居民十几万,华戎相杂,繁华程度直追两京。

      浩泰下令停营两天,让已经在戈壁瀚海上辛苦跋涉了半个月的将士们稍事休整。自己则和璇玑、润玉等几个出了城,向大泉河谷走去,参观虞家在三危山峭壁上凿造的功德佛窟。

      来到大泉河谷,中原人大吃了一惊:刀削斧劈的断崖上,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全是僧侣和供养人们凿造的佛窟。直到攀上绝壁,走进位于蜂窝中心的虞氏功德窟,众人才从恍惚中惊醒。

      虞氏功德窟是璇玑祖父虞燕然为殉国的兄长真卿所建,是一个长宽深都超过二十丈的巨型佛窟。从建中年开始,经历父子两代,到现在二十余年还没有全部修完。

      木构窟檐的前室绘着天龙八部等护法诸象。帝释居南,梵天居北,分领药叉力士。八部之上绘千佛,壁顶有飞天绕行,四大天王各持琵琶、宝剑、赤索和宝幡立于西壁门的两侧,甲胄整齐,色釉斑琅。众人走进来看见,不禁忍俊不已:这里毗沙门天王像的原型竟是璇玑的老爹无忌将军。

      “四方天负担着护法的责任,一般庙宇里,神像全都横眉立目,望之凛然可畏。想不到这里的毗沙门天王虽然也很威武,造型却如此俊美动人。”浩泰笑。

      “在天竺传说中,毗沙门天王,也就是北方多闻天王,以福、德闻名于四方。但是在穆朝,尤其是西域,他则是军队的守护神。传说开皇朝,毗沙门天曾经帮助西域守军击退殷人的围困,所以开皇特意颁下诏书,下令各道州府在城的西北角以及军中塑毗沙门天王像。老爹从十三岁开始,前前后后守了二十年西域,被当作毗沙门天一点也不希奇。”璇玑很骄傲地说道。

      润玉张了张嘴,也想说句什么,但是想了半天,结果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璇玑看过去,甬道一壁辟龛,龛内设佛床,供着佛像。“这是三世佛,也就是过去(燃灯)、现在(释迦)、未来(弥勒)三佛。”

      “三世佛,加上龛外千佛,正好印证大乘佛教三世三千佛的说法。”浩泰补充。佛像两边有协侍菩萨,菩萨庄静深凝,嘴角微微含笑,衣纹肌路十分流畅细腻。龛内火焰纹里飞出一群飞天,与壁顶飞仙争妍竟丽,画面十分热闹。浩泰看得着迷、脚步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

      天舒拍拍他的肩:“走吧,里面的才叫精彩呢。”

      走进中心室,浩泰当真呆住了。刚才看到的壁画和雕塑还可以称之为杰作,此刻他所见到的,已经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表达。

      佛窟的壁上整壁绘出一幅气势磅礴的神话传说卷。从盘古开天地到女娲造人补天;从后羿射日到精卫填海;从嫦娥奔月到伏羲八卦;从神龙尝百草到黄帝蚩尤牧野大战。。。天帝、龙王、飞廉、雨师、云中君、大司命、道教的飞仙羽人、传说中的乌获朱雀、人首蛇身的女娲伏羲、龟蛇相交的玄武、九首兽身的开明。。。天地的混沌、海水的洪荒、青琐仙灵、云山战场。。。一幕连着一幕,一卷紧接一卷,色泽艳丽夸张,画面弘雄辉煌,情节完美流畅。

      一种震撼,一种激洌,从脚底直冲到头顶、让浩泰情不自禁想要顶礼膜拜,手足都忍不住想要舞蹈,一腔悸动不知道如何才能排遣:“天哪,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壮丽。。。简直是绝世之作。。。这不是海市蜃楼吧?”

