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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绿槐涛涛(二) ...


  •   “大清早喝得不省人事还知道往学馆走!”

      “来就来嘛,还把咱们后边的屏风磕着了。岑夫子说你负责,这个时间嘛,估计已经把屏风搬去你家要赔偿了。”

      “啥?!”郁舟脸上可谓是五光十色,心里虚得很,回身抱紧倚靠的大槐树,一个劲喃喃道:”完蛋完蛋完蛋……我爹知道不得劈了我!”

      邱行遥蹲下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说吧,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还不带我们?罪加一等!”

      “我……”郁舟张口,却说不出来什么,瘪瘪嘴,压下眉头,甩出一句:“没什么。”

      害怕态度太生硬,又自己找补了一句:“就是和我爹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事,心理不痛快而已。”

      沈鹤宵半是骂半是笑:“不把我们当兄弟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跟我们说呗,说出来就好了,光灌自己闷酒有什么劲。”

      郁舟低头,轻轻笑了一下,说了句谁也听不到的话:“跟你们说不了。”

      姚芷衡坐在自己位置上,在窗口看了半晌,听他们吵吵闹闹确定郁舟醒过来后跨出了沐德堂。

      生气想径直回斋舍,却被邱居远喊住:“芷衡!他醒了!”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姚芷衡。

      姚芷衡看着他们站在槐树下,脸色依旧不好,定在原地,也没说过去还是怎样。

      大家渐渐感觉到氛围有些僵。

      时间凝固了一样,只有一两只蝴蝶飞来,在太阳底下闪着蓝紫的光。

      不多时,姚芷衡还是动了。不过没到槐树这边,而是向右走向斋舍。没说一句话。

      左为助恍然大悟般高呼:“我知道了!”他也蹲下来,平视郁舟:“你没请我们一起喝酒,芷衡生气了。”

      “去你的!”

      初夏的傍晚,天幕是很好看的。到下午天上的云便多了起来,现在如同羽絮点缀天空。西边映照金红的霞光,泛出橙色与玫红,云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拖散在天边。往东走暗变为灰紫,再往东则呈墨蓝,垂合四野,整片天空如梦似幻。

      剩下的那点残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姚芷衡看着,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的行人,行行复停停,晚照荷锄影。

      那时候总有人逗她:“姚妮子,你别总哭嘛,你朝你爹哭个啥。”

      然后她就被吓得往屋子里跑,跑到清凉幽暗的地方一个人发抖。抖着抖着,眼泪就滚出来。姚芷衡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的眼泪只要在极短极快的时间里掉出来,就是烫的。

      先是双眼烧痛,热蒸蒸掉下来两颗、三颗圆珠似的泪,要是继续哭,才会成行。贴着面颊汇成汩汩的河流,再等沧海桑田,泪痕紧贴皮肤,河床裸露,干出裂缝,河水漫盖下的皮肤才能重新呼吸。

      现在姚芷衡没那么脸皮薄了。

      她学会了承受和忍耐。例如把眼泪忍到没人的地方才让它落下来。

      她和槐树,面对面短暂地做个慰藉。

      邱居远站到了她身后:“芷衡,你一天都没吃饭了。心情不好?”

      姚芷衡死咬嘴唇,鼻尖的酸涩感一拳一拳向她打来。

      她背对邱居远,用力摇了摇头。

      邱居远收声,安安静静地陪姚芷衡站着。

      入夏,天光逃离的很快。二刻之后,昏黑笼罩,有细小的鸣虫发出声响,燥意陡生。

      姚芷衡还是背着,沉默无言。她转了转脚脖子,站了那么久,确实有点发痛。

      “我没事,回去吧。”姚芷衡转身便走。

      邱居远出手拉过她的胳膊:“姚芷衡,你最不会掩藏情绪。”

      姚芷衡把他的手拉下来,愣愣地说:“我知道。我朝你们甩了脸色,对不起。”

      邱居远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接着开口道:“下午的时候,郁舟跟我们说他昨天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还吵输了。实在气不过就跑去陶然居大喝一通,把人家的藏酒喝了个遍。”

      “结果沈鹤宵听见他自己跑去喝藏酒了,直嚷嚷郁舟没义气。”

      “我弟弟在那边拱火说‘人家是郁将军独子,当然想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沈鹤宵急了,对着郁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左为助又没拉住,忙喊‘别打别打’。”

      姚芷衡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画面,终于笑了,淡淡说了句:“左为助最傻了,你们还逗他。”

      “是啊,左为助是傻,但我想有一句话他没猜错。”

      邱居远望向姚芷衡哭过之后有些浮肿的脸:“你不高兴,是因为郁舟喝酒还闹了沐德堂?”

