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桑的路》夏至的歌

9、麻疹

　　　　鱼桑已经习惯每天早晨，做最早进车间的那几个人。四点半起床，五点到达厂门口，天才刚要蒙蒙亮。
　　进门先是一个偌大的换鞋大厅，一人多高的鞋架放满了工人们的拖鞋。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拖鞋存放位置，把脚上的旅游鞋换下来。大厅一侧有个塑钢门，推开进去是一条细长的走廊，尽头左拐就是更衣室。
　　鱼桑的工作服已经不是抢眼的雪白色了，也跟那些老人儿的一样，泛着黄色的油乎乎味道。记得刚来的时候，她的工作服总是被丢弃的这里一件那里一件，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碍事的。现在她有了固定的位置，再也不用每天狼狈不堪。
　　她换好衣服，径直走又一个塑钢门，推开进去是水靴厅，她把拖鞋换掉，再换上齐膝的水靴。
　　从水靴厅到车间要经过一个密闭的鼓风机一样的通道，目的是去除工作服外面粘带的毛发异物。
　　鱼桑在里面感到今天吹出来的风格外的猛烈，甚至有些太冷了，她几乎打了个寒颤。
　　“鱼桑，又是前十名啊！”
　　从风门出来，在里面拿一个滚式粘毛器的值班人员，一把将她提溜衣服薅过来，一边笑闹着跟她打招呼，一边麻利的从头到脚全方位无死角的滚了一遍。
　　鱼桑笑着应道，
　　“再早还不得排你们后边，咱都是勤劳的小蜜蜂！”
　　话音刚落，又被下一个拿滚式粘毛器的人薅过去，又是从头到脚一顿轱辘，
　　“好了！”
　　她一拍鱼桑的屁股，顺势将鱼桑推到消毒水池里。水池里的水没过水靴面到小腿肚，鱼桑一个趔趄跳进去往前迈了好几步才稳住，搅的水池里的水剧烈来回咣起来。
　　“啊呀！你们这些混蛋！”
　　鱼桑大笑着骂道，工作服裤子上溅湿了一大片。
　　这些后勤人员现在都跟她很熟，不用心惊胆战的过关卡。要知道这两个拿粘毛器的人可不是站着好看的。任何一个从风门出来的人，要是再被检查出哪怕一跟眼睫毛，第二天就得早中晚三次早早的进去跟她们一起滚毛发，而且必须全员都进完以后她们才能进。这道关卡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
　　黑漆漆的车间还没开灯，鱼桑走到开关那里啪啪啪熟练的全打开了。
　　头顶的灯管亮依次起，有几个费劲的闪烁着，鱼桑走过去抬手对着灯管条拍了两下，又顺畅的亮起来。
　　鱼桑心里有一种半个主人的责任感和光荣感。这里的一天被她启动并开始，不用半个小时，工人们将蜂拥而至，马上就会是一片争先恐后，紧张而热烈的工作场面。
　　她等工人们都进齐后，把当天的第一车料拉出来，放在分料台上。
　　鱼桑看着那些前来盛料的盘子乱飞乱舞，咣咣铛铛，慢慢的就重了影儿，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她一手扶着案板，一手搭在料槽的沿上，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像是要站不稳。
　　“我这是病了？”
　　她觉得生病真是个麻烦事儿。从小到大很少不舒服，最烦去诊所找医生看病。
　　她还是跟主任请了个假去了诊所，医生给她一个体温计，“三十八度多，你这是发烧了！”
　　医生给她打了一个退热的针。
　　等她从诊所回去时，正看见科长在训斥车间主任，
　　“你怎么回事，这么不重视这个问题，必须要隔离，听见没有，这不是闹着玩的!”
　　车间主任是个女的，带着眼镜，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会儿被训的满脸通红，一抬头看见鱼桑过来，当即叫道，
　　“鱼桑，你过来!”
　　鱼桑吓了一跳，主任被科长这个态度对主任可不多见！她战战兢兢的走过去，茫然的看着她，主任问她，
　　“你是发烧了?”
　　“有点。”
　　“拿药了?”
　　“打了一个退热针。”
　　“退热针?!”