      “我也怀疑。” 璇玑喃喃,眼眸中闪动着梦幻般的异采,同样被眼前的壮观震慑。

      浩泰转过身,又发现了中央佛坛上的佛陀说法群塑。释迦结跏趺坐于金刚宝座上,雍容大度,佛光隐现。三飞天持花礼佛,长带轻柔飘逸,可以看出丝绸的质感。花散如华盖。

      “这佛陀,这飞天!”

      “还有天众、龙众。。。”璇玑也转了过来,“天神仪威;龙众尊贵;药叉迅捷勇猛;修罗妍媸分明。”

      “还有弟子。你看,阿难微有稚气,却聪明伶俐;迦叶老成持重,一身瘦骨嶙峋警人。

      “还有左协侍大智文殊,顶结五髻,身披缨络,青狮昂首扬鬣,菩萨双目微闭,微翘的唇角显出自信和自负,智慧深沉。”

      “还有右协侍普贤大行,褒衣博带,手持莲花,白象温和稳重,菩萨华贵勇猛。”

      “还有观音大悲,身材修长,满月一般的圆脸柔丽晶莹,弯眉细目,丹唇如珠。神情似笑非笑、欲笑又忍,庄静中透着慈悲,深恬中含着妩媚,似融合了人世间万种风情,又超脱游离于红尘之外。繁复累赘的缨络散落在项、臂、胸、腹,似能听见冷冷玉响。”

      “还有大势至摩诃那钵。。。虽然仅有一个头部,然高额隆鼻,已见庄严肃穆,楣棱、颐棱转折清晰。头上珍珠宝冠,玲珑剔透,绕项帛帔柔软如缎。。。”

      “喂,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润玉插了进来。

      “他们在评论这一座释迦牟尼说法塑像。这是佛陀,佛陀上面的是飞天,两边的是二弟子,二弟子边上的是四菩萨。天王、力士、药叉、龙女散坐在十二株菩提娑婆下。文殊和观音的下首有一个牵马而立的男子,眉目清秀,做穆朝文官打扮,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因为聆听佛法而出神的是燕然将军的兄长虞真卿,也就是虞氏窟最初所纪念的主人。”说话的是天舒。

      为什么人人都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那,这个呢?”润玉指着普贤后面一具造型粗旷的塑像。这具塑像有四面八臂,张脸神态各异,八臂分执法器,裸露的肩臂上肌肉虬结,四身畔娑婆树摇曳生姿。

      “这是大梵天王。”浩泰很顺嘴地回答,“大梵天住在□□第三禅天,是创造天地之神,又是佛陀的护法神,在二十诸天中排名第一。他有四面八臂,呈慈、悲、喜、舍四梵行,也就是慈悲、仁爱、博爱、公正四种品行,爱护众生,所以佛陀嘱托他护持娑婆国土。他的八耳、八手、八臂还有手上的法器都有不同的意义。比如令旗,代表万能的法力;佛经,代表智慧。”

      “除了是守护神之外,大梵天也是毁灭之神。”璇玑也很顺嘴地接口,“他高兴的时候,世间太平,万物昌盛;可是他愤怒的时候,就灾祸横行,连草木都要凋零。在殷族传说中,大梵天的女儿佛莲公主是殷人的守护神。我的祖母是殷族的公主,二姑母就是现在佛莲宫里的第四世佛莲公主转生,所以,我们家最敬大梵天王。”

      “那么,这里画的应该就是佛莲公主本生。”浩泰笑着,转身走向正对着梵天的西壁。西壁的正中用白描的手法构勒着十来幅图画,图像以云山、花树以及天宫围栏等作为背景和自然分界,上下交错,融为一体。

      “不错,这幅本生描绘了佛莲公主从诞生到与殷王夏离相遇、相爱、分离、重逢以及轮回的整个经历。嗯,这一幅应该叫做别后。”

      浩泰顺着璇玑手指的方向看去,画中的佛莲公主仅着一袭白衣,坐在冰莲花座上,望月凝思。月光披散在水中,似能听见寒潭流水的声音。“这幅图画面清旷深静,人物神态娴雅,似乎是从周昉的水月观音像的风格。”

      “不错,是水月观音像。所谓净绿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下,万缘皆空。。。”

      “这边画壁用白色连珠纹和珍珠团花隔出的横卷式长卷是《殷云公主省亲图》吧?”

