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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堂诈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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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很少有这样的大雨,像是有谁把天捅了一个窟窿。
天囚疾风,狂木欲折,赤红的闪电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炸裂,电光璀璨,明灭不定,将灵堂之上停放着的那口黑金古棺照得忽明忽暗。
古棺宽两尺有余,长八尺不足,玄中带金,是最典型的青州制式。
青州多御灵家族,为保死后太平,故而棺木均以辟邪为主。这口古棺采用的是传说中的木中之王——大椿,棺背刻字,样式规整,绝对是口极为难得的太平宝棺。
两名护卫打扮的人守在灵堂外面,听着远处院落里隐隐传来的丝竹鼓乐,不免心中郁郁。
“海哥,你说大小姐以一己之力斩杀赤炎血蟒,威震八方,如今这庆功宴,想来定然热闹得紧。”
“自然热闹!青州各大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可惜咱哥俩倒霉,偏偏被派来看守这破灵堂。要我说,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守的,按祖制停灵三日,拉出去埋了便是。”
那个叫海哥的护卫摇了摇头道:“你是新来的,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里面这位身份不同。”
“身份不同?”新来的护卫闻言一怔,难怪他总觉得这里处处别扭,明明用的是最好的棺木,灵堂却如此偏僻潦草,既无人祭拜,也没人凄哀,这到底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听说里面这位死状极其惨烈!”新来的护卫打了个寒噤,只觉灵堂简陋,四下漏风,阴恻恻的,有些怕人。忽然,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护卫猛地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道,“这天可真邪乎!”
雷声刚过,万籁俱寂。
狂风裹挟着冷雨扑面而来,“噗——”地一声,灵堂上的蜡烛全灭了。
年轻护卫心中一跳,正要重新点燃烛火。
就在这时——
“嘭——嘭——嘭——”
有敲击声在身后响起,一声连着一声,在这雨夜之中,格外清晰。
“古棺,是古棺在响!”
“诈、诈尸了......”
惊雷落地,尖叫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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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好吵!下雨了吗?
又下雨了!
咚咚咚——谁在敲鼓?急促的鼓声穿透夜色,在人的耳边回响,让人内心惊骇,狂跳不已。
风雨如磐,夜瞑无光。
吧嗒、吧嗒,空寂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之上,深一脚浅一脚,由远及近、越来越急。有人来了,打着灯,昏暗的灯光透过绿窗纱照入室内,在湘妃色的屏风上面留下一道暗影。
“阿朝,快醒醒!”
来人是林三苗,看其相貌似乎只有十岁左右。
她没有撑伞浑身近乎湿透,似乎还摔了跤,一身的泥,唯独手上的灯笼被护得很好。火光透过灯笼纸打在她的脸上,将那宛如惊弓之鸟般惊惶无比的神色照得一清二楚。
她眼眶通红嘴唇颤抖:“阿朝,出事了——”
林今朝看着幼年的自己跌跌撞撞地跟着林三苗跑了出去。廊腰缦回,曲径通幽,呼啸的风刮过回廊,将檐牙兽口中挂着的悬空铃撞得叮当作响。她想起来了,这是十一年前的那个雨夜。
阿爹失踪,魁叔重伤归来。那一年,她才七岁。
明德堂大门未闭,林今朝看着自己小小的身影跑了进去,炫目的火光染红了她的双眼,赤红的火焰在魁叔逐渐透明的灵体上炙烤。
“啊——”
魁叔神情癫狂,叫声惨烈。
“他撑不过三天!”族中长老断言。
魁叔本就是亡灵,二十多年前,阿爹初出茅庐之际,在一处古战场上发现了他。明明魂魄残缺,虚弱至极,却有一股悍勇无匹的锐意。阿爹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即将消散的残魂震撼,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为其引渡,使他成为完整的灵体,并为之命名为魁。
灵体属阴,断然经不住阳炎炙烤。
“家主此番必定凶多吉少,我青州林氏千年基业难道要就此毁于一旦?大长老还需早作定夺,林氏一族该如何度过此次危机......”
