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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


  •   尹煜柃作息颠倒得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可偏偏在沈宅,她有一张日程表似的安排。起初她还耍滑头,沈志宗让她辅导沈逾晟功课,她就用抱枕垒成掩体,躲在后面玩手机。
      直到账户余额跌破六位数,她才惊觉,沈志宗早已将她的命脉掐在了掌心里。

      从此,她便乖顺地当起了沈逾晟的全职保姆。
      和蒋今澈的聊天从满屏的鲜活抱怨:沈家小魔王摔了碟子、大魔王又发飙、我又保护我们祖国未来的花朵……渐渐只剩机械的“早安”和“晚安”——就像两个干瘪的标点符号。

      她怕他不安,总说快了。
      等脱身,就去找他。

      比起苦熬十年等沈逾晟长大,沈志宗那颗病变的心脏才是更现实的希望。
      尹煜柃见过死亡多突然。
      南方的私房,独栋,破旧,电线乱拉。隔壁的李叔总爱在夏夜开着窗打鼾。那鼾声像台老旧的拖拉机,吵得她不安宁。
      有天清晨,她趴在窗台啃馒头,看见李婶突然跌坐在天井里,手里搪瓷盆“咣当”滚出老远。
      穿白大褂的人来抬人时,李叔一只脚上还套着露趾的蓝拖鞋。
      那天之后,李叔的鼾声变成了巷子口纸扎铺里的唢呐声。尹煜柃第一次知道,活人气断起来,竟比拉灭一盏钨丝灯还利索。

      抱着这样的期待,她日复一日地注视着沈志宗服药、皱眉、按揉胸口……
      冬雪落下时,她发现沈逾晟的校服袖口比上个月短了一截。
      少年人抽枝拔节的速度,远比那颗心脏衰竭得更快。

      “先生,元旦家宴的事……夫人说小少爷盼着您一起过。”陈叔将暖气调高两度,话音混在出风口簌簌声里。
      “他倒是跟她亲近。”昨夜批阅文件到凌晨,有了些困倦,沈志宗一手支着头,轻揉了几下太阳穴。
      “小少爷亲近夫人也不奇怪。”陈叔关严最后一道窗缝,“毕竟眉眼有几分像……您当初不也是看中这点?”

      校门口的梧桐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沈志宗隔着车窗,看见尹煜柃弯腰替沈逾晟整理歪斜的红领巾,沈逾晟不自然地别过脸。
      跨进校门时他偷偷回头,她站在原地,笑着对他比了个“拜拜”的手势。

      车门关上的闷响传来时,沈志宗收回目光。
      尹煜柃钻进后座,手机没有静音的习惯,回沈宅的路上,她啪嗒啪嗒的敲计算机,想起什么似的,问前头的陈叔:“你们这有年终奖金吗?”
      陈叔瞥了眼假寐的沈志宗,急得连皱纹都在颤抖:“夫人说笑了,奖金全看先生心意……没有也是应当的。”
      尹煜柃“哦”了下,继续埋头算账。
      兴许是她先前的键盘声太过清脆响亮,叨扰了沈志宗的睡意,徐徐睁开了眼。

      晨光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将她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低平的颧骨,微微凹陷的面中,像一张被雨水洇湿后又晾干的宣纸,透着股清苦的褶皱。
      她的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向下耷拉的。
      但她现在难得的笑了。

      她眼睛亮得惊人,瞳孔里仿佛浮动着两枚晃动的铜钱。
      沈志宗别过脸,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市侩。”
      不出意外的话,尹煜柃算到在沈家当牛做马一年就可以挣一大笔,待个两三年,挣到的钱完全可以让她过好下半辈子。
      她闻言连眼皮都没抬:“沈先生这样的贵人,呼吸的都是香火气,自然闻不惯铜臭。”
      “说说看。”沈志宗指尖敲打膝头,忽然觉得有趣,这个二十岁的姑娘何来如此高的见解,“你眼里的‘我们’是什么模样?”