      “嗯。坐在华车上穿着殷族公主彩盛礼衣的就是殷云公主,骑乘在马上言笑宴宴、相谈甚欢的是她的两名长女,后面是女侍、小厮,再后面棚车连绵、打起湘帘向外张望的是送行的官眷。”

      “下壁这一幅就是《燕然将军统军出行图》了。红袍白马正在过桥的不用说是燕然将军;白袍红马率领旌节仪仗在前面导引的自然是你、姑父虞将军,黑袍白马扈从的应该是杨将军。这幅画鼓乐、战车、铁骑、士兵延绵二十丈,场景可真浩大。”

      “还有这幅《观无量经变图》,塔院林立,池树飞花。轻盈的飞天在亭楼廊宇中游弋飞翔,飘荡在空中的乐器不演自鸣。七宝莲池里碧波流漾,化生童子在莲花中追逐嬉戏,佛与菩萨含笑而坐,迦陵频伽振翅欢唱,一片极乐世界的安闲。”

      “伎乐天更加想象力丰富,你看这名反弹琵琶伎,一足独立、一足轻提,肩上长巾飞旋,似欲御风飞行。”

      “还有流泉、草树、塔庙行云。。。”

      “园宇、回廊、水榭、殿堂这些建筑也是结构宏丽,布局严谨,绘制得十分精细,俨然是一幅青绿山水的巨作。。。”

      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仿佛知音的两人的润玉更加郁闷了。

      天舒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共同语言的味道难以忍受吧?”

      “啪!”一张帖子扔在浩泰手边。浩泰拾起来,白的?打开来,空的?翻过来,有了,是战书两个字。

      “我要和你挑战。谁赢了,谁娶小刘。”

      浩泰将“战书”翻转来去,良久才轻声问:“你知道小刘是女的?”

      “我才不管什么男的女的,我就是喜欢她。你不也是吗?”润玉不上当。他只是直率,可不是愚蠢,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练出先天罡气。

      “比什么呢?比武,我可输定了。”

      “比文,我也不要比。”遇上石头,鸡蛋要知道躲开,千万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

      “我还没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诉你,反正一定会公平。现在先打个招呼。”

      “公平竞争是吗?”浩泰看了看“战书”,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好吧。”

      当晚,弥陀寺方丈室的大门被人一拳砸开。“师傅,这位施主一定要见您,弟子拦不住。”

      “方丈大师,我是来向您问佛的。”

      净观方丈看了看润玉的周身打扮:“施主有向佛之心,实为大善。施主请坐。”

      润玉不待落座,先追问:“什么是本生,什么是萨缍太子。”

      “本生就是佛生前的各种善行。萨缍太子是大车王的三太子。有一日,他和两个哥哥一起到山中狩猎,看见一只母虎因为饥饿,将要吞噬自己的孩子。萨缍不忍心,就用干竹刺颈,自己跳到悬崖下,以身饲虎。”

      “世上竟然有这种蠢,我是说,这么纯善的人。什么又是花生玉瓶?”

      “花生玉瓶?”方丈皱眉,“花生。。。玉瓶。。。”

      “就是有一个人骑马,走过好多好多的山。”

      “贫僧明白了,是《法华经》化城喻品,讲一个富商历经千难万险,到宝城取宝的故事。这个故事里,宝城之宝比喻《法华经》,路途的艰险比喻修行路难,修成正果则功德无量。其实,心中有佛,就可以成佛,不一定要持戒苦修。我们净土宗的修行方法就很简单,只要你每天坚持念阿弥陀佛,时时想着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极乐世界。”

      “阿弥陀佛,就这么简单?”难道女人这个东西,比佛还刁钻?

