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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晓风残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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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微的变化积少成多,然而那致命的重创却是远远先于人心的叛离让她一无所有。
父亲官位低微,说穿了不过是一名铸造冶炼的监官,上朝朝拜甚至没有他立锥之地,然而这监官之职却有着人们秘而不宣的好处。银钱铸造,金器熔造无不是有火耗的,光就是这一项便不知滋润了多少工匠,当然也免不了养肥了这位李监官。
派别争斗,权力推搡是无人能够理清的千丝百绪,当心月窥见其形,已然身陷其中。
抄家满门的旨意,奔走逃窜的仆婢,自缢的父亲——母亲将她推出后门,那双一直为自己编织锦绣的纤手此时却是狠狠地在她脸上刮出红痕:
“从今而后,你再不是爹娘的女儿,李氏一门再无子孙李心月……”
木门门板迅速阖上,耳朵嗡嗡地一阵呜鸣,她听着一门之隔的母亲悲伤的啜泣,那人哭泣着,扯起粗长的麻绳,一圈一圈的捆上门栓——心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扑在门板上,握紧了双拳拼命地捶打:
“娘……不要赶我走,心月不怕死啊,娘,让我进去……我们一起去找父亲,娘……”
母亲哽咽着:“……天降灾劫,抄家之辱、不可辱节妇烈女,心月若进来,只白白搭上少艾年华,我即便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此时相隔不过一门,然而转身之后,阡陌红尘,紫渊碧落、今生缘已尽,陌路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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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交予她两份蜡封的书信。一封是月眉玉观辛闲真人亲启,一封是予城郊赵府主人——正是与李府联姻的家族。
心月知道,这是母亲对自己最后的期许——去月眉玉观潜心修道,成为女冠,她可以隐姓埋名,却再也不能婚嫁;去城郊赵府,投靠赵家,寄人篱下,绝非她心愿之,再者、她是罪臣之后,且不论赵府会否背弃旧约,就算是她腆着脸呈上信笺,那赵家只怕亦会将她拒之门外。
她扑进随侍的婢女怀中放声嚎哭,过后、便擦干泪痕,与那婢女相互扶持,一同上路。两人先是典当自己仅有的饰物,换上荆钗布裙的心月与婢女相比,竟也无太大的区别,餐风露宿且不提,遭人白眼、调戏讥笑却是心月难以忍受的,那些自尊与矜持在现实的穷迫面前根本不名一文——心月咬牙忍耐,最终也没有改变初衷。母亲是希望自己嫁入赵家的,即使寄人篱下,她亦不愿拂逆母亲。
赵家自诩书香门第,先祖是经商出身,后来训诫子孙参研典籍,潜心经学,考取功名之心较常人更为坚毅。
徒步而行将近十日,方至赵家宅邸,婢女翟丽知她性子矜傲,亟欲替她递上书信;心月摇首,大步行至赵府正门前,拉起门把叩门。
不多时,便走出一门房,心月屈膝跪于门前,门房大骇,上前道:
“姑娘有事请直说。”
“请先生为我通报家主,就说获罪李氏心月前来拜见。”
门房听完这话,脸上神色骤变,没停留便转身进屋。
翟丽站在身旁,一个劲儿地劝慰着、心月只当虫鸣,无动于衷。
人前示弱乞怜的羞耻让她淡忘时间,翟丽说得倦了,竟也放弃坚持,跪在她身旁。两人沉默地注视着宅邸的匾额,谁也没有离开,一直等至日落。
赵家老爷跨过门槛时,眼中蓄满泪水,无言地拉起心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抽搐的脸皮,心里估量着这人究竟有多少真心。
赵老爷一直将两人领至偏厅,赵夫人一见到她、便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嘴上叨念着:
“孩子,受了这许多委屈,可苦了你……”
赵老爷长叹:“只怪咱家一直没收到消息,不然早派人去接应,也免了贤侄女许多委屈。”
心月低首,施礼:“小女不曾拜望二位长辈,今日遭劫,又前来叨扰,此举违礼荒唐,望二位见谅。”
赵夫人哽咽道:“心月小姐天姿玉容般的人儿与我家那多病的孽子相配着实委屈……”
赵老爷唏嘘道:“寒舍腌臜,少不得让贤侄女有不快之处……”
心月抬首掀唇:“……小女已若风中柳絮,去留不由己身作主,今日相见,只求二位长辈作主。若有难处,便请直言;若年旧情,便容我暂住。还望二位速决。”
赵老爷闻言,脸色一变,心里对这落难小姐的直言不韪颇是不满,嘴上却道:
“……贤侄女怎生如此说话,赵李两家的交情本不是一两天的,光就这情份,我赵某便绝不会亏待贤侄。”
心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番景况,如果当初与母亲自绝于李家,便没有今日的屈辱羞耻,尴尬难堪。
她想在手腕上划下一刀,任鲜血流淌,任生命消逝——赵家的人想必会十分高兴,欢欢喜喜地用草席将她卷了,抛弃在荒山,只当扔掉了一件废品,省了许多心烦,
然,她也经受不住疼痛,只咬破了指头,鲜血涌出的恐惧令她惘然呆愕,心月扯过红绳,将那玉玦子紧紧地握进掌心,指腹的血珠擦过玉石雕纹——寒凉的玉石慢慢地升温,散发的热度像是在碧青的表面氤氲湿雾,她只觉难以置信,蓦地灌进耳朵里的声音,让她阵阵发昏。
好像有人说话,是跟她说话吗,究竟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