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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夜访翠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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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抚摸阿念的毛发,感叹道:“它老了。我也老了。”说着回头看向墙上的字,不自觉轻笑一声,仿佛颇为不服气。
“你不生气吗,知道了张棋音的死因之后?”
姚芷衡跪着,地砖又冷又硬,膈得她膝盖生疼。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跪过张娘子,但第一次入宫面圣,就是这么跪。
“臣悉听尊便。”
在天家之下的,臣永远是臣而不是人。
李道佑抱着阿念蹲到姚芷衡面前,“我那侄儿泼了我这么多脏水,我想送给他一份‘大礼’。”
姚芷衡瞳孔紧缩,猜测道:“您是要?”
“放轻松。我不是要把他拉下来,我只不过想让他也尝尝被人怀疑非议的滋味。”
李道佑伸手捏住姚芷衡的下巴往上抬:“我需要你帮我去一趟黎京的上官府。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母皇的禅位遗旨。”
眼前仿若泰山崩裂,姚芷衡眼睛都不敢眨。
李道佑耸耸肩:“不过是假的。”
“当年我那好侄儿拥兵逼母皇退位。我母皇年事已高,便将皇位还给了他们一脉。但为人君者,疑心必重。母皇先去后,他就想对我下手了。”
她鼻子里哼出一声,站起来踱步到挂字前,慢悠悠地说:“他不就是怕母皇有后招吗?不就是怕母皇因为爱女而立了传位于本宫的遗旨吗?他们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不爱不忠不顺于他们。”
“他既然怕,本宫索性给他造一个!要是我这个大长公主倒了,那份‘遗旨’也够膈应他一辈子!”
她话音一转:“现在张棋音也没了,他想灭口的人该轮到本宫了。那我可得把‘遗旨’拿来好好吓他一吓。”
说完她两步快走,回到姚芷衡身边:“你要是恨他,想报复他,这不就是个好方法?你亲自去把那‘遗旨’拿过来,亲手把这匕首贴在他脖子上!”
姚芷衡对上她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双眸,“殿下为何不派自己的亲信去,反而要交给我这么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李道佑叹一口气,“本宫和他僵持那么多年,也算达到了个平衡,平日里你一口我一口的互咬几句也就算了,但双方要是动真格,那就是他不孝,我不臣——”她突然凑近,皱着眉头,很是嫌弃:“史官们的口气是很难听的。”
“不过——一个敢于仗义执言的朝廷新人,一个尽职尽责的清流人士,到时候只要你说遗旨尙存,储位存疑,朝堂上那些老古板,是会思考思考的。他们不喜欢母皇,但一定会遵守传位秩序。”
但那遗旨是假的,就是被查出来,也是姚芷衡人头落地,大长公主和皇帝依旧是血脉相融的一对姑侄。
这就是棋子。而且是一颗注定的弃子。
大长公主指尖缠绕着姚芷衡的头发打圈:“况且,谁又会像你一样,绝不会背弃本宫呢?”
姚芷衡是女子,她没得选。那位面前,她必死无疑;这位面前,她也只是死得慢些。执棋的两方都有退路,只有棋子没有。
姚芷衡看透了,也就无所谓恐惧。她忽然嘴边噙起一抹笑:“为什么殿下就不能把他拉下来呢?您要是成功了,也许死的就不是张娘子了。”
李道佑眼里闪过欣赏,但旋即消散,慢慢失落起来:“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母皇不肯传位于我?”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是我没有李齐的兵权?还是我没有他那么有手段?”