      “就这么简单。”净观从架上取下三本佛经,“这是我们净土宗的三大经。你读了就知道西方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天,从河西走廊通向关中长安的大路上,响起来朗朗的读书声,不,颂佛声。

      “阿弥陀佛。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阿弥陀佛。文殊师利菩萨,任运大悲波罗蜜多处,领会五蕴同体,忍一切苦厄。。。阿弥陀佛。善财童子,色不异体,体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阿弥陀佛。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连神通第一,阿难多闻第一。。。阿弥陀佛。文殊、普贤是佛陀的二肋侍,与佛陀为华严三圣。他们都是转轮王的儿子,和观音、大势至是兄弟。转轮王成佛后为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观音和大势至则为父亲的协侍。。。阿弥陀佛。”

      “润玉,你在干什么呢?”

      “学佛。有什么不对吗?”这已经是最短的一篇了,好不容易才挑出来的。

      “呃,没什么不对,很好、很好,继续、继续。”璇玑艰难地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老天爷,一个昂藏八尺的大汉铜锣打鼓般在近千名士兵面前背诵佛经,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浩泰低头,暂时当自己失聪。

      萼绿微有惊讶地看了润玉一眼,什么也没说,拨马跟上璇玑。

      天舒上前:“润玉,你有没有听说:当年佛祖死后,阿难被众子弟排挤?”

      “有这种事?”润玉皱眉:净观和念禅都没提过。

      “阿难辛苦侍奉佛祖二十七年。佛祖说他为人温和宽厚,闻法不忘,将来一定会大放光芒。可是佛祖入灭三天,大迦叶被弟子们推为首座,阿难被排斥在外。为什么呢?”

      “。。。为什么?”

      “因为他只会背佛经。”

      “噢。”

      天舒见润玉还不明白,叹口气:“你知不知道刘家人怎么评价僧侣的?”

      “。。。是什么?”

      “招摇撞骗,借佛敛财,不事生产。”天舒再问,“想不想知道刘家人是怎么看待佛像的?”

      “。。。”

      “泥胎木偶,自身难保。拜之若能成佛,佛陀何须苦修。”

      润玉迟疑:“你要我去苦修,像六祖慧能一样,碓房舂米,也是修行?”

      “不错嘛,还知道慧能。”天舒拍拍润玉,“我的意思是:你和这些人一样,只看到表象,没抓到点子上。”

      朗朗的书声中,送亲队伍回到了长安。出发的时候是新荷出水的夏日,回来时已经小雪轻飘的冬月。穆昭命内侍在朱雀门迎接浩泰一行,并诏正副送亲使翌日紫宸殿陛见。众人去礼部销了职,各自回家。

      璇玑回到魏国公府,发现有一朵著名的桃花已经追随着万能丫鬟来到了家。

      “我没钱住客栈,只好厚着脸皮请师弟收留了。你也知道,长安居、大不易。”天舒嬉皮笑脸道。

      “哦,我差点忘了,天山第一剑客的徒弟只住二十两银子一天的客栈,只吃十两银子一顿的饭菜,不会再多,也不会再少。从西域到长安,一趟镖走下来刚好够你用两天,不,还不到两天,因为天山第一剑客的徒弟打赏也不能小气。”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师弟也。”天舒赞叹。

      骗谁呀?眼前这位小财迷可是十五岁就知道从西域胡商手里收购物品转卖到中原的:“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男子一脸委屈,捧心蹙眉,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想当年,我千里迢迢,不,三千里迢迢,万般辛苦、辛苦万般,从天山来到洛阳,只为了见你一面。虽然没有老天爷降我大任,也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冻其手足、空其包袱。。。”

      “萼绿,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吐多了,已经习惯了。”

