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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传记五十九 ...
黑暗中的蝴蝶飞得很慢。
这种昆虫的翅膀美丽但太过薄脆,往往只够承起自己的重量,所以飞起来时总是像驮着什么重物似的,晃晃悠悠的,仿佛被轻轻一击就能折断坠落,震颤翕动得叫人心慌。
她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
不仅仅因为噩梦般的恐惧和害怕,还因为她在混沌中听到了平将门的声音。
那仿佛是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
尽管眼前的黑暗还没有退去,柔软朦胧的飘纱还束缚着她的眼睛,来自身后的怀抱也还牢牢地禁锢着她的手脚。
尽管黑夜好像在拉着她跌坠进更阴沉冰冷的噩梦中去,她也仿佛重新拥有了希望和力量一般,再次开始挣扎了起来。
“我在这里……”
起初她只是这样轻轻说。
脑袋轻轻支起,她的身体忍不住在那道强硬的臂弯里向前倾:“我在这里!平将门!”
但是对方好像没有听到。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听到,她一边哭一边发出凄厉的喊声,她只想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也许是她实在挣得厉害,怀抱禁锢她的力量终于开始松懈,将她轻轻平躺放回被褥里。
但这可恨的歹徒竟还虚虚地伏在她身上,像小猫舔毛似的,用他薄凉的嘴唇一点一点吻去她面颊上淌下的眼泪。
明日朝觉得厌恶,一种生理性的反胃让她感觉自己连带喉管都开始颤抖痉挛,即便如此,她依旧要说:“滚开……你这……这个恶心的家伙——”
笼罩在她身上的影子一顿,随即不再吻她了,只是帮她轻轻掖了掖鬓边的发丝。
那些未干的眼泪有些隐入鬓下,濡湿了她洋淌的鬓发,这个大胆妄为的家伙哪怕是平将门到来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要逃跑的意思,反倒慢条斯理地将她方才挣扎得有些凌乱的长发一绺一绺铺陈打理好。
对此,她突然就有些分不清平将门的声音是不是也是她在绝望之中产生的幻觉了。
那样的声音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就像隔着厚重又朦胧的水面一样,又像仅仅隔着一道屏风和门帘,那么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你大半夜的在明日朝的房间做什么?”
“你一上来就对我兴师问罪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个陌生的女声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个时间你怎么突然来了?下午不是说有事要回京都了吗?”
“这不重要。”平将门的语气很冰冷:“我要见明日朝。”
“竟然说这不重要?”她说:“这当然很重要,我是你的姐姐,这是我的宅邸,是我的地盘,你之前二话不说就将人塞予我,如今冒然登门不说,还以这种态度找我要人,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黑暗中安静了两秒,才道:“我向你赔罪,明日朝呢?”
回应他的声音幽幽地笑:“不就在这道屏风后安睡吗?我不久前远远地听到那孩子似乎在哭泣和叫喊,想来是做了噩梦,便过来看看,原来是那只猫实在太闹了,那孩子被欺负得可怜得很呢,我哄了好久才哄睡着,你现在就不要再打搅她了。”
但平将门依旧说:“我要见她,让我看一眼。”
“你到底是男子,大半夜的来我这登堂入室要见未婚的女子,似乎太过风流唐突了。”
那个劝阻的声音也毫不让步。
闻言,明日朝又忍不住惊慌地挣扎起来。
不管平将门的声音是真是假,她都太怕他就此离去了。
他现在明明就离她这么近,这么近,近到只有一屏之隔,只要轻轻把屏风推开就能把她从这场噩梦中解救出来。
她不甘心,其痉挛的五指张开又攥紧,好像唯恐黑暗中的一丝光也消失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撞开身上的影子,支起身往前倾,再次叫喊起来:“平将门!平将门!我在这里!救救我!啊!”
被再次抓住的脚踝下意识惊惶地蹬了蹬,当被揽住腰又抱回被褥中的时候,她忍不住发出受惊的声音。
这一刻,明日朝突然联想到了猫。
虽然她喜欢猫,但也知道猫这种动物有时会以折磨猎物为乐。
咬在口中的猎物不急于杀死,而是一次一次放开,在它们看到希望逃跑的时候又伸出尖锐的爪子按下,周而复始,直至每一次按下的利爪一点点地陷入血肉,划破猎物的肚皮,直到猎物的生命在那样的绝望和恐惧中一点点流逝。
一种全然天真又残忍的野兽天性。
现在那个不见面貌的混蛋就像那样残忍又恶趣味的猫,这样一点点地折磨她。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冰凉又冷硬,锋利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刺进她的血肉似的。
但是,与猫爪下恐惧绝望的猎物不同,明日朝的愤怒依旧没有消退。
她突然转身用尽全力扑回去,猝然将对方的身形撞倒后,也不管手里抓到的是什么就猛地一扯将其当成武器覆上这无礼之徒的脸。
那似乎是被褥。
明日朝用自己的身体和重量死死将他压在身下,十指紧紧地抓着被褥的边缘压紧它,这一瞬间,她竟是愤恨到抱着想要将此人闷死的恶念的!
去死!去死!去死!
可恶的山贼!!
毫无保留地倾泻出那些由恐惧和愤怒带来的恶意,她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否就能逃脱这个噩梦,她也不知道她若是在那一天真的遇到了山贼被他们掳来强|暴时又是否能如现在这样做出孤注一掷的反抗,她更不知道真的杀死这个罪无可恕的恶人后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但这一刻,她只想发泄!只想还击!只想报复!
但是她的力气对比他的实在太小了。
只一刹那,上下的位置就已再次颠倒,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被他笼于身下的,她只觉得眼前的黑暗好像天旋地转起来,手中的武器也顿时失去了杀人的力量。
她咬牙,还想要反压回去,但左右打滚了几次都无法成功,反而与其在被褥中翻腾了几圈。
那双手抱着她,紧紧抱着她,丝毫不管不顾耳边其他的声音,就像隔着一纸屏风在他人眼皮底下与她有恃无恐地玩闹似的,任由周围的一切都乱作一团。
恍惚间,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在响。
不管是她的长发、衣物,还是她的拳打脚踢都在挣动中与那人滚作一团,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野兽,是被他玩弄的老鼠也好,被他折磨的鸟儿也行,她看不见,力量也纵然弱小,但她还是歇斯底里地咬上了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咬的是哪里,只知道咬得很用力,她尝到了浓郁的腥气,大概是喉颈,因为她感受到了对方的肌肤有一瞬的紧绷后,其下筋脉的鼓动就变得尤为清晰起来。
她的双臂牢牢地攀着他的肩背,这次换她不让他有机会逃离。
【松嘴。】
但他竟然还能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
肃穆又冰冷,像不可违抗的命令。
她却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反抗,饶是咬得牙尖酸痛也没有松,反倒更加用力地咬,势必要咬死这个恶徒,至少也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这一刻,她倏然意识到,就算自己从小到大都受到贵族的礼训教化,但生命本身其实并不温和,而是狂乱不驯的,在滔天的恐惧与愤怒面前,她现在其实也是一只野兽。
一只纯粹的、遵循生的本能反抗命运的野兽。
【快松口,你的嘴在流血。】
但是,这样的声音又实在不像野兽会发出的言语。
野兽之所以是野兽,正是因为没有人类的同理心。
野兽又怎会懂得怜惜与关怀?
但那只冰凉又冷硬的手却是实实在在地钳住了她的双颊,致使她吃痛得“呀”了一声松了嘴。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非旦没有咬死他,反倒是她自己咬得太过用力以致牙齿嘴巴都在淌血。
对此,他好像想吻去她唇角的血色,但微微俯身而来时,她发出抗拒的低吟,那样的声音好像终于引起了黑暗中存在的另外两个人的注意:“什么声音?”