　　主任一把拉过鱼桑，看看她的手，脖颈子，耳朵后，只要露在衣服外面的都扒拉了一遍。
　　“好像也是。”
　　主任万般羞愧的对科长说，科长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回办公室了。
　　主任没有继续羞愧下去，她果断坚定的对鱼桑说，
　　“你别去车间了！回宿舍！周平也在宿舍那，一会儿我过去。”
　　鱼桑没有多问，她觉得似乎是很严肃的事，倒是没有害怕，只是想着得怎么配合主任，减轻一下主任的紧张。
　　主任来了，舍管大姨在后面提了一桶消毒水。她在一个锁着的宿舍停下，回头看了大姨一眼，大姨赶快放下桶，掏出钥匙打开门。主任进去原地转了一圈看了看环境，四个上下铺的空床，只有床板，其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主任一点头，回头对舍管说，
　　“行，消毒吧！”
　　鱼桑和那个叫周平的女孩站在那里，等着主任吩咐，
　　“你们把自己的铺盖搬到那屋，先不要去车间上班了。”
　　“怎么了？”
　　鱼桑有些吃惊。
　　“你们两个都是出疹子了，这个传染太厉害，我们得控制一下。不要害怕，过几天疹子退了你们再进车间。”
　　她们被隔离了。
　　原来，昨天科长接到上级消息，说最近其他厂有麻疹传播现象，让他们一定注意。他第一时间通知了车间主任让她转发各组组长以及全体员工，结果主任一忙耽搁了半天。也就这半天的时间鱼桑她们就出事了，也就难怪科长发飙了。
　　出疹子发烧不能退烧，得让五脏六腑的内热自己发出来，万万不能打退烧针。鱼桑去看的那个医生也是个粗心的庸医，当成了普通的感冒发烧来医治了！也对亏科长和主任发现的及时，要不然接连几针退烧药下去，吉凶难料。
　　周平当天晚上就起不来床了，浑身通红。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急得在门外哭，主任对姐姐说，
　　“给你妹妹买饭打水也捎带给鱼桑带上。”
　　送进来的东西都吃不进去，就是喝热水，她姐姐下来班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们打两壶热水，放妹妹床边一个，鱼桑床边一个。
　　疹子这个东西，年龄小的人得了，疹子出的快也好的快，年龄越大就越慢越危险。
　　周平年龄小，五天就好了，主任给她一个长假回家修养身体去了。
　　鱼桑那年十九岁了，年龄大，这会儿还是最厉害的时候。脸上红森森一片，连眉毛鼻子都成了红色，分不出个眉眼来，身上也是一样，活脱脱一个红关公。已经好几天吃不进饭了，连起来倒水的力气都没有。周平的姐姐看鱼桑可怜，妹妹不在那里了，她还是会每天给送过去一壶热水。
　　鱼桑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躺着，一会儿一身汗，盖的被子都被汗寖透了。七天过去了，粒米未进，就靠一点水维持着。当杯子里的水喝完时，鱼桑想自己去倒点，往上一爬，才发现自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跟鱼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也是姑家村的，平时跟她老是不对付。那天女孩们晚上下班回来，扒开鱼桑隔离间的门好奇的往里瞅，远远的看见鱼桑的样子都被着实吓了一跳。那个死对头趴在门口没做声，看了她一会儿就走了。
　　主任急得买来了豆腐和鱼，她说，
　　“你这是疹子憋着了老出不来！得吃点发物，这就是发物，你得吃！”
　　鱼桑吃不进去鱼，努力的吃了一大块豆腐，觉得美味无比！她很想再吃点，可是没有力气了。
　　第二天，她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下着小雨，滴滴答答的，身上的被子越发潮湿难受。
　　门开了，舍管大姨带着爸爸进来了。鱼桑使劲睁开通红肿胀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爸爸，你怎么来了?！”
　　鱼桑嘴一咧，眼泪哗的流到了耳朵根，千般的委屈都在这句问话里。爸爸哎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也红了眼睛。
　　爸爸看着面目全非的鱼桑，心里难受了，
　　“你姑昨天晚上给我和你妈打电话，说你有病很厉害，你妈今天早上就撵我坐车来了。”
　　“噢。”
　　鱼桑猜到应该是有人打电话告诉了姑，姑又打电话告诉了妈妈。
　　“她如果真心疼我，不会自己来看我吗？！还要打电话通知妈妈，让爸爸来跑一趟！还是爸爸妈妈疼我，接到电话就跑来了！”
　　她心里想着，觉得淡淡的凄凉。
　　爸爸找到主任跟她说，
　　“她妈妈叫我带她回去。”
　　“不行！她现在这样走不了，还怕风，今天又下雨！等她缓过来再来接她！”
　　主任斩钉截铁的说。
　　爸爸无奈的自己坐车回去了。
　　后来，主任的豆腐把体内的热毒催发出来，在第几天后疯狂的爆发，此后，一天比一天轻松下来。
　　后来，每当想起主人的豆腐和鱼，鱼桑都满怀感激。
　　终于好的差不多了，鱼桑第一件事就是出来走走。
　　她瘦的脱了像。
　　从三楼那间隔离宿舍下来时，正是下班的时候，女孩们与她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纷纷回过头看着这个蜡黄着的脸，干草似的头发直挺挺的扎煞着，走路还得扶着墙的怪物。鱼桑觉得她的衣服都变得肥大了起来，像是上上下下套了两个麻袋。
　　主任也给她一个长假，不记时间，主任说，什么时候身体彻底恢复了什么时候回来。并告诫她，暂时不能碰水，风大了不能出门，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干，直接上客车回家！
　　鱼桑哪里肯听，这段时间天天汗浸汗泡，身上都臭了！不管那些！
　　她见完主任后，第一时间收拾了洗漱用品去了浴池，畅快淋漓的洗了的透彻。这也是后来眼睛迎风流泪，身体好过敏的原因。
　　她坐上了回家的客车，五六个钟头后，回到家里。就像上次从青岛回来那样，搂着妈妈又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哭着，端详着鱼桑，说已经瘦的皮包了骨。
　　鱼桑在家呆了十天，这十天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着妈妈做的蛋花汤，疙瘩汤，鱼汤。
　　她回烟台的时候走路腿还是有点发飘，妈妈让她再多呆几天，她没有答应。她已经习惯了在车间里劳作，不能老是坐在家里吃妈妈专门给她做的饭，她得快点回去，得挣钱。
　　后来，鱼桑听宿舍的人说，是她的那个死对头偷偷打电话告诉她姑的。那张从前让鱼桑觉得冷漠的，皮肤黝黑的脸，眼白分明的眼，从此以后都在鱼桑的眼里充满了人情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