      “女人太刁钻,是会把男人吓跑的。”天舒看看璇玑,叹口气。想当年,他就是听信了老妈兼师傅大人的鬼话,以为洛阳城里的小师妹既美丽又温柔又可爱,于是,抱着立志趁早、讨老婆也要趁早的志向,带着最心爱的玻璃熊偷跑到洛阳,打算向小师妹求婚。结果,不小心看见一个比栀子师姐还要野蛮一百倍的小师妹,十五岁的少年心和他美丽而脆弱的礼物一起被炸成碎片,丁丁当当散了一地。等他把心重新拼装好逃回天山,栀子师姐早已经把他这个小师弟忘得一干二净,高高兴兴作了狄族土司万光年的新娘。

      回想当年,天舒追悔莫及。为什么他会嫌栀子师姐不够淑女?跟这个假斯文的小师妹相比,栀子师姐简直可以说是温柔如水了。“萼绿,你千万不要象某人一样啊。要学,也学你姐姐绿华,那才是女人的典范。”

      “表少爷,天舒少爷。”柔美的声音中,一个女子沿着游廊走过来,青衣素裳,白皙的脸脂粉不沾,衬着浅浅苍苍的光影,有若一湾春水,波澜不惊。

      “说曹操,曹操到。”璇玑拍手,“绿华姐姐,你来得正好。受气包刚才说你坏话呢。”

      绿华微笑,仿佛涟漪被风吹开:“四公子听说天舒少爷也来了洛阳,知道天舒少爷一定会住下,叫我在桑园安排了客房,请天舒少爷过去看看。”

      “桑园?不用了,我跟阿珩住就好。”天舒立刻推辞。开玩笑,桑园跟夏园,中间隔了一个人工湖。别说离萼绿一丈,一百丈都有余。

      “韶园已经有表公子了。天舒少爷如果不喜欢桑园,章园倒也空着。”

      跟虞璨住?岂不是自废武功外带让人捆起来送给情敌?“绿华妹妹,我可不可以住柴房?”

      “柴房不够二十两银子一天的标准,只怕天舒少爷住不惯。”

      “萼绿,我这么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迂尊降贵、栖身柴房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不感动也就算了,还这么打击我脆弱的心灵。”呜。。。“绳子在哪里?”

      绿华的唇角勾起一弯浅笑:“章园是空了些。二公子出外养病一走三年,大公子又被陛下另赐了官邸,寻常也不得空回家。依天舒少爷的性子,闷也闷坏了。武园有三公子和六公子,英园。。。”

      “章园,我住章园。”老虎不在家,猴子怕什么?想象着每天粘在萼绿屁股后面的美妙前景,天舒开始手舞足蹈,“自由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

      “舍自由而取美人也?”璇玑插话。

      “不,创造条件,先取美人再使美人与我共取自由也。”

      璇玑白眼向天,然后闻到空气中的香味:“绿华,我们饿惨了,有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

      绿华微微一笑,细长的眉毛弯成一弯娥眉月:“大公子知道表少爷回来一定会喊饿,几天前就让厨房开始准备,务必要让少爷一回来就能吃上最喜欢的菜色。不过,四公子说,戈壁滩沙厚尘重,表少爷带了一身的风沙回来,一定吃不痛快。所以我叫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又烧了两大缸热水。如果表少爷很饿的话,就先吃点小菜,洗完尘,人也舒畅了,大公子也过来了,正好聚在一起,给表少爷接风。”

      “绿华姐姐,你可不可以有一天不向着四表哥?”璇玑咕哝。

      “表少爷离家半年,有没有想念飞来茶楼的云糕?”

      璇玑立刻投降:“绿华姐姐英明神武、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玉秀钟灵、典雅端庄、美丽大方。。。整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云想衣裳花想容、芙蓉如面柳如眉。。。”啊,回到家,真好!

      “师兄,我以为你比我有骨气。想不到为了五斗米,这腰枝说折就折了。”天舒捧腹大笑。

      “五斗米算什么?为了绿华姐姐、的云糕,我可以上天逮鸟、下海捉鱼,上刀山、呃,刀山火海就不必了。”璇玑越想越馋,“绿华姐姐,赶明儿我把你要过来,专门伺候我好不好?等我当了一品太师,也给你讨一个国夫人做做,不比跟着四表哥强?”