伴随着平将门那样警惕冰冷的声音,下一秒,明日朝就听到一纸之隔的屏风被猛然拉开的巨响。
世界再次安静了。
铃铛的声音也停止了。
黑暗中的蝴蝶依旧飞得很慢。
最终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她的眼前。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她透过眼前束缚的飘纱,朦朦胧胧地看见怀抱着她的存在于黑暗中微微抬起头去,其凝固的影子就像融入黑夜般一样,了无痕迹。
怀抱她的力量就此消失了,伏在她身上的影子也仿佛不再拥有重量,但她感觉黑暗终于开始退去,眼前束缚禁锢她的飘纱也犹如流水一般消逝。
当她在噩梦所带来的恐惧与愤怒中颤颤巍巍地掀开眼皮时,只看见上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朝她倾覆下来:“明日朝……!”
那是平将门的声音。
但她还是心有余悸,下意识蜷起身子往后躲。
他一愣。
将腰间佩戴的刀随手放到一边,他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她的表情,然后像哄小孩子一样,先是伸出了掌心:“是我啊,明日朝……我是平将门,是我啊……你是做噩梦了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一盏烛火摇摇曳曳被点亮了。
平将门浸在黑暗中的色彩瞬间明亮起来,高大修长的轮廓也清晰地显现于眼前,明日朝看着他,看着他金红的眼睛灼灼如日,仿佛能烧穿黑夜,那么真实刺目,叫人不疑是幻觉或是梦。
就此,她仿佛才从方才那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她没有被什么山贼掳走,没有被他们玷污,也没有犯下无法挽回的罪过与错误。
巨大的后怕与庆幸这在一瞬排山倒海而来,致使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和背脊都松垮下来,明日朝火急火燎地扑过来抱住他。
但是下一秒,她的庆幸又凝固了。
“哦呀,嘴唇怎么流血了?”
点亮烛火的女人依过来,抚上她的脸:“方才做噩梦咬到了吗?”
触碰明日朝的女人生得很高,看上去大平将门好些岁数,和平将门的样貌有几分相似,还很年轻。
但比起他,对方肤色苍白,像是长久没有见过太阳一样病态,明日朝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肌肤下隐隐约约埋藏的青色血管,偏巧她的眼睛也是月白一样的银,一头漆黑的长发衬得她更加没有血色,哪怕是点亮的烛火也不能驱散她身上的一丝寒意。
她的手同样很冷。
明日朝的瞳孔颤动起来,想避开对方的触碰,但是只一瞬就被她钳住了脸,像一只小狗一样被迫朝她张开唇齿和口腔。
对方脸上带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拇指卡进她的唇齿里磨了磨,还压了压明日朝的舌尖,惹得她喉咙收缩,呜呜咽咽的,有点想干呕。
“别那么粗暴。”平将门猛地攥住她的手阻止她。
“我只是检查一下她有没有在睡梦中咬伤自己,你何必这么紧张?”她依言收回手,看着往平将门怀里缩了缩的明日朝,脸上凉薄的微笑没有变化:“倒是没受伤。”
明日朝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吞咽了几下喉咙,将那些血色和腥气全部咽进肚子里。
她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梦了。
对方也没有追问血从哪里来,只是说:“她果真如你所说,拥有自愈的力量。”
很显然,平将门早已将她有别于常人的体质知会于这个女人了。
至少,这应该是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对此,平将门像抱小孩子一样抱着明日朝,一边哄人般拍着她的背,一边对她说:“这是我的表姐,平瑛子,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明日朝不知如何回答。
她难免忆起方才噩梦中最后出现的声音,那阴柔的笑意似乎与眼前的女人慢慢重叠。
她突然就对她升起了一丝戒备与怯意。
但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梦做糊涂了,也许是自己将前来安抚她的平瑛子的声音也编织进了自己的噩梦中也说不定。
她已经分不清了。
对此,她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周围。
她所住的和室和平日没什么区别,也不见那只总是来钻她被窝的猫,倒是那根平将门带来的逗猫棒被扔在角落里,从上边掉落的那颗铃铛正孤零零地滚落在地板上,无人在意。
……铃铛?
“那个……猫……”她终于斟酌着开口了:“猫去哪了?”
“你说那只猫呀?”平瑛子的笑意不变:“我来的时候见它扰你睡觉,把你闹得噩梦连连,便已经把它赶出去了。”
明日朝赶忙下意识辩解道:“不……我只是做了个噩梦,不关它的事,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平瑛子细微地挑了一下眉,似乎没有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打算,而是微微偏过头,看向平将门,毫不客气说:“你还不走?”
平将门抬起头,那双镶上长睫毛的眼睛比烛光来得还亮:“她刚做了噩梦,我在这陪她一会。”
平瑛子的一双美目冷冷地斜过去,说:“她哪里需要你陪?”
“你……”
“瞧你这么紧张的样子,难道她在我的宅邸里还能出什么事吗?”平瑛子抬起手虚虚地掩在没有血色的唇上细笑,那是绘女和英女平时习惯的动作。
明日朝注意到她的指甲很长很长,但不像是长时间没打理的,反倒修整得尖利又薄脆,边缘滑润,还抹着黑曜石般的甲油,与她苍白如冷月的肤色形成割裂的对比。
她说:“你若实在不放心,我留下来陪她睡好了,我会好好把她哄睡的,你身为男子夜宿于此,成何体统?”
平将门也挑了一下眉:“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你不在乎,不代表这孩子不在乎。”
银白的冷目轻轻落在明日朝身上,平瑛子声调缓慢,如柔柔抚过绸缎的手,但是打小就总是看长辈脸色长大的明日朝太熟悉那样的目光和言语中藏着什么了。
她只能率先乖驯地开口道:“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没事了,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睡觉的。”
但是没有人动。
这对平氏姐弟看着她,明明色彩一冷一热截然相反,但不说话的时候,眉眼上的冷意倒是如出一辙。
她甚至说不上谁更冷些。
“我真的自己可以……”她说。
“明明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平瑛子却是讥诮地勾起了嘴角。
她银白的目光泛着冷意,仿佛在毫不留情地嘲笑她是个心口不一的坏孩子。
明日朝此前无数次好奇地想象过从不露面的平瑛子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是与平将门截然相反的人。
她有些怵她。
这位平氏的姬君是不是不太喜欢她……?
她刚这样想,反倒是平将门冷淡道:“那就一起留下来好了。”
“什么?”
平将门是个果断的行动派,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扬声喊了声“绘女”和“英女”后,那两位今晚一直不见其面的式神就从门边幽灵般地探出头来:“是,少主大人,有何吩咐?”
“抱两床被褥来,今晚我和瑛子都歇在这了。”
他完全是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拒绝。
“是。”
不像平日里活泼趣味地调侃和打趣平将门,今晚出现的绘女和英女真如没有生命的纸人一般,面无表情,苍白又机械,只是恭敬地应下后就飘去执行他的命令了。
对此,明日朝有些不安地攥紧了平将门的衣襟,而平瑛子依旧在笑,但她显而易见带着被冒犯的不快:“竟然随意差谴我的式神。”
平将门没有说什么,因为很快英女和绘女就已经各自捧着一塌被褥飘进来了。
细致地将东西铺好,她们恭敬又安静地立在门边等待另一步指示,全程平瑛子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始终带着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平静地接受了平将门的安排。
但越是这样,明日朝反而越觉得不安与违和。
作为这座宅邸的主人,平瑛子和平将门现在相处给人的感觉并不如明日朝一开始以为的那样随意和圆融。
反倒如今平将门更像这座宅邸的支配者,让人感到陌生的上位者的冷漠。
她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这种有别于平日的、僵硬又怪异的场面。
但这样的平将门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身上只着了件单衣和披了件衣袍,连细致打理都没有,只是随意草草地披着,明日朝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奔袭而来时染上的水露和寒意,她突然也忍不住想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了?”