她摇摇头,自我否决了这些问题。
“后来我和他对峙了这么多年,才渐渐明白,我母皇做得够好了,她做了能做的一切。可是仅凭一个人无法撼动一个延续千年的权力结构。如果我强行走上母皇的路,就算兵谏没有轮上她,也会轮到我。”
这是第一次,姚芷衡看到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女人露出疲惫和委屈。
“很绝望吧,身为女人,管你有无钱权都无路可走。”
“是这个世道的错,不是身为女人的错。”姚芷衡倔强地和她对视,用一种李道佑很久没有看过的激壮神情。
李道佑说话时,姚芷衡想到了很多人,春芙,徐月岚,惠娘,三娘,玉金枝,张娘子,她的亲娘,还有她自己。
世上千千万万的女人都是阴差阳错,被世道塑造而成的。
她们都没有罪,只是不公之下,有人成了鬼,有人死里逃生。
姚芷衡的情绪平如镜湖,口中话语却力似千钧:“我不服这世道。”
她俯身一拜:“臣愿意为殿下去往黎京。”
但非助你斗权,而是恨透这亘古不变的黑夜。
姚芷衡下山时,天空夜幕开始稀薄,隐约透出一点光亮。
她抬头看天,想起当初入含元殿便是这样的天色光景。年华一晃,不知今夕是何夕。
“姚大人,我们便在这里停下了。出了这山下府门,公主殿下安排了人送您回府。”
侍从们朝姚芷衡一拜,归整有序地回身离去。
姚芷衡反应不大,兀自朝前走着,脑中梳理着今天所知。黎京上官府,是大长公主保下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地界。皇帝进不去,既怀疑遗旨被藏,必定严密监视那处。那时入府一探,想必在在圣人眼中,自己就已经是大长公主一派的人了。回祁梁之后,自己和春芙遇险,也就只能是圣人所为。
一步一步,原来她早就走入了这姑侄相争的棋盘。
大长公主虽为女辈,但一心巩固自己的权力。姚芷衡将一颗石子踢出去,她想:倘若大长公主真的力保张娘子,哪怕是阎王亲临,张娘子的命也索不走。可她没有,她只是固守她和君上的和平,拿张娘子的命来证明自己和过去女子执政的时代划清界限,安安分分地待在大长公主的荣华里。
思及至此,张娘子当日的教诲回响在她脑海里:“朝堂就是棋盘,人心就是棋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人家血亲之间一盘棋的切磋罢了。”
张棋音为官五载,比她足足多五倍的时间,又经历迫害,最后逃亡。这些事情,她早就看清了。只是姚芷衡那时太幼稚,以为玄玄道道的纷争靠正直就可以躲避,以为人人都有所爱就可以共情相待。
世间有太多鸿沟她无法跨越,比如生死,比如血亲,比如施权者和受权者。
每一道鸿沟之处,不知是几丈高的尸山,几仞深的血海。
石子一路滚落,弹弹跳跳奔去一个人的脚边。
那人将脚一抬,石子被踩在脚下。
“我来接你。跟我一路回去吧。”
闻声,姚芷衡心口一紧,呼吸暂停。
怎么会是他?
她不敢置信,慢慢抬头,希望揭示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等姚芷衡彻底看清那张脸,心中的忐忑和惊惧就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如同沐德堂前的槐树在冬日里萧条枯萎。
“为什么会是你?”
左为助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那马偶尔蹄踩路面,发出“嗑哒嗑哒”的响声,在此刻日夜交替的山脚下,显得更加寂寥。
“我祖父,是圣德皇帝任命的。我父亲,受过大长公主的恩惠。我们一家,皆是大长公主的家臣。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出生在左家,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左为助双手垂在两侧,和从前一样温温和和。
血色红丝爬上姚芷衡的双目,她紧紧盯着左为助,一瞬不移:“也就是说,当日在黎京,你是受大长公主之命将我引去上官府的?”
“也是真的想去见你过得好不好。”
只这一句,姚芷衡压抑一晚的情绪彻底爆发:“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为什么一点安心的地方都不留给我?”
在安州风声呼啸的雪夜里,陪着她的除了春芙,就只有在豫成的那些时光。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一直以为她的家乡是张娘子,春芙还有豫成沐德堂。
姚芷衡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额侧青筋直跳,她不想让左为助看到她面容扭曲的狼狈之相,单手压住额角,扭身背过去,调整呼吸。可委屈和崩溃就像洪水泛滥,她根本收不住,残存的夜风将她的哭声吹远。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真的!”左为助知道姚芷衡接受这些事需要一点时间,但他没料到她如此痛苦,语气里全是慌张:“我回祁梁之后,还特意将你引荐给大长公主。你没有靠山,以后的路会很难走的。选择大长公主至少是和我一起的……”
姚芷衡怒喝一声:“闭嘴!”
她对昔日的同窗们是有一点小孩子气的。官场上所有人都可以背后算计她,她欣然接招,但唯独不可以是他们。唯独不可以是他们在身后推着她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就当是为了五年前那一群黄毛小儿,为了那同窗四载的嬉笑陪伴。
可是就在这个太阳将出未出的清晨,姚芷衡的梦醒了。
春芙睡中忽感一阵寒意,眉头一扭,睁开双眼,却见姚芷衡坐在床边背靠床头,一双眼红红的,身上已然是穿戴好的官服。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春芙摸过去,“你哭过了?”
姚芷衡双眼空濛,喃喃道:“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没事了。”
春芙牵起姚芷衡的手十指紧扣:“是不是梦到姨母了?你这些天都太紧绷了,其实你可以靠一靠我呀。不要老是担心累着我,”春芙拍拍自己的肩膀,“我可是姚家的女主人,你有一半在我这里,我承得住。”
姚芷衡和春芙讲过,张娘子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她大可不用称为“姨母”,而且那句“姨母”的自称也不过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有个身份,不做数的。
但春芙却拼命摇头:“我能感觉到张娘子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你不要这般妄自菲薄,她肯定不是一时口快才说是你姨母的,你信不信,其实她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家人很多年了?我们圆了她的心愿嘛,就这么喊。”
姚芷衡唇角微微上扬,头靠在春芙肩膀:“我现在是真的有一点累。”
春芙摸摸她的脸:“那就这么靠着,想靠多久靠多久,一直靠着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