      “你想要我的绿华?”一声轻呼,如雪花一样清冷,轻轻传了过来。

      “四。。。哥。”璇玑脚一软,连忙抱住萼绿,很没志气地换上一脸谄媚,“四。。。表哥,好久不见。你的美貌越来、越、惊人了。绿华是四表哥的眼睛,四表哥的心尖。。。我,我哪敢。。”璇玑扯住萼绿,飞快地逃开。

      “等一下。大哥让我告诉你,别忘了去见五妹。”

      “见小表弟有这么要紧吗?需要大哥提醒四哥、再提醒我?”璇玑沐浴完,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才来到樊楼找小表弟。

      小丫鬟双成守着门,看见她们忙迎上前:“五小姐中午睡下还没醒呢。”

      “还没醒?”

      “表少爷不知道,五小姐身体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哦。”璇玑暗笑,整座魏国公府,四哥的韶园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绿华,一个云台,什么秘密进去,跟水滴落入大海没什么两样,“萼绿,去叫醒他,就说表少爷带了好玩的东西来。”

      “表弟,我醒着。”门内传来微弱的声音。

      “这里没事了,你去忙着吧。”萼绿打发双成出去,守在樊楼门口。

      见到小表弟,璇玑非常不满:“玄寄,虽然天气很冷,也不用在屋子里带帷帽这么夸张吧?就算我都没有……咦,你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表姐。”

      璇玑手一哆嗦,茶壶里的茶全倒在外面。她定了定神:“小表弟,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难听?简直就是只被人卡住脖子的公鸭,表演豫让吞炭吗?”

      “不止是声音。”玄寄揭开帷帽,无限委屈,“你看我的脸。”

      “你的脸怎么了?出天花了?”这么多小红豆,真的,惨不忍睹。

      “胡子,胡子。”青春期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我看见了。软软细细的,是缺了一点男子汉气概。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大伯十七岁就青黢黢一脸胡子的。比起四叔三十岁,胡子才长出来,你已经很不错了。”

      “这不是重点!”玄寄气坏了,“我告诉你,我已经装病装了整整三个月了。”

      “我知道。算你聪明,明天你就可以解放了。还有啊,天冷我不想上朝。。。老天!”璇玑捂脸,“我明白大哥什么意思了。要我化装成这个样子去见人。。。杀了我吧。”

      “我也装不下去了。这六个月,宇文家的七仙女动不动就跑来跟我谈诗论画,没有一刻停止她们无聊的骚扰,夏园的门都给她们踏破了。”

      “……好吧,其实当官一点都不好玩,大朝会小朝会,春祭秋祭,整天除了拟旨,就是读奏章,一会儿这个犯忌讳了,一会儿那个陛下不喜欢,又无聊又辛苦,活人也变僵尸了。所谓当断不断,必留祸患。我虞璇玑拿得起,放得下。明天见过陛下,交完旨,你这个翰林学士就正式走马上任。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补课!呼,好冷!”

      樊楼上燃起了两个大铜盆。璇玑裹着狐裘,抱着手炉,歪在山枕上,开始给小表弟讲课。

      “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翰林学士更舒服,更前途无量的职业了,身份尊、地位高、待遇好、责任轻,还不受编制名额限制。天天和皇帝腻在一起,既可以揣摩圣心,又占着清贵超然的名声。有事的时候呢,给陛下出出主意、拟拟旨,没事呢,就陪陛下聊天,谈谈文辞诗赋、诸子百家、经学、史学、六艺学、四门学、律学、算学什么的,偶尔陛下兴致来了,也会找你弹琴、下棋、占卜,画画、玩玩脑筋急转弯。不过要注意一点:就是不可以表现得比陛下聪明太多,也不能表现得愚蠢,要让他觉得你有趣、有才,能激起他的好胜心,但总体上又比不过他,要随机应变,不留痕迹地引导、诱导、哄他高兴。手法上,以拍为主,因为你不是专挑陛下过失的谏官。具体例子表姐我已经讲过了。”