但是现在可能不是个发问的好时机,她只是从他敞开的衣襟里望进去,可以窥见里面一派赤|裸白皙的胸膛,那里一路开到结实的腰腹,起伏分明,有着大大小小陈旧的伤疤。
明日朝慢半拍地别开视线,伸手帮他把敞开的衣襟拢好,说:“……不要着凉了。”
注视到她不自在的视线,平将门下移瞳孔,随即又嘱托绘女端来清水给她嗽口,看着她洗去嘴里的残秽和腥气。
做完这些后,绘女和英女在门外躹礼退下,平将门将明日朝轻轻放进被褥中掩好被子,她忍不住偏头看向一旁一直端坐的平瑛子,平将门也抬头望去,说:“你呢?要在这歇下吗?”
“你都安排得这么妥当了,我又哪有推却的道理?”她笑道,随即指了指明日朝旁边的那床被褥:“但我要躺这里。”
“可以。”平将门也答应得很干脆。
所以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明日朝躺在被褥中,茫然地望着屋外尚且沉寂的天空,离破晓还有段时间,火烛在摇摇曳曳地晃,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在她身边躺下的平瑛子和离她一床之隔的平将门。
当平将门准备吹灭火烛时,明日朝突然道:“平将门,你能帮我把猫带来吗?”
对方微微回过头来,停顿了一下,说:“若是它真的闹得你睡不好的话,我后面还是将它带走吧。”
“不……有猫在的话,我就不会害怕了。”她说。
“那还不如让我呆在你身边。”他立在那里的影子不动了:“我……我们保证不吵不闹,让你安安心心睡觉。”
“你怎么还和猫比上了?”明日朝有些无奈地失笑。
他一顿,但也没有拒绝她,只是看了一眼平瑛子后,就依言起身安安静静地走出屋去。
待他离开后,一旁的平瑛子反倒笑着开口了:“怎么?担心我把它赶出门去了?”
明日朝一愣,嗫嚅了几秒,才道:“不……”
平瑛子却幽幽地笑道:“那只闹人的猫我确实已经对它有些忍无可忍了。”
“不,它……它平时很乖的……”明日朝有些结巴地辩解道:“它……它不闹人的……只是有些黏人……”
但平瑛子不理会她的解释,只是侧过脸来,朝她伸出手,轻轻用拇指擦了擦她的嘴角,又微微眯了眯月白的眼睛,那里面有种慑人心魄的光芒:“你也不想它被我赶出去吧。”
“那以后在这座宅邸中可要乖乖听我的。”
明日朝愣住了。
一种本能的危机感从背脊深处窜起,明日朝下意识往后缩,但是平瑛子微微支起身来,撑在她身体两边的双臂阻去了她的去路,其稠长的黑发自上笼下来,细细密密地划过她的脸:“明日朝,我一直在注视你……”
“从你出现的那刻起,就一直一直看着你……”
“他又算得了什么?”
月白的瞳孔冰冷地向下。
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等……”明日朝的掌心轻轻攀上对方撑在她两边的手臂,推拒她向下靠近的脸:“您、您在说什么?”
对方脸上的表情一顿,随即轻轻地起身,坐回了自己的床褥中,笑着挽了挽鬓边的长发。
她比她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显得风情暧昧至极:“总之,接下来这段时间请多指教?你更接受人世间这种说法吗?”
明日朝微微怔忡,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平将门已经拎着金黄的猫咪从廊外走来。
平日碰都不让他碰的猫咪这会乖乖被少年人拎在手上,甫一放下,它就竖起蓬松的大尾巴越过平瑛子朝明日朝跑去:“喵——”
明日朝抱起它,难得让它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团在自己的胸前睡觉,对此,满足了明日朝的需求后,平将门也放缓了神色,垂下眼睛笑道:“睡吧,要我唱歌哄你睡吗?”
“不用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掩进被褥中,听见平将门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子一样哈哈哈地笑了几声。
她抬起眼睛悄悄瞥去,见他身后的平瑛子轻轻瞥了她一眼,朝她暧昧一笑,苍白的嘴角正在无声地翕动。
以后可要乖乖听我的哦。
明日朝一顿。
赶紧将脸都埋进被子里。
这一晚到天亮时,明日朝又做了一个梦。
但好在不是噩梦了。
她梦到了太阳。
十二岁的自己坐在一座轿辇中,掀开窗帘往天上望。
春天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她恍惚地看见往一轮白晃晃的太阳挂在高高的天空上。
天上万里无云,无任何阴霾能遮蔽属于它的光辉。
梦中的太阳平等地洒落大地,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目,也越来越灼热,仿佛将永远悬挂于此灼烧着她。
其中,她听到有庄重如梵语的神言从遥遥的天上回响而来。
【为什么要来呢?】
那样的声音竟是充满了难言的哀怜。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明日朝……】
……来?
去哪里?
……她要去哪里?
她要去的地方很危险吗?
【吾为世间定制了法则……】
【而邪神对这法则的恨,吾今日也才终于明白了一分……】
……所谓的邪神是谁?
……你又是谁?
……她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是你们所在的地方吗?
那个地方很危险吗?
……会回不来吗?
……不然……
她忍不住从轿辇中伸出手,穿过窗柩,向天上的太阳虚虚地抬起指尖,迎着刺目明晃晃的太阳,恍惚地眯了眯开始尖锐灼痛的眼,似乎想要在梦中的眼睛彻底看不见前,擦拭去太阳可能存在飘落的眼泪……
……不然,你为什么要发出那么悲伤又难过的声音呢?
……
自那一夜起,平瑛子的露面好像没有让这座宅邸改变什么,但又好像改变了什么。
没有改变的是寄人篱下的明日朝和那只不请自来的猫都还没有被赶出去。
改变的是绘女和英女像死物一般变得不再活泼,每天都只是公事公办地飘来飘去,而平将门也暂时留了下来。
虽然私底下有问及绘女和英女为何如此,但平将门只是让她不用担心。
她又问及他当晚为何突然而来。
平将门说因为感知到自己布在这里的结界被破坏了,有些担心所以才匆匆忙忙过来了。
但明日朝向来对阴阳术没什么天赋,所以也没有再追根究底了。
托着茶具往茶室走,明日朝在清晨之际靠近那里,还没走进去,远远的,似乎就隐约听见平瑛子带着笑意却异常冰冷的声音在说:“为何穿得如此放荡?勾引谁呢你?”