      姚芷衡脖子梗着不看他,眼睛空茫。

      还是闷着。

      “从你进学馆起,四年了都没见你碰过酒。今天郁舟还故意跑学堂闹一番,你肯定更不高兴。”

      姚芷衡听着他的柔声细语,心像一颗茧,被慢慢地抽丝。眼睛又烫起来,酸得发疼。

      她深深呼吸沉肩,尽力平复颤抖:“居远,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真的很珍重学馆。”

      她的脸扭到另一边,邱居远看不到一点神情。

      “这里,是我自己决定的地方。”她说完沉默了很久,最终转头看向邱居远,双眼水色湛然:“我希望你们好,仅此而已。”

      至少……至少不要沦为令人愤恨的大人。

      忽的有一股悲伤攀上她的眸子,邱居远从来没见过姚芷衡如此。

      她开口:“只是今天突然觉得,你们也许不需要我强加的好意……”

      “你们俩怎么还没说完啊!”郁舟突然出现,一句话说得哀怨婉转,双手插着腰,踏着步子移到他俩面前。

      姚芷衡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郁舟下巴一挑:“问他咯。”

      “他让我跟你道歉。可是,你怎么舍得生我的气呢,监长大人——”郁舟发动撒娇攻击。

      姚芷衡移开眼神,故意不看他。

      因为学子们学习水平参差不齐,为了监督落后的学子,岑夫子特意安排了“监长”这个职务,意在让品学兼优的学子帮扶较为落后的学子。

      而姚芷衡,就是郁舟的监长。

      “别来这套。我先回斋舍。”

      “欸欸欸,”这次是郁舟拉住她,“芷衡,真的对不起。我不该不顾学馆规章制度,下次一定不会了!”

      “而且……谁说我们不需要?朋友之间,就是互相需要的。”

      姚芷衡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动。

      “不管我们家世相差多少,我们都是好朋友。”

      这话说出口显得很幼稚,可世间的真心都幼稚。

      郁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说了,大家都需要你。每次夫子让我们写策论,多少人求着你帮忙定题目啊。”

      邱居远也开口:“芷衡,无需妄自菲薄。大家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似有白鹭从心田挥翼,飞越青山绿水。

      她突然很想很想把今晚他们的样子,他们的神情永远铭记。

      姚芷衡长长吐出一口气,勾起嘴角笑了,只是眼睛依旧红着。

      她嘴硬道:“你们到底把我看作什么没家的野猫野狗?我又不是琉璃,碎不了。”

      她看向郁舟:“我只是很讨厌醉酒而已。不管你是不是大名鼎鼎的郁将军之子,也不管我是不是独自北上无父无母之人,至少在学馆,在沐德堂——”姚芷衡伸手指着郁舟:“你得听我管。”

      “得令!”郁舟笑答,抱拳一敬。

      月亮上来了,满地清凉水光,一洗暑气。

      斋舍的小道旁有两丛森森细竹。不密,枝斜叶横,重叠交杂。

      此刻在月下,光影虚虚实实,明如浅水,暗似深潭。

      姚芷衡和邱居远住得近,郁舟回屋后,两人一道回去。

      远远的就看到邱行遥提着个食盒站在院子中央。

      走近一看,是今晨邱春芙送来的那个。

      邱行遥跳起来招手:“你们快来快来!吃点心!”

      “看你饿了一天,这点心我们都没动,特意和你一起吃。我娘做的点心啊,那可是——”

      邱行遥在他俩面前彻底揭开盖子:“什么!!!”

      姚芷衡和邱居远也吃惊:这一层食盒放着的,是一只空的酪浆碟子!

      邱家兄弟俩面面相觑。

      姚芷衡忍俊不禁:“这就是……点心啊?”

      邱行遥又慌又忙取下第一层盒子,看到第二层各色点心一一铺排才松了口气,接着便骂道:“邱春芙!那个丫头存心吓我们的吧!”

      姚芷衡想起那个女孩子,被她的恶作剧一逗,嘴角弯起来。“快看看最后一层是什么。”

      邱行遥揭开了第三层,看到东西却说不出话来了。

      邱居远亦有点合不拢嘴,捻起那东西在手中掂量——银子。

      他这才意识到:“怪不得不愿意把钗子抵下来。压根没打算来第二次。”

      姚芷衡笑得更深了,拍拍邱行遥的肩,拿起块芙蓉糕咬了一口,含糊一句:“多谢。”转身回了自己屋子,留邱家两兄弟在原地感叹小妹心眼子越来越多了。

      没打算来第二次?

      姚芷衡嚼着糕点,琢磨自己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呆在这个“男儿身”的壳子里,不要妄想透气的机会。
      心里那点期盼落了空。

      槐树的叶子掉下来零星几片,落在水池里,荡出微微细波。池水打湿了叶梗,缓缓侵蚀叶面。浓夜霸占了颜色,叶片在黑墨之中沉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绿槐涛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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