      “表姐。。。”

      “不用太感动,我们是表姐弟嘛。”璇玑很大方地挥挥手,没有在意小表弟苍白的脸色,“但是,偶尔也要表现耿直点,别让人以为你只是一味谄媚的小人。要知道,那种小人是最没出息的,将来迟早被明君拿来祭刀。做小人也要做得有气势,有气质,要做得让人觉得你只有一个小人的外壳,骨子里根本就是忠君爱国、德才兼备,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实实在在地真小人一个。这种路也最好走,只要你十件事情做对一件就可以扭转乾坤,哪象君子,十件事情错了一件就得身败名裂,破产倒闭。具体操作可以举例说明。比如,某个谏官不识相,倒怫龙麟,说了陛下不爱听的话,但是,他在士大夫中有很高的威望,与朝于野都是受人敬仰的人物。陛下也不过是一时气头上来,实际上要不要他的命都无所谓,这时候你就要挺身而出,为他说几句好话,积累人望。当然,如果这个人掌握实权,野心勃勃,让陛下犹如芒刺在背、迫不及待亟欲除之而后快,你就得考虑考虑,别把自己陪上去了。”

      “表姐,我。。。”

      “等一等。我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没讲。那就是:我大哥例外,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龙颜怎么个怒法,就算陛下要砍你脑袋也得想办法救。总之呢,表姐已经给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你再使把劲,说不定就把陛下玩昏了,很快提拔你当承旨学士,然后拜中书舍人,赐爵入相。其实,翰林学士已经是内相了,什么立后立太子,拜免将相,号令征伐,都有份参加,就算不当外相也不是很重要。玄寄,你有没有什么感想?”

      玄寄摇摇头。

      “没关系,一千年后有一个伟人说,摸着石头过河,过着过着就过去了。现在,我继续接着讲过去六个月都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要是漏了什么,萼绿,记得补充啊。我们离开长安,第一站到的灞桥,呃,灞桥就算了,来回七千二百里,这么说,一个月也说不完。第一站到了兰州,九曲黄河第一湾,接待我们的是兰州刺史康绾。康家的厨子真不错,两只手一揉一摔一拉一扯,就这么,两分钟把一大团面拉得又细又长。还有他的冷淘,素的槐叶、荤的江虾鳜鱼,把材料切碎、滤汁,和面揉团,在清水里淘啊淘,淘成面筋和面浆,再在面浆里加蓬棵灰,上笼蒸熟,切条冷冻,用姜、花椒、醋、胡荽、韭菜滤出清汁,再加肉汁、江鱼胶浇上去,真的是晶莹剔透、光滑柔嫩、香飘万里,吃起来全身舒畅。从兰州过黄河,翻过乌鞘岭,就是两千四百里长的河西走廊,宽度却只有二百里,北边是龙首山、合黎山,南边是祁连山,东端就是凉州。凉州的油炸糕,用栗子粉和山药泥做面,白糖、芝麻、青红丝、玫瑰做馅,在油锅里一炸,又酥又脆,又甜又粘,一咬一口蜜。”

      “表姐,我可不可以不。。。”

      “你以为表姐我只知道吃吗?到过一个地方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熟知当地的特产和美食。就象岭南的荔枝,兰州的百合、凉州的甘草。。。”

      “表姐,你还是看看这个吧。”玄寄上前,“这是吏部下来的,陛下升了你做门下省起居郎。”

      “起居郎。”左史,掌天子起居法度,大朝小朝都得跟着,出幸随从,退下来还要兼修史。麻烦!怪不得小表弟的脸会那么臭呢。不过,这一切已经跟她无关。璇玑将吏部的任命书向天一扔,“恭喜恭喜,小表弟,你又升官了。”

      “表姐,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起居郎耶,别看只有六品,可是有几个比你跟陛下更亲密?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第一个知道。”

      “问题不在这里。”玄寄鼓起勇气:“问题是,表姐,我想说,这个起居郎我可不可以。。。不当?”