      尹煜柃轻轻按下清除键,手机屏幕无声地暗了下去。
      财富于他,不过是呼吸间自然流动的空气。
      而于她,却是需要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才能勉强触碰的生存线。
      那些踮起脚尖够柜顶存钱罐的日夜,那些把鞋底磨穿也要多走两站路的坚持,甚至都无法成为他们茶余饭后一段可供消遣的谈话。

      她看向车窗外,倒影与窗外掠过的枯枝重叠在玻璃上,剪影支离破碎。
      “像陈列在保险柜里的古董,标着天价,但早没了活人气。”

      -

      跨年夜的烟花在窗外响了整宿。
      尹煜柃凌晨三点才睡下,不到九点就被手机震动惊醒。
      她皱着眉把脸埋进枕头里,直到提示音再度响起,才不情不愿地摸过手机。

      银行到账通知明晃晃地亮在屏幕上:200,000。
      这串数字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尹煜柃猛地坐起身,突然觉得,自己对沈逾晟的态度是不是不太好?
      比如说她的八齿微笑还不够饱满,就该天天做基围虾给他吃……

      沈志宗的西装还挂在衣架上,大概是推去了工作。
      原以为是在陪沈逾晟,可下楼时她却发现家里静得出奇。

      “季姨,先生呢?”尹煜柃慢条斯理地戴上橡胶手套。
      正在插花的季姨手上一顿:“每年元旦先生都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检查?”尹煜柃冷笑,将抹布摔回桶里,一把扯下手套,“什么了不得的病,非得挑元旦看?”
      季姨没敢接话,低头剪断了一枝并蒂玫瑰。
      即便有二十万的年终奖金,尹煜柃仍越想越来气:“他该检查的不是心脏,是他那该死的良心。当爹的连装都懒得装……”

      窗外骤然亮起的车灯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
      引擎熄灭的余韵里,宅邸大门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像子弹上膛。

      沈志宗逆着光踏进玄关,黑色大衣上还沾着未散的寒气。
      “叫逾晟下来。”他抬手,将垂落的额发往后一捋,露出眉心那道常年紧蹙的痕迹。
      尹煜柃几乎是本能地横跨一步:“你做什么?”

      沈志宗没看她,摘下皮质手套,随手丢在季姨捧来的银盘里。
      “拍全家福。”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而不是这个家十年来第一次凑齐所有人。

      季姨捧着熨烫妥帖的衣物走来,尹煜柃接过,触到丝绸衬里时微微一怔。
      这么小的衣服,竟也做得里外俱全。

      沈逾晟的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时,他正伏在书桌前演算数学题。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仿佛被父亲放鸽子这件事,早已是生活里最寻常的注脚。

      尹煜柃抖开小西装,沈逾晟配合地抬起手臂,脖颈后细软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
      “是不是坐在沙发上不动就可以了?”他任她调整领带。
      “嗯。到时候季姨会说‘茄——子——’,我们跟着念就好。”
      沈逾晟点了点头。
      两人从楼梯缓步而下。

      “这身……合适吗?”沈志宗端坐在沙发中央调整着领带结,问得突兀。
      季姨抬头,见他穿了件难得的藏蓝色西装,温声应道:“很精神,先生穿这身正好。”

      沈志宗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季姨同陈叔转身去取相机。
      楼梯传来脚步声时,他的眉眼恢复惯常的沉静。

      沈逾晟穿着笔挺的小西装走来,衣领空荡荡地裹着细瘦的脖颈。
      察觉到父亲的目光,他立即低头盯着地面。
      一步,两步。
      沈逾晟走得极慢,尹煜柃轻轻推他后背,他才僵硬地在沙发坐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寸——一个和父亲既不疏远也不亲近的位置。

      季姨架好相机,朝他们轻轻招手。
      沈逾晟没动,鼻尖却忽然捕捉到父亲袖口沉静的檀香,混着钢笔墨水的冷冽。
      身前那截银灰色领带被轻轻抚平。
      “逾晟。”沈志宗的手悬在儿子领口,“过来点。”

      凹陷处的分界线像道正在愈合的伤疤。

      镁光灯炸亮,沈逾晟的脊柱瞬然绷紧。
      他的左手是尹煜柃冰凉的婚戒,右手是父亲钢笔磨出的茧,正压在生命线起点。
      闪光中,他眼尾弯起的弧度,与父亲如出一辙。

      -

      2011年是房地产调控史上最严厉的一年,连续出台新国八条、限购令等重磅政策,各大银行纷纷收紧房贷额度,二手房交易量暴跌,开发商资金链断裂的消息此起彼伏。
      面对突然叫停的信托融资、不断到期的土地款、银行抽贷的威胁和堆积如山的债务报表,沈志宗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凌晨,再也没接送过沈逾晟。

      暮色沉进玄关,尹煜柃将包放至沙发上,叮嘱好沈逾晟的洗漱睡,敲了敲书房门。
      “你最好还是抽空多陪陪逾晟。”
      “怎么了?”
      “虽然逾晟没说,但能看出他有些不开心。”
      “学校的事?”