“还用问吗?这座宅邸里就你和明日朝两个女的。”那是平将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理所当然,毫无羞赧之意:“当然是勾引明日朝啊。”
“……”
“……”
“……”
“不知羞耻。”
“喵。”
“随你怎么说。”
“……咳。”从门边探出头去,明日朝打断茶室里那对平氏姐弟不那么其乐融融的对话,轻轻踱进去,端庄地跪坐下来,为他们烹茶。
袅袅的茶香开始弥漫,氤氲的白雾往上升腾。
“你的茶艺还不错。”平瑛子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沿,尖长的指甲仿佛在轻轻划过她方才触碰的地方。
“是,以前在家中有学过。”明日朝恭谦地低头回答,平瑛子就年纪而言称得上是长辈。
说完后,她的余光借着这罅隙轻轻瞥了一眼如纸人般安静伫立在一旁的绘女和英女,又瞥了一眼平瑛子对面的平将门。
如平瑛子所说,他现在的穿着相比之前贵族公子的装扮是有点轻浮放荡了。
但这毕竟算不上他的错。
也许之前来得太过匆忙,没有带够衣物,如今存放在此的衣物据说都是前几年留下来的,已经不那么适合平将门现在的身量了。
她都不太敢看他如今衣襟大敞的穿着了。
他倒是恬然自得,坦然得很,用他的话来说也许是在武营军中呆久了,在那里大家都赤着膀子练武,没什么羞耻之心和贵贱之分,反倒是在京都中时常要谨记贵族的身份而穿得端庄又严实。
认识以来,他确实都是放荡不羁又矜贵守序的形象,虽然之前时常听绘女她们说他的许多荒唐事,但那条界限之间的平衡他一直把握得很好。
他自己也说了:“已经差信回去让部下送衣物过来了。”
所以并非诚心让她和平瑛子感到冒犯和尴尬。
但这似乎依旧无法消解平瑛子的不满。
这几天她已经听到对方阴阳怪气了他好几回了,两个人怼来怼去也司空见惯了。
对此,明日朝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时的那袭十二单,那些衣物之前被绘女她们细心地收起来了,虽然里面的不适合平将门穿,但是外面那件火红的唐衣披裘倒是很宽大,很适合他暂时拿来穿。
希望他别介意是女子的衣物才好。
她忍不住抬起头,说:“说起来,我之前的那件唐衣,平将门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拿来穿,我等会去拿给你。”
顿了顿,她又说:“现在深秋将至,天气渐寒,别着凉了。”
“呃、嗯。”平将门慢半拍地应了声,看上去并不抗拒。
她转过头,便见平瑛子的目光幽幽看着她。
“怎、怎么了吗?”她有些迟疑。
“不。”平瑛子的笑意没有什么情绪:“要说唐衣的话,我其实也有许多,只是没想到平将门愿意穿,若是要的话,我这里也有很多。”
闻言,明日朝也高兴起来:“那我等会去您那里拿。”
“好。”
结束茶会一会后,毛茸茸的猫咪追着明日朝的脚步前往平瑛子的居室,路上,她看着猫咪金黄的长毛在风中飘啊飘,忍不住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明日朝望了望它蓬松一大圈的毛:“还是毛长长了?”
“咪。”
“只是长长了吗?”
“咪。”
“那多多吃胖一点吧,你实在太瘦了。”
“咪。”
不过仔细想想,瘦点也好,本来腿就短了,要是再胖些行动起来怕是更滑稽。
走到差不多接近平瑛子的居室时,她看见了绘女:“请再往前走,左拐第三间,那里是专门放置衣物的和室,对了,瑛子大人特地交代了,不能让猫进去,「要是它的爪子勾坏了我衣饰的织线,我可不会饶过它」——这是瑛子大人的原话。」
“好的。”
“喵——”
明日朝望了一眼脚下明显不满起来的猫,低身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对绘女说:“麻烦你了。”
“是。”
猫咪没有再跟过来,明日朝站在门外往里望:“瑛子大人。”
“你来了?”
“嗯。”
“平将门没有跟来吗?”
“没有,他在那边等我。”
“是吗?进来吧。”
她走进去,看见这间专门陈置衣物的和室里摆满了一架又一架用来陈设唐衣的衣架,一件又一件或精简或繁复的唐衣像鸟儿展翅一般摊在空中,然后垂下美丽大方的翎羽。
平瑛子对此视若无睹,只是站在一面镜子前道:“这里的唐衣随你挑,你要多少件都行。”
“是,谢谢您。”
“他是我的弟弟,我如此疼惜他,这是应当的,何必言谢?”
“是,是我多言了。”明日朝说。
平瑛子又道:“既然如此,那你那件就别给他穿了好吗?”
“什么?”
平瑛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罢了,她又轻柔地笑道:“你会乖乖听我的,对吧?”
虽然不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嗯。”
平瑛子终于满意地笑了。
透过她身前的镜子,明日朝看见她嘴角一直不变的弧度加深了些许,明明是属于人类的、柔软的肌肤,但是在那一刻却仿佛是在冷硬的石像上凿刻了细微的深度。
平瑛子突然朝着镜子,慢慢抬起展开了双臂,她身上繁复的十二单也微微振起:“想换身轻便些的,为我宽衣解带,好吗?”
“……是。”
十二单太过繁复,往往需要人服侍才能穿戴解下,明日朝站在她身后一点一点耐心地为她褪下那一件又一件的衣襟,然后双手穿过她的腰,一条又一条腰带就这样被她解开,随着衣物愈来愈少,她又忍不住绕到平瑛子的身前去。
或许平氏的人都生得高,平瑛子也不例外。
明日朝低头细心地解她的腰带,就算没有抬头,似乎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影子虚虚地笼罩着她,其中,对方的目光也落了下来。
明日朝始终没有抬头。
独自一人时,她有些不敢看平瑛子的眼睛。
因为那样月白冰冷,与平将门金虹热烈的的眼睛完全不同,又高高在上,仿佛这尘世的一切都不被映入那双空无一物的眼底。
……不似人类。
明日朝突然被自己的联想吓到。
她的动作停下的那一刻,平瑛子突然也将手搭上了她的肩。
她颤了一下。
“怎么了?”
带笑的声音,和平时没有差别:“怎么停下来了?”
“没什么……”她始终没有抬起头。
但是,不抬头看对方的眼,低眼时,平瑛子随着衣物褪去而显露出的胸脯高挺又丰满,直晃晃地映入眼帘。
平瑛子笑了。
她轻轻收回搭在明日朝肩上的手,也不恼明日朝没有继续动作,反倒自己抬手轻轻褪去了剩下的几件衣物,当仅剩一下薄薄的单衣时,她苍白又线条妖娆的胴体已经随着大开的衣襟显露在明日朝眼前。
她轻轻偏开了视线。
“虽然我说平将门放荡,但比起这样繁复束缚的风格,我其实也更喜欢这样轻松的,感觉很自由,没有重量。”平瑛子的声音在头顶上说:“这不是我喜欢的风格,这是他的,他就喜欢穿得那么严实端庄,一丝不苟,也许那样才符合他想要的身份,诶,也许就是因为那样才会被束缚得太深太紧,明明同样是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同呢?”
她口中的“他”是谁?
……她到底在说什么?
明日朝感到困惑不解。
但还没等她问,平瑛子便从身后轻轻俯身,再次搭上她的肩,强制她的身体转了个圈面向镜子,声音贴着她的耳边笑:“明日朝去游过水吗?”
她能感觉到对方柔软的身体隔着一层衣物紧紧地贴着她的背,她紧张地绷起神经来:“不是小河小溪,大一点,想象一下,大一点,再大一点,比湖还要大,比江还要长,去海里游,不用穿这些沉重的衣物,把所有身外之物都抛掉,融入大海里,像一条鱼,就像一条鱼……自由自在……不被什么命运所束缚,就在那片无垠的命运之海……在那条无尽的命运之河中自由自在地游……来,和我一起来吧……”
伴随着那样的话,明日朝感觉眼前的镜子似乎也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那不是错觉。
她猛然一惊,这才注意到是身后的平瑛子正贴着她的背推着她的身体往镜面压去。
就此,在撞上那面镜子前,她就猛然挣脱她的手,赶紧抱起那些要给平将门的衣物夺门而出。
“哦呀?吓到她了吗?”