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锁住了她,“谁放她进来的,先带她下去!”大长老的声音不怒自威。
林今朝看着自己被人不由分说地抱去了偏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族中人人自危,长老们争论不休。
那一晚,族中连夜开启了星辰阁,为她一人“验灵”。
所谓“验灵”,便是测验御灵天赋。无论男女,年满七岁,便能测验。
御灵对于天赋有极高的要求,有御灵天赋者方才可能成为一名御灵师,无天赋者终其一生皆与御灵无缘。
青州林氏是九州数一数二的御灵世家,林氏重地星辰阁乃九州唯一可以测量御灵天赋的地方。
相传星辰阁为林氏先祖所建。天覆九星,地载八极,星辰阁内九星阵盘如日月星辰般不停轮转,星光下,九星命柱巍然耸立,无声地昭示着御灵人一生的命运,这便是九天星辰仪。
林今朝看着自己懵懵懂懂地被人推上了星辰台,她将手放在了感应石上。所有人屏息注视着那里,星辰阁内落针可闻。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九星命柱却始终毫无反应。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众人窃窃私语,族中长老的目光渐渐由热切变得冰凉。
是啊,怎么会这样?阿爹是九州三百年来唯一一个九星天赋的御灵师。作为他的独女,自己却毫无御灵天赋!林今朝也曾无数次叩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会不会是这九天星辰仪坏了?”有人小声说道。
大长老精神一振:“去,将守仁家的丫头带过来,如果我没记错,她今年也是七岁。”
守仁是林岳的字,林岳是她的大伯。大长老说的便是林岳的长女——林慧。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是要好。那时听说林慧要来,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情形,她本能的觉得陌生。
很快,林慧便被人带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上高台,怯生生地将手掌放到了感应石上。
刹那间,流光溢彩,星华璀璨!
九星命柱泛起了莹莹光辉,一颗、两颗、三颗......辰星点点,为其所亮,直至七颗方止。林今朝眨了眨眼,目中一片晶莹。那是她生平见过的最美的星光。
“七星!竟然是七星!族中难得有如此天分的小辈!”人群隐隐骚动,兴奋的声音尚未落地,看到始终沉吟不语的大长老便又慢慢低了下去。
“七星天赋,已是极佳!”有人说道,“九星......毕竟可遇不可求。”
数息之后,大长老再次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你——再去试一次!”他的声音像是离得很远,又仿佛近在耳畔。
林今朝硬着头皮再次将手掌放到感应石上。星辰阁内鸦雀无声。良久,大长老叹息一声,“罢了,带她下去吧。”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并不清楚那一声叹息意味着什么。
她只记得,回去的路很长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雨水浇在她的身上,透心的凉。身上的衣服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压在身上,让前行的路分外艰难。
她伸出手掌,默默地看着雨丝缠绕着的漆黑夜色在指缝间静静流淌,隐约明白,为她撑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林氏族人齐聚,林岳被推举为新任家主。
又三年,他们在林氏老宅所在的长宁巷尽头另起新府,是为林家新宅。因为老宅居东,被族人称作东府,而新宅在西,则被唤作西府。
此后八年,东府老宅慢慢凋零,西府新宅倒是日渐兴盛。
十一载光阴有如梦幻泡影,渐渐消散。
林今朝发现自己再度来到了星辰阁。晓天欲曙,星辰阁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
“今天是三月初三,又是一年一度的验灵日。”
“大家要不要赌一赌林夙那个草包今天会不会来?”
“不会来了吧!”有人摇头道,“年年来测,次次垫底,已经十年了,九星命柱从来就没为她亮过,换做是我肯定不会再来了。”
“不,她来了——”
林今朝看着自己和林三苗并肩走了过来,十一年过去了,她长大了。
“阿朝,你真的还要再验?”林三苗忍不住拉住眼前的少女。已经十次了,她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没有人能够经受得住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哟~~我还当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御灵‘天才’吗?”来人将“天才”二字咬得极重,语含轻蔑,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活像一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
“可不是,要换作是我早就一头撞死了,哪里还有脸过来‘验灵’,青州林氏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你——”林三苗紧了紧手中的苗刀,恨不得剁掉他们的狗头。
林今朝转头一看,来人是林坦之和林敏之兄妹,林慧的狗腿子,找茬而已,本就是家常便饭。想到林慧,林今朝心中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感情要好?原来竟是她一厢情愿。
初次验灵之后,她们早已渐行渐远。
也对,一个是青州林氏的天才弟子,名满青州的七星天赋御灵师,一个是天赋全无的草包,让林氏蒙羞的废物,她们要走的道总归不同。
咚——咚——咚——
辰时已到,钟声长鸣!
林氏现任家主林岳在几位长老及数十名弟子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在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女郎,正是青州林氏新晋天才,举族未来的希望——林慧。
“刚才那位便是林慧,当真是天资聪颖,出类拔萃!”
“那是当然,她可是近十年来,唯一一个七星天赋的御灵师!”
“要说七星天赋也算不得什么,青州林氏上任家主林奉,那可是九星天赋的御灵师,真正的天赋异禀,举世无双!据传九州大比之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就连中州皇室百里氏也无人能出其右......”