      沈逾晟刚升入重点初中的预备年级没几月,今日放学时几个隔壁班的孩子雀跃着扑向校门外等候的家长,其中一个小男孩跑得太急,差点被自己鞋带绊倒,被父亲那双宽厚的手稳稳扶住。
      那个穿夹克的男人大笑着把儿子举过头顶,让孩子骑在自己肩上。
      小男孩趴在父亲背上吃冰淇淋,融化的奶油滴在男人肩头,在夹克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白。
      男人也不恼,只是侧过头说了句什么,惹得孩子又咯咯笑起来。

      “……今天在校门口,”尹煜柃的声音很轻,“他盯着别人的父亲看了很久。”
      钢笔终于落下,在纸上洇出蓝色的沉默。
      沈志宗道了句知道了。

      北城的风裹着雪粒子,一日复一日,寒意沁骨。
      檐下还悬着跨年时的红灯笼,流苏垂落,在风里晃。影子投在地上,细长,像一截燃尽的烟灰。

      院里的老槐树叶早已落尽,枝干嶙峋,在风雪中泛出灰白的冷光。
      几簇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随着书房内砰的巨响,闷闷沉沉砸进雪里。

      沈志宗最爱的那只花鸟彩绘瓷瓶,釉色温润,画工精细,然而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积灰。
      碎瓷映着窗外的雪光,书房里那些字画、古籍,忽然都褪了色。

      沈逾晟惊醒,推门。
      长廊空荡,唯有穿堂风掠过他的脚踝。

      夜色正浓,救护车的红灯像两簇不祥的焰火,在风中明灭不定。
      沈逾晟站在台阶上,看着那群人影在红光中晃动。

      “只能一位家属陪同。”医护人员的声音穿过冷雾传来。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尹煜柃从阴影中走出,大衣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她伸手将碎发别至耳后,平静道:“我是他的妻子。”
      转身欲走时,她察觉到衣角被轻轻牵住。
      对上沈逾晟惶惑的眼睛,她笑了笑,指尖拂过他冰凉的脸颊:“小晟,妈妈有些事要陪爸爸处理。季姨会照顾好你。”

      沈逾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救护车的尾灯划出两道猩红的轨迹,渐行渐远,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吞噬。

      -

      沈志宗的心脏病发作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死神来得太过匆忙。
      凌晨的死亡通知书落在尹煜柃掌心,像一片雪花,冰凉得刺骨。

      尹煜柃在医院长廊里来回奔走,签字、确认、交接,苍白的荧光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当所有手续终于办妥,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季姨进屋时,看见她仍穿着那件沾着医院消毒水味的大衣。

      “夫人,电话簿。”季姨轻声道,将那个边缘已经起毛的牛皮纸簿子放在雕花茶几上,“要通知的亲戚都在上面……”
      尹煜柃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被冬夜的风雪刮过,羊毛领口磨蹭着她失去血色的脸颊。
      季姨关严了窗户,隔绝了最后一丝风声。

      外人都道沈氏夫妇这一年恩爱甚笃,如今沈志宗猝然离世,想必这位年轻的夫人悲痛欲绝。
      “您已经一碗没合眼了。”季姨斟了杯热茶,轻轻推到她面前,“若是先生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这样熬坏身子……”
      茶烟袅袅,在冰冷的空气里洇开一片暖雾。
      尹煜柃指节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您先出去吧。”

      脚步声渐渐消融在走廊的阴影里。
      尹煜柃翻开那本泛黄的通讯录,指尖顺着一个个名字滑下,机械地拨通、告知。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她指尖一顿。

      “我说了——”转身时,她的大衣扫落了钢笔,墨汁在实木地板上溅开一朵黑色的花。

      未合拢的门缝间,沈逾晟僵立在明暗交界处,手里捧着的水杯微微晃动。
      他单薄的身影被走廊灯光拉得很长,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斜斜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尹煜柃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招手示意他过来:“有什么事吗?”