脸颊轻轻倚着镜面,看着地板上脱落的衣物狼籍一地,她的目光又轻轻转向微敞的门,屋外的日光照进来,有限地分割了光和影子的界限。
其中,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她所倚着的镜面像泛起涟漪的水面,成像地显露出一道与她对衬的、却又高大许多的、漆黑的身形。
【你做得太过了……】
“难道要像你一样忍耐地等上几千年吗?”
“真是个寂寞又不坦率的家伙。”
【……】
明日朝惊慌失措地离开了平瑛子的居室。
等到将拿来的衣物给予平将门换上她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对自己穿女装完全没有芥蒂和不自在的少年人换上衣物后依旧威风凛凛,像一只高傲又矜贵的孔雀。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便有些警惕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瑛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她慢半拍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沉默了一瞬,才有些正色道:“她最近……她似乎对你有不同寻常的兴趣,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所以……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顿了一顿,他又提出了那样诚挚的邀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带你回平安京,当然,猫也会带上的。”
明日朝愣住了。
“正巧之前所说的祭典过些天也要开始了,一起去玩吧。”他还没有放弃这件事。
“不,没有这样的事。”明日朝却匆忙地跑走了,任凭他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头。
但他跑上前几步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是说真的。”
他又这样说了。
明日朝去看他时,他垂下眼睛来,脸上的表情温和又坦率:“或许我也是有私心的,不仅仅是想让你没那么孤单,还因为我很喜欢平安京,虽然那里存在着许多我看不过眼的腐朽贵族和制度,但是同样有我很喜欢的平民百姓和热闹繁华的人烟,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是我很喜欢并发誓要一辈子守护的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那样的地方,去看看我长大的、我所爱的地方,好吗?”
明日朝险些被他所蛊惑。
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他,但午后独自躺进被窝里午睡的明日朝竟是有些动摇了起来。
心中抵触那座繁华的京城,但是,她却不禁开始考虑起平将门的提议。
也许是因为平瑛子实在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绘女和英女也变得很奇怪……她也不可能一直寄居于此……或许也是平将门邀请她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太诚挚了……让她情不自禁去相信,也让她竟然开始真的对那座京都产生了一种有别于过去的向往。
不……
但是心中又有个声音在挣扎。
回去的话……会被杀死的……她的兄长会杀了她,她的姨母会杀了她,她的姐姐也会……或许那位殿下也是……他们都想杀了她……
不……平将门说京都中并没有那些人存在,也没有她讨厌的家族存在……她不用怕那些人,她不用再怕那些人会杀了她……
可是,他们不在的话,她又要以什么理由回去呢?
她的故乡,她的起点,她的诞生之地,她记忆里埋藏着她的恨意与哀怨的地方……若是还是斋宫的话,是以逃跑的斋宫名义回去吗?
不……现在的斋宫不是她……
不是她……
那是以平将门的朋友身份回去吗?
回去后,她又要去哪里?
继续借住在平将门的家中吗?
然后会不会又面临现在同样的情况?
寄人篱下的日子,连想要保护一只猫的生命都没有力量。
原来如今没有身份与家人在平安京的她,就像没有线的风筝。
飘来荡去,飘来荡去,只是随风飘啊飘,飘到没风了就坠下,然后淹没在大地上。
她并没有所谓的归处。
为什么有家人家族的时候,也在寻求归所?
为什么没有家人家族的时候,也是如此呢?
如果不管怎么都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离开这里,去到更加遥远辽阔的地方……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的黄泉之国,那不失为也是灵魂的归所……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声音。
那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示。
——【为什么要来呢?】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明日朝……】
梦里的她到底要去哪里呢?
竟然让那个声音那么悲伤。
但总归不会比死亡的黄泉之路更糟糕吧……
即便如此糟糕,那梦中就算如此也要前往去到那里的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勇气的呢?
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是那个悲伤的声音所在的地方吗?
那个邪神又是谁?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到那里呢?
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不是对她很重要?
那个什么邪神,是不是也对她很重要?
重要到哪怕前路可能是糟糕透顶的黄泉之路,也要义无反顾地前往?
……但是,她不知道。
她想不起来……
那是否存在于她失去的、空白的记忆中?
她是不是得找回来……
得找回来……
……
“明日朝……”
“明日朝……”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睁开眼,她看见了平将门的脸。
他说:“你又做噩梦了吗?”
“……我说了什么吗?”她问。
“说了什么黄泉之国,要去死亡的黄泉之路。”他这么说,表情稍稍有些凝重,随即抬手帮她拭去了眼角的残泪。
“……我竟然说了这样的梦话吗?”她有些难为情道:“……请别介意。”
平将门也体贴地没有再追问,倚边门框边等待她整理好午觉弄乱长发和衣物的时候,他突然说:“等会要不要一起去放风筝?”
“什么?”
他的提议来得突然,而且看上去兴致盎然。
透过铜镜,她看见身后的少年在诱惑般的笑,那个笑容像极了那些想要离家干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充满了不可抵抗的魔力:“我不久前从仓库里翻出来了一只风筝,要不要一起去?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有风。”
她有些期待地点了点头:“好啊。”
“你要带明日朝去哪里?”
结果还没走出院子就被平瑛子逮住了。
她冰冷又直白的质问传来时,平将门正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骏马,给它喂饱草料:“去附近的草原放风筝,会在天黑前赶回来用晚膳的。”
平瑛子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眯了眯眼,苍白又漂亮的脸上习惯性弯着一抹笑。
明日朝向她躹礼告别时,看着她和猫站在走廊上望着他们,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去:“要一起去吗?瑛子大人。”
面色有些冷艳的女人发出似笑非笑的轻哼,转头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明日朝安静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一次都没看见她踏下过走廊以外的土地,连院子都没有。
对于她来说,这片大地仿佛是一片残秽的情仇之地,稍有涉足便会沾染邪祟污垢。
她和平将门骑着马去了高高的山坡上,在那里,天空也很高。
风习习地吹,金黄的枯叶在空中飘。
午后的阳光渐渐偏移,被握在手里的风筝已经有些陈旧,但颜色依旧很鲜艳。
幽蓝幽蓝的,飞起来融入天空时像一只格外惹人注目的振鸟。
高高的山坡上,金黄的草浪一波接一波,风向一致时,平将门将缠好的线轴给她,教她怎么从山坡上向低处冲。
她并非不会放风筝,但是第一次有人教她怎么放才能放得更高些。
风筝放得高了,心情也就飘得高了。
心情飘得高了,仿佛就能带走忧郁和烦恼。
天上和地上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人能感知地上的风,却无法触及天上的风。
只有当风筝飞得那么高时,她仿佛才能通过手中那道细细的、颤动的轴线去感知天上的风是如何拉拽着风筝、拉拽着她的。
她看着那道幽蓝的影子飘得好高、好高。
但人总是有些贪心,总是想要放得更高些,好似就此就能触及自己永远够不到的天空,她的线放得很长,越来越长,眼睛紧紧地盯着,脚下也忍不住跟着远去的风筝跑起来。
手中的线拉扯着她的手,她感觉天上的力量仿佛要将她从地面带到遥遥的苍穹上,金黄的枯草纷纷扰扰地推着她前进的身形走,她跑啊跑,跑啊跑,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大地与天空的大小,然后畅快地笑出声来。
直到身后的平将门遥遥地唤她:“明日朝!”
“明日朝——!”