      “不当?这个时候你说不当?”璇玑皱眉:“平时你客串翰林学士不是客串得挺愉快的吗?”

      “那不一样,右补阙是谏官,平常不过看管一下其他谏官传递奏折用的匣子,翰林学士也是轮值,陛下不召见就没事,起居郎却是要出入侍从,记事修史的。又累又麻烦,我做不了。”

      “做不了?箭在弦上,做得了要做,做不了也得做。”。

      “表姐,你这是暴政。”

      哇,小表弟真急了:“呃,凡是好商量。其实,起居郎看起来麻烦,做起来也不难。”璇玑站起来,拍拍小表弟的肩膀,“玄寄,你是表姐看着长大的,你办事,我放心。来,我们继续。”

      润玉从醴泉坊南街出来,在西市程记饼家转了一圈,提着一盒蝴蝶酥出来,沿光明大街东行,过安化大街、朱雀大街,在务本坊右转,上启夏门大街,南行一里左右,拐进亲仁坊西街,在魏国公府门前下马。

      “润玉,你来了啊。”璇玑出来相迎。

      一天没见,小五妹又变得美丽了许多:身上绿襕衫,脚下乌皮履,拦腰系银带,手拿官样巾,唇红齿白,面如桃花,俨然一个少年得志的美少年,把润玉看得心坎咚咚地跳:“小。。。咦,怎么你也在?”

      “浩泰送来了两样很漂亮的菜,你过来看看。”雪白的定瓷盘上一行竹笋折扇子样排开,扇面上鱼茸和蛋黄打散,堆成兰花;晶莹透亮的肉片整整齐齐码在另一边,顶上一颗樱桃,周围散洒桂花,雪白粉红金黄。“你猜猜,这叫什么?”

      “。。。水晶冷肴。”

      “错,你看这半边,这冷肴嫣红姹紫,月白霜清,[红绽樱桃含白雪]、[九秋香满镜台前];樱桃和桂花都代指美人,所以是窈窕淑女。这一半则是[谦谦君子]。《诗经》有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太宗皇帝咏兰诗称[会当君子折,佩里作芬芳]。所以,这盘菜就叫做《君子好逑》。”

      “。。。”

      浩泰看见了润玉提着的食盒:“你也带了好吃的来吗?”

      “。。。比翼双飞酥。”

      “呃,润玉你想得真周到。”就算是比翼双飞酥,也不用一下子做二十斤吧?

      第二天。。。

      浩泰兴宁坊西街出来,在咸宁大街左转,过永嘉坊、兴庆宫,在东市李记买了一包蜜饯,转进亲仁坊东街,在魏国公府下马。

      “润玉,你也来了。”一对好朋友在马上对望了一眼,溅出一星隐隐约约的火花。

      “呵呵,真巧啊。你们两个约好了?”绿衫乌履的起居郎再次出来迎接。

      润玉打开热腾腾的砂锅。砂锅里,有两只金灿灿的肥鸭,上面覆盖着粉红的火腿,乳白的汤汁中碧叶沉浮,仅仅是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这道菜是我十四做的,叫做神仙眷侣。”

      “呃,还真是神仙眷侣。。。”记得去年还叫神仙鸭的,想不到,这么快就眷侣了。

      浩泰微微一笑,将蜜饯递给璇玑:“刚才路过东市,看见有人酬宾,就去凑了凑热闹,买了来才想起待会儿要进宫,少不得便宜你了。”

      “糖藕,密橙,金橘,桂圆。真巧,全是我喜欢的。”

      “猜猜看,这叫什么?”

      “金玉良缘(圆),佳偶(藕)天成(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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