      上完一天学,沈逾晟现在才见到她。
      季姨悄悄告诉他,夫人从医院回来后就粒米未进,连水都咽得艰难。

      “给。”沈逾晟从外套口袋摸出半盒润喉糖,轻轻放在杯垫上。
      尹煜柃犹豫了下,剥开糖纸:“谢谢。”
      “不用谢。”
      “作业写完了吗?”
      “嗯。”
      “妈妈还得处理些事情。”尹煜柃伸手想揉了揉沈逾晟的发顶,“妈妈去找陈叔来,让陈叔带你去锦江乐园好吗?听说那里新开了一个主题区……”

      她本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却没料到沈逾晟摇了摇头,搬了张椅子在边上坐下。
      “我想待在这里。”椅子有些高,他的脚尖堪堪点地,却在努力挺直脊背,像个守护着什么的小士兵。

      尹煜柃想起这孩子生母早逝,如今又没了父亲,偌大的沈宅里,竟只剩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可以依靠。
      她轻叹一声:“那小晟就乖乖坐在这里,妈妈陪你。”

      电话簿的纸张在翻动时簌簌作响。
      她的手腕在台灯下泛着瓷白的光,每当她拨动转盘时,手背的骨骼便微微隆起,像宣纸上晕开的枝桠。

      她有时会问他一句,电话簿里的人是他的谁,好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
      除此之外,沈逾晟安安静静,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并不让她觉得烦扰,反倒让她觉得有个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陪着谁。

      最后一通电话挂断时,窗外的雪恰好停了。
      灰蓝色的天光漫进来,尹煜柃抬手揉了揉眼眶,指腹压过酸胀的穴位。

      “困了就靠在我肩上。”沈逾晟不知何时挺直了脊背,眼瞳里沉淀着玻璃珠似的黑。
      望着他单薄的肩线,尹煜柃忽然轻笑出声:“那我们逾晟可要坐稳了。”

      她的重量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他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混合着电话簿纸张的油墨味。

      沈逾晟的肩膀不自觉地绷紧,后颈的骨节在灯下泛着青白的色泽,像一截新雪覆盖的竹。
      她清瘦有力,其实不重,但成年人与小孩力量差别太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妈妈靠两分钟就好。”似是注意到他的僵硬,尹煜柃闭着双眸,只打算短暂歇息。
      世界沉入一片寂静的渊底,案头一盏孤灯将柔光泼洒在她低垂的颈项间,给倦怠的轮廓镀了层薄金。
      他目光所及处,只有她发顶那个小小的旋,和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
      沈逾晟想看看她此刻的面庞,却不敢惊扰这片刻的安宁,只将声音放得比灯光更软:“多靠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夜风掠过窗棂,枝桠上或许有蝴蝶暂栖。
      他忽然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一段可供停驻的枝条,能在她疲惫时,承接片刻的重量。

      -

      沈志宗的丧事完全是尹煜柃一手操办的。
      入殓送来宅邸那日,她端坐在棺木旁,白麻布垂落肩头,黑缎丧服吸尽了四周的光。
      夜风卷着纸灰掠过她脚边。
      灵堂的白烛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素幔上。

      沈逾晟躲在廊柱后,遥遥地望她一眼。
      季姨的手搭上他肩膀:“小少爷,该睡了。”

      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将夜色隔绝在外,屋内只留床头一盏灯,明晃晃的光线映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情。
      “她要在那里坐一晚上吗?”
      “嗯。”
      “就她一个人?”

      季姨弯腰整理被褥,将被子边角细细抚平,温声答道:“先生走得突然,老爷子身子不好,受不得折腾,其他亲戚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所以,只能夫人一个人守着。”
      “我想去。”沈逾晟突然坐直了身子,“我也是亲属。”
      季姨一怔,抬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他从小性子沉静,极少提要求,此刻却固执得像变了个人。
      她心里发软,却还是摇头:“小少爷,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熬那么深的夜?”

      “她会冷的。”沈逾晟声音低了几分,“那里那么空,多一个人总会暖和些。”
      季姨听得心头一酸,伸手替他掖紧被角:“待会儿我就给夫人送件厚衣裳去。倒是你,夫人特意嘱咐了,要你睡着她才安心。”
      “可——”
      “好了。”季姨轻轻打断,语气柔和却不容反驳,“小少爷好好休息,就是给夫人省心了。”

      她抬手熄了灯,房门在黑暗中无声合拢。
      沈逾晟盯着那道缝隙里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终于缓缓躺下,却在被子下悄悄蜷紧了手指。
      他暗中发誓,即便是在屋里,也要陪她一起熬夜。

      晨光劈开窗帘缝隙的刹那,沈逾晟猛然惊醒,后知后觉昨晚睡着的事实。
      屋外奏着丧乐,他下楼时沈家人已陆陆续续来此吊唁。
      女眷们围坐在躺在白菊丛中的沈志宗周围,哭声黏连着,结成哀音。