她在蓝天白云中回头,逆行的风胡乱地扬起了她的长发,她脸上明媚又畅快的笑容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
她看到平将门如瀑布般的长发也被扬起,他火急火燎地拨开草浪跑来,手放在嘴边喊她:“跑太远会找不回来的哦——!”
尚且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只觉得手中突然一轻,没有了束缚的力量,回头时,她看见线轴上的线已经断了,而那只高高扬起的风筝因为她的贪心而终于摆脱了她的束缚,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飞走了……”
她呆呆地瞭望着那只风筝消失在蓝天的尽头,那一瞬,奇怪的,她并不感到失望,相反,她的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好像,风筝挣脱束缚远飞就是它生来的宿命。
地上的人再怎么拽紧,那根线都总会断。
有时候,强留只会勒痛她的手。
地上的人永远追不上风筝在天上飞翔的距离。
那是风筝生来的宿命。
那是追风筝的人的宿命。
当平将门追上来的时候,意外的,她的脸上还挂着笑。
没有委屈也没有愧疚,她只是轻轻弯着眼睛笑:“对不起,飞走了,你都没有放到。”
“没关系。”他朝她偏了偏头:“要找找吗?”
她一愣:“这么远了,应该也追不回来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他又扬起那种无所畏惧的笑容了:“反正我们有马,去到处逛逛吧,说不定意外就找到了呢?”
她微微愣怔,拿着线轴的手忍不住攥了攥,最终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她和平将门骑着马沿着风筝飘远的方向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跑出了多远,总之没想到最后真的被他们找到了那只风筝。
幽蓝的风筝飘落后卡在一棵高高的树上,看那个距离不爬上去的话是拿不到了。
明日朝说:“算了,平将门。”
但是他还是磨拳擦掌两三下就爬得高高的去,像是去给她摘一颗最高的果实一样,轻而易举就拿到了风筝。
拿到后他也没有急着下来,反倒从上往下大声喊:“明日朝!要上来吗?!上面的风景很好哦!”
“别闹了,平将门。”她站在树下仰头,有些担心他会不小心上面摔下来:“快快下来吧。”
他如言从善如流地下来了,将断了线的风筝递给她后,他还有些不甘心地问:“真的不上去吗?不想去高高的地方看看吗?”
“不了,我只想要风筝。”她说。
“你怕高?”他挑了一下眉。
“不怕。”
“那你不相信我能带你上去吗?”他笑道:“放心吧,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说罢,他揽过她的腰,单手爬树,竟也是两三下就被他带上去了。
被安置在粗壮的树干上坐稳时,底下的地面已经离得很远了,往下望,有种被拉扯得无线长的、扭曲的眩晕感,但是抬头看时,辽阔的蓝天白云一望无际,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没有林立的草树遮挡,视野一览无余,广大无垠的、金色的草原山坡绵延到天地的尽头,高处的风吹起来更加寒冷狂乱些,少年人恣意飞扬的长发与她胡乱飘动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像一只骄傲的猫那样弯着嘴角,似乎很享受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明日朝望着他,他却是指着远处的一点说:“看,那里就是平安京。”
她遥遥望去。
她知道,那里就是她的故乡。
将手中的风筝再次接好线,平将门把线轴递给她,说:“坐在这里放的话,线不用放那么长也能飞很高吧,比在地上轻松点,对吧。”
她低头笑了笑,缠了几圈线后,悠悠地看着幽蓝的风筝再次飞上天空。
这次她放得并不急切,只是欢快地晃了晃脚,悠闲地看着风筝在秋风中咿咿呀呀地飘。
其中,平将门的声音莫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明日朝,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以后还是想不起你的事情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转头去看他时,他还在说:“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空白了两秒,才干巴巴地说:“……我没考虑过……”
起初,只是想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想带着自己的猫更好地活下去……
生命最初的本能就是活下去。
但是,也许,可以的话,她也想成为更好的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有些茫然。
但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她的表情实在有些空茫,平将门反倒怜惜地看着她,随即笑道:“就算你这样说,我也知道明日朝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有些困惑。
“你是个漂亮、善良又勇敢的人。”他说。
她一顿,脸上的热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抱着不甘示弱的心态回击他:“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少年人双手撑着树干,微微靠过来:“那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说:“喜欢猫的人很温柔。”
“就算它那么不待见你,你也总是温柔耐心地对待它。”
猫这种动物,不像狗狗那么热情,总是那么高傲,也不太体贴,所以能耐心善待猫的人本性上都很温柔。
对此,他竟然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那它终有一天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明日朝说:“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连那么不待见我的猫终有一天都会喜欢我,那你会吗?”
她愣住了。
抬起眼睫时,就那样撞进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表情很安静,声音也放轻了,但目光却很灼烈,里面仿佛有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充满了一种属于他的自信、狂妄、和笃定:“我是说真的,明日朝,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仿佛害怕被那样充满侵略性的目光伤害和束缚,她匆匆避开,不敢再看那样过分热烈的视线。
她庆幸今天傍晚的夕阳不像过去那么火红热烈,能让她不至于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只是问:“你为何如此?”
她困惑,不解,不懂为什么他会这样。
他太过年轻,太过纯白,尚且没经历过强烈的爱恨情仇,没经历过复杂扭曲的恶意。
他却笑了,但正要开口吴,遥遥的,树底下的草原中,几道远处步履蹒跚而来的身影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越过远方,骤然变得锐利警惕起来。
明日朝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见那几道身影或高大或瘦小的都有,但并不强健,已经伤痕累累,看上去积累难消,已如行尸走肉。
身上草草绑着些看不出纹样的盔甲,并非平安京应有的制甲,能从那里走来的,也只会是遥远的境外之人。
那些身影在傍晚中一一倒了下去。
他们对视一眼,明日朝收回风筝的线后,平将门将她从高高的树上带了下去。
他们骑马去到那里时,那些人已经奄奄一息,甚至断气了几个,剩下的口中喃喃的听不清晰,看上去不像是军兵,更像是农户。
翻看了他们的盔甲,也有些不确认他们的来历,平将门带她翻身上马,态度很冷静,好像并这种场面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只是说要去联系附近的跓地来安置和埋葬他们。
这一趟花费了不少时间。
平将门虽然年仅十五岁,但其威望好像也足以调动跓地的士兵前来处置。
吩咐他们后续查明这群奇怪的人的来历后,他们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暂时遗忘了,因为天已经黑了,平将门得带明日朝回去了,不然又迎来更麻烦的事态。
果不其然,回去后又被平瑛子逮着阴阳怪气了几句。
明日朝看着挨训的平将门,自己也只能很乖巧地立在一旁。
她突然产生一种诡异的共鸣。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了,以前在家中时做错事挨训挨骂挨打挨罚时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从来不会有人怜惜安慰她,家中的仆人总是带着嘲笑的态度看热闹,更别提会有人站在一旁和她一起挨训分担那种痛苦了。
就算是作为占卜的斋宫在阴阳寮学习礼制时,也只有她一个人被骂。
因为斋宫每一任都只有一个。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一群人或一群朋友挨训的场面,但每一次轮到她时都只有她一个人。
那种尖酸锐利的痛苦仿佛一把悬在头顶上的椎子,全部钻压在她身上,将她慢慢压垮,让她觉得自己也逐渐变得扭曲怪异起来。
但是,这次不一样。
平将门陪在她身边。
而且他还是这么优秀厉害的人。
有这么优秀厉害的人陪着她挨训,感觉那种痛苦已经被倾斜分担了许多。
虽然平瑛子阴阳怪气的主要对象也不是她。
但是,她也一定帮平将门分担了一些吧。
如此想来,她觉得自己和平将门之间仿佛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近乎共患难的相惜的情谊。
连带平瑛子的阴阳怪气都让她觉得那么可爱起来。
这致使明日朝回到自己的居室里休息时脚步都变得轻飘飘的。
她安静地跪坐了一会,又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去翻找之前被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
那是之前无聊时打发时间缝纫的东西。
她捧着里面绣好的红发带,看着上面缝着金线的蝴蝶,又想起了平将门在夕阳中那双耀眼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注视着她,总是注视着她。
本来只是觉得他那么漂亮的长发平时披散着相当好看,但偶尔也应该有条发带可以扎起才心血来潮缝制的……
但是……
如果,他不久前所说的话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的话……
如果,他真的对她抱有那种感情的话……
她是不是真的也可以试着……试着去喜欢他呢?