“你说的都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可没有什么九星天赋的御灵师了。”
星辰阁大门早已开启,验灵还在继续。
“第四十七号,林夙——”
“第四十七号,林夙——”
“......”
林今朝愣愣地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林三苗有些担忧的目光。
“噗——”突兀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传来了林敏之幸灾乐祸的声音,“她莫不是不敢去了吧!”
“哈哈哈,草包就是草包,这会儿还变怂包了。”林坦之自然不会放过嘲笑她的机会。
林三苗冷哼一声,苗刀出鞘半寸,“有些牲畜不会说话,打一顿就好了,如果一顿不够,那就两顿!”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第十一次验灵。林今朝跟着眼前的自己一步一步踏上高台。
这么多年,星辰阁并未有任何变化。九星阵盘,往复循环,一如往昔。家主林岳端坐高台,目光殷切。一众长老分坐两侧,秩序井然。唯独大长老闭关多年,已不轻易现身。
“夙丫头,上前来,不要怕!”林岳和蔼地招了招手,“放轻松,没准儿今年会有所不同!”
会吗?根本不会!
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中,她熟门熟路地将手掌放在感应石上,毫无波澜地看着巍巍命柱沉寂无光。
这九天星辰,如何耀眼,终究与她无关。
“林夙,天赋——无!”
验灵人毫无起伏的念诵声在耳边回响,林今朝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第十一回了,她这算不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当初,负责念诵的还是眼前这人的父亲,如今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子承父业——林今朝不由得心中苦笑,为何偏偏就她不行。
“阿朝,你没事吧?”林三苗有些着急地迎了上来。
“她能有什么事?”旁边传来一声轻嗤,“分明就是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
“废物!”
“就她怎么配做林奉的女儿!”
“青州林氏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天煞孤星,害人不浅,先克死了娘,又害死了爹……”
“不是失踪吗?没死吧?”
“谁知道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
风雨如晦,惊雷炸响!
林今朝大汗淋漓地从梦魇中醒过神来,眼前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肩膀,左肩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差点没背过气来。嘶——疼疼疼疼疼......怎么像是被人剥皮、抽筋、扒骨、凌迟过一般,连皮带肉的疼!
她这是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情况?漏雨了?
林家老宅虽然年久失修,倒也不至于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吧!林今朝伸手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这是哪里?怎么这么黑!
左肩疼得厉害,像是被什么贯穿了一般,根本使不上劲。她只能以右手支撑,艰难地想坐起身来。
嘭——一声闷响短促空寂。
“嘶——”额头像是撞在一块硬木上面,刹那间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什么鬼地方?她用手摸了摸,底下是木头,右边是木头,上面还是木头!都是木头!
人困于木,大凶之兆。
莫非她被人打晕装进盒子里了?什么盒子怎么还漏雨?不对,漏雨......定然有缝隙!
雷声轰鸣,电光闪耀,雨下个不停。
林慧死死地盯着黑金古棺,冷汗顺着雨水流淌而下。
方才下人来报,说是灵堂诈尸!难道她其实没死?不,不可能,药师长老亲自把脉,不会有错,更何况赤炎血蟒剧毒无比,自己亲眼看到她毒发而亡。
咯吱、咯吱——
是棺材发出的声音!棺材板似乎盖不住了,一只素白的手从中伸了出来。
“她回来了......”
“她回来报仇了!”
惊雷炸响,棺盖横飞,棺中人猛地坐了起来。
“三朝回煞夜!冤魂夺命时!”
林敏之面色发白,喃喃自语。
“闭嘴——”林慧冷冷地看了一眼林敏之,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族人,最终落到一众护卫身上,“青州林氏堂堂御灵世家,难道还怕一起‘尸变’?”
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众族人不禁面露愧色。林慧随即抬手一挥道,“列阵!”护卫们纷纷上前,将黑金古棺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今朝刚刚起身,便被众人团团围住,却也顾不得旁人的动作。刚才一下起猛了,脑袋嗡嗡地响,她抚了抚额头,眼睛突地一缩,原来装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木头盒子,而是一口棺。
“林今朝!你究竟是人是鬼?”林慧的声音在雨夜中透着几分凄厉。
是人是鬼?林今朝心脏猛地一缩,濒死的感觉仿佛再次回到她的身上。
疼!火辣辣的疼,就像是被人扔进了地狱熔岩一般,钻心的疼!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从骨头到筋脉,从血肉到皮肤,她就像是一尾被煮熟的虾,蜷缩卷曲,却难逃厄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夜清寒,林今朝有些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