      转角处,尹煜柃一袭玄色旗袍立于遗像前,正俯身为长明灯添油。
      黑裙掐出的腰线比昨日更细了。
      火苗突然窜高,在她眼下投出两片颤动的阴影。

      “……辰时祭饭……未时起灵……”季姨将她拉到稍微安静些的角落,交代今日流程。
      尹煜柃颔首,在人群缝隙间转头,挤过满堂缟素走来,替沈逾晟穿上孝服。
      灵堂内檀香缭绕,沈逾晟看见二叔正扶着哭得摇摇欲坠的二婶迈进门槛。

      “大哥走得突然啊……”程雅茹声音沉痛得像是浸透了泪水,“你们这些做兄弟的,总要替他撑起这个家。”
      “这些年要不是我帮着打理公司……现在大哥走了,自然该……”
      “二哥。”杨舒蓉坐在大哥身边,鬓边的珍珠随风乱颤,“听您这意思,倒像是瑾华集团该改名了?”

      灵堂霎时寂静。
      檐下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三妹这话说的。”沈德珩轻笑,用手帕轻拭镜片,“我只是担心逾晟年纪太小,被人利用。”
      黑布条缠上臂膀的力度很轻,沈逾晟看了尹煜柃一眼。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泪痕,亦没有什么反应,唯有鬓边一缕未能拢入发髻的散发,泄露了疲惫。

      “利用?二哥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她一个外人,凭什么——”
      “外人?大嫂是逾晟的法定监护人,倒是二嫂你,连沈家的族谱都没上吧?”
      “逾晟才十一岁。”镜片反光遮住了沈德珩的眼神,“至于某些人……才当了一年续弦,谁知道是不是冲着沈家家业来的?”
      “大哥给逾晟买的信托基金、虹口的洋房,哪样用的不是沈家的钱?现在该——”
      “现在怎样?”杨舒蓉霍然起身,“大哥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在灵前现原形?”

      争吵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沈逾晟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努力想要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那些关于死亡、永别和悲伤的概念,对他来说还太过遥远和抽象。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
      就在这时,手被人轻轻裹于掌中。

      “逾晟。别看他们。”尹煜柃系结的指尖有些抖,打了两遍才为他系牢。
      她将他往身后带了带,声音还带着通宵过后的哑:“妈妈领你去吃早饭。”

      -

      殡仪馆的走廊长得望不见尽头,惨白的灯光在磨石地面上淌成一条静止的河流。
      火化时,尹煜柃同沈家几人进去,说小孩子不能看那个画面,便叫沈逾晟乖乖等在外头。
      染了一路哭声出来时,发现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等着,不哭也不闹。

      烧纸时,烟太大太呛,她叫沈逾晟站在一旁。
      直到骨灰盒入土,才示意他过来。

      沈逾晟懵懵懂懂走至墓前,下意识回头。
      尹煜柃告知他:“三下。”

      周围有亲属不断抽泣,第三个头磕下去时,唢呐声刺破雨幕,惊起松枝上一群灰鸽。
      沈逾晟站起身,尹煜柃突然跪倒在墓碑前,发间的白玉簪应声而落,簪头雕刻的并蒂莲摔成两半,在青石板上各自滚远。

      纸钱在铁盆里卷曲成灰黑的蝶,在风中盘旋片刻,又纷纷扬扬落回她肩头。
      她不断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呜咽声很低,却让四周的哭丧都成了陪衬。

      沈家人群群向她涌去,沈逾晟被挤到了最外围。
      那包纸巾在他的口袋里揣了整日,已经变得柔软温热。
      尹煜柃红着眼圈,指尖在他掌心停留了半秒,还没来得及展开皱褶的纸巾,就被沈伯寅叫走。

      他不知道沈伯寅跟尹煜柃说了些什么,回沈宅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神色疲惫中透些恍惚。
      沈逾晟手里拿一小袋米,尹煜柃教他在过桥和拐弯时往路上撒些。
      他小声问为什么。
      尹煜柃摸摸他的头:“这样,爸爸就会寻着米香找到回家的路。虽然爸爸平时对你凶,但那都是对你负责。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爸爸,你也不希望爸爸迷路,对吧。”

      沈逾晟点头,听话照做。
      良久,他又伸入米袋,拿一把抓在手中,开口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尹煜柃往后仰了仰,闭上酸胀的双眼,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我没有爸爸妈妈。”

      汽车疾驰而过,车窗并未关紧,风强有力地向她吹去,露出饱满的骨相。
      不带任何妆容,却已美得让他入迷。
      拐弯时的向心力才逐渐令他回神,朝外撒米。

      他其实不信她说的。
      这两天的事,分明都是季姨教她的,她不熟练,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分明父母健在,她跟他一样,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可她不想提及,他便没再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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