平将门那么善良,温柔,热情,又优秀,怎么会不惹人喜欢呢?
她到底在抗拒什么呢?
害怕以后又会被抛弃吗?
但是,平将门他……他是那么的温柔和诚挚。
他并不对她的来历不明感到戒备,也没有因为她说自己是私生女而感到鄙夷和疏远。
他与京都里那么虚伪又薄情的贵族公子都不一样。
他是不一样的。
他还说,会一直保护她。
……她终于也要在这个世界上得到那份她一直在追寻的爱了吗?
……不,她已经得到了。
因为平将门说,她的母亲一定也是爱着她的。
原来她已经从他那里找到了一份爱。
只要有爱的话,就能成为彼此重要的存在。
只要有爱的话,就能得到归所啊。
只要有爱的话,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只要有爱的话,她也不会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
就此,她像被这个美好的认知瞬间射穿了心扉的人一样,任由自己向后倒去,仰面躺倒在地板上,也丝毫不顾长发凌乱地铺展一地。
这种放纵的、美好的感觉在这一瞬间终于在她身上得到了某种允许。
她几乎遗忘了不愉快的一切。
“喵。”
她突然听到耳边传来猫叫。
转头,看见金黄的猫咪蹲在她旁边,她甚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
“猫猫,猫猫。”明日朝亲昵地唤它,一把抱过它,将它高高举起,学着平将门的口吻开心地唤它:“小家伙,小家伙……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黏我呀?”
“喵。”
在她手中的猫咪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垂着蓬松的尾巴晃啊晃。
明日朝看着它浅薄得如同金色的眼睛,看着它乖巧注视着她的样子,看着看着,某种记忆深处的热意涌上了眼眶。
她说:“你是不是它的转世?你来找我了,对吗?要不然你为什么一来就这么黏我……你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猫,你认出我了是吗?”
伴随着那样的话,她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淌下,她说:“对不起,以前没有保护好你,反倒是你保护了我,我以前太过懦弱,真的对不起……”
说罢,明日朝又把它放下来贴在嘴边亲了亲它。
她亲的得轻,所以猫咪也没有抗拒,它只是轻轻颤了颤耳尖,仿佛濒死的蝴蝶翕动那般。
但是亲着亲着,明日朝泪眼婆娑的眼底就慢慢恢复了清明,她近乎喃喃自语道:“不……不……不,我怎能将你当成它?我的猫是独一无二的猫,就算它已经死去也永远不可替代,我不能让它被替代,我不会让它被替代,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一只猫替代它,我好想你……我只是太想你了……原谅我……”
说到最后,她已经带上了一种近乎愧疚的忏悔,仿佛那是一种不被饶恕的罪过。
但是,她又慢慢的,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希冀,说:“但是,我也可以再拥有别的猫的,对吗?”
“我可以再喜欢上别的猫,对吗?”
“就像喜欢你一样……”
说罢,她紧紧抱住了它,仿佛再次拥有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枯裂的心那口干涸的泉眼正汹涌地涌出名为“勇气”的泉水。
不多时,她火急火燎地捧着那条发带去找了平将门。
若是他真的确定喜欢她的话……
那她也许也可以……
“你倒是悠哉,还有心思在这里陪明日朝游戏。”
但是,不远不近的,似乎又听到平瑛子在说:“方才你的家臣差东西来了,你想要的衣物都有,还有几封信,虽然没看,但大致也能知道写了什么,家族里的试练在祭典后将至,有去无回的试练,连家主和家主夫人都开始考虑给你议亲留下子嗣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明日朝一顿,忍不住在走廓边的转角停下,没有再走过去了。
隔了一会,她又沉默地捧着手中的东西,静悄悄地退回去了。
她没有再去找平将门,而是捧着衣物先去泡澡。
将长发挽起,明日朝赤|裸着身子淌进木桶里的热水中。
将半张脸轻轻埋进柔和的水流中,她轻轻吐气,看着水面上咕噜咕噜地涌起泡泡。
泡泡升起,又泡裂,然后消弥,不见踪影。
她感觉眼眶也被氤氲的热气熏得有些热。
这时,浴室的门被轻轻打开了。
又被轻轻阖上了。
她吓了一跳,竟是看到平瑛子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她一边向明日朝走来,一边慢慢地褪下身上仅剩的衣物。
明日朝眼睁睁地看着她优雅地淌进热水中来才反应过来,不禁抬臂挡在自己胸前,瞪圆了眼,惊惶道:“您、您在做什么……”
“与你一同沐浴。”面容冷艳的女人笑得很从容,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对,木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人的身形面对面坐在一起挨着脚刚刚好。
她道:“烧水也是很浪费柴火的,干脆一起,不好吗?”
明日朝说:“……不,我是觉得……”
“同为女子有什么问题吗?”对方微微倾前凑近明日朝,她转瞬就被平瑛子逼得靠在了木桶边上,再也退不得。
正打算站起来逃出来时,平瑛子却弯着嘴角,轻浅的呼吸像一阵缭乱的风,慢慢打在她耳边:“家中的姐妹都会这样一同沐浴的,是亲近的表现,你以前没有过吗?”
她一时愣住了,安静了一秒才偏头垂眼,道:“……没有,我家中的姐姐不喜欢我……”
“唉呀。”平瑛子的笑意没有一丝变化,但总是冰冷没有暖意的眼睛却仿佛在热水所升腾起的雾气中变得温和柔软起来,她饱含怜惜与同情地说:“那还真可怜,那我将你当成可爱的妹妹疼惜,你也可将我当作依赖的姐姐……就像平将门也将自己当作兄长,把你当作可怜的妹妹一样帮助你。”
她空白地滞在那里。
“兄长……妹妹……”她喃喃地消化这句话:“平将门……他……他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当然。”平瑛子笑道:“说自己若是有妹妹,定是像你这样的,他将你当作妹妹。”
她没有再说话。
“怎么了?”对方问她。
她垂了眼睛,说:“……我家中的兄长没他这么好……”
平瑛子哼哼地笑:“他父母就他一个独子,没有同胞兄弟姐妹,难免寂寞些,不然也不会一直跑来叨扰我这个表姐,但到底一直是被呵护的弟弟,所以遇到你后,才有了当兄长的乐趣吧。”
“……嗯。”她偏头将视线落在水面上,抱住自己的手臂。
平瑛子还在继续说:“那孩子被骄纵惯了,天不怕地不怕,一派的大大咧咧,又叛逆,甚至太过天真,所以有时候也没什么规矩和边界感,有哪里冒犯到你,你就原谅他吧。”
“当然。”明日朝说。
她听到平瑛子的声音在说:“我和平将门都没有妹妹,你愿意唤我一声姐姐吗?”
“姐姐……?”她终于抬起了眼睫。
“是的,姐姐。”眼帘中,平瑛子苍白的面容在水雾里变得朦胧又柔美,仿佛蕴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姐姐……”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听到平瑛子乐哼哼地笑,眼睛里仿佛映着水面上反射出来的月华:“好妹妹呀。”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明日朝身上。
两具赤|裸的胴体在柔润的水流中交叠,平瑛子的身体并不如她平时展现的那么冷艳,反倒柔软得很,她柔软丰满的胸|乳贴着明日朝的胸口,一种沉甸甸的、奇妙的重量,她说:“我其实更喜欢冷水,更冷,不够冷,还不够冷,但有时候这么热的水好像也不错。”
说罢,她用双臂轻轻抱住了明日朝。
明日朝下意识想反抗,但她竖起食指轻轻点在她唇上,说:“嘘,小声点,难道你又想惹这宅邸中的男子过来吗?”
明日朝噤声了。
平瑛子也不再动作,只是道:“我听平将门说,你说自己是斋宫?”
“……他连这都与你说了吗?”明日朝偏开视线道:“请别在意,那只是我胡言乱语而已。”
“是也好,不是也好。”她乐哼哼地笑:“不过我很好奇当斋宫有什么规矩吗?”
闻言,挣脱不得的明日朝只能赶紧捡了些在阴阳寮学过的,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但是,平瑛子听后却问她:“斋宫一生都要在伊势神宫侍奉天照大御神,学过神交的祭祀礼程吗?”
“……什么?”
那个字眼她没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吐出来。
“神交。”
她笑着重复了一遍。
“将自己的身心都奉献予神,聆听神谕,与神沟通,得到神启,都是通过神交的祭祀。”
“就像这样……”
她的两根手指像小人一样在她的肌肤上流连,沿着明日朝胸腹起伏的线条往下探,没入水下,往她柔嫩的大腿根摸去。
明日朝立马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害怕,会很舒服的……”
但她附在她耳边,气息烫得明日朝耳根子又软刁热:“我会很温柔的,而你将得到神的偏爱与疼惜……”
她先是难耐地闭眼,依旧紧紧攥着那只手不让她向下,待她睁开眼时,她的神志已经猛然清明:“……不!”
“请不要这样!”她抗拒道。
明日朝骤然推开她,从热水中站起来,赶紧离开木桶拽过衣物围住自己。
她虽然没有与家中的姐姐怎么亲近过,但就算是亲生姐妹之间应该也不会这样……
她从那里赶紧逃走了。
逃走后她躲进居室里,脑子已经乱作一团。
但是偏巧平将门还来找她去用晚膳了。
明日朝觉得自己要被这对平氏姐弟折磨疯了。
但是不去用晚膳的话会惹来平将门的担忧,她只能打起精神去。
今天的晚膳里有酒,据说是平氏家臣一起带来的。
夜幕落下后比白天冷了许多,一旁倒酒的绘女问明日朝要不要小酌一杯暖暖身体,有助入睡。
明日朝看了都在小酌的平将门和平瑛子,前者洋洋得意地说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偷偷尝过京都里最烈的酒了,后者则仿佛遗忘了不久前沐浴的插曲,面上带着笑,波澜不惊地抿。
“那请给我来一点吧。”明日朝说:“闻起来很香。”
绘女问:“以前喝过吗?”
“……应该没有。”
闻言,平将门说:“那算了,你还是别喝了。”
“我就是想喝。”她偏开视线说。
他一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莫名在和我较劲什么?”
“嘛,有什么关系?”平瑛子晃了晃酒盏:“又不烈,就像水一样。”
“那喝一点吧。”平将门终于也松了口。
但是身边的猫却开始扒着她的手臂喵喵叫了,明日朝无奈地说小猫不能喝酒,便浅浅地抿了酒盏里一小口。
抿着抿着,她好像听到平将门在嘲笑她:“你好像小猫哦,用舌头小口小口卷着水喝。”
酒盏里的酒越来越浅,涟漪却越泛越大,火光映着酒水。
眼前不知不觉变得晕乎乎起来,接下来的记忆就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隐约间,她又听见平将门在唤她的声音,听见猫嚎长的叫声,还听见了绘女她们的声音,四周好像乱成一团。
她又做了个糟糕的梦。
梦中,她扑过去抱着平将门不放,说:“你的头发真漂亮,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她扒着他色彩明艳的衣袍,在他重新换上的繁复又矜贵的狩衣上一通乱摸,胡言乱语道:“你身材真好……”
说罢,又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
平将门先是惊诧,然后不知所措,慌乱,像一只受惊而炸毛的猫,想要逃跑,但是只能僵在原地。
接下来就断片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被褥中了,少年人的影子侧坐在她床边,如银河瀑布般的长发像命运的红线一样,蜿蜒到她的指尖来。
“你醒了?”对方用微凉的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比我预计得清醒得快。”
“我……”
“你喝醉了,绘女她们去给你煮点醒酒汤,很快就端过来了。”平将门笑道。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无端觉得躁热。
明日朝悄悄将一只腿蹬出被子,他立马发现了,又给她掖好,她顿时更热了,直接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蹬掉被子,说:“我很热。”
平将门一愣。
这次他没再给她掖被子了,只是灿灿一笑,口吻似嘲笑:“小孩子吗你?看样子酒还没完全醒。”
“醒了。”她说。
“那等会的醒酒汤还喝吗?”
“……不想喝。”她固执地说:“我已经醒了。”
“既然醒了,那你说说你喝醉后做了什么吧。”他说。
“……什么?”她微微瞪圆眼,表情很茫然:“……我做了什么吗?”
闻言,他莫名有些郁闷地蹙起了眉,但很快又展开了,他的负面情绪总是去得很快,阴霾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色彩明艳热烈的少年身上存在过多久。
他背过去拧了拧布巾,乐观地笑道:“算了,想不起来也好,我有时候在想,看你现在活泼了这么多,比起一开始的样子,若是你一直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也没关系……”
她在烛火中恍惚地眨了眨眼,忍不住说:“平将门,你对我真好……”
她茫然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谁都是如此吗?”
“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初遇认识的第一天就已经说清楚了。”少年人头也不回说:“我想帮助你,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平静地说。
那双粗糙又宽大的双手在温水中拧干布巾,然后转过头来帮她轻轻擦了擦脸。
他垂眼看她,但片刻后又忍不住失笑道:“不过现在照顾你感觉就像照顾妹妹一样,如果我有妹妹的话,我希望她像你一样……不,不对,就算她不像你一样,我肯定也会好好这样照顾她的。”
“像妹妹一样……”轻声呢喃着重复这几个字,明日朝恍然怔忡了好一会儿,翕合的嘴角才慢慢停下来,化作了一抹柔软而宁静的笑。
像妹妹一样……
她微微偏头闭眼,好像在聆听一道无声的、美妙的歌声。
“谢谢你,平将门。”她说:“真的谢谢你。”
但是,这么说的明日朝在他离去后的半夜又偷偷哭了。
灭了烛火的居室一片黑寂,她背着身蜷成一团,在某一刻好像又听到之前那个噩梦中的声音在她身后无悲无喜地说:【不要太伤心了,明日朝。】
【那个孩子本来就不太适合你。】
明日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梦到那个可恶的家伙了,但她如今竟然不是很在意了,她也不再呼唤平将门的名字求救,只是再些赌气地问:“怎么不适合我了?”
她说:“他长得那么漂亮。”
“家世那么好。”
“武艺也很厉害。”
“性格也好。”
“身材也很好。”
“他什么都好,顶顶的好,是我遇过的最好的公子。”
顿了一下,她又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你是想说我配不上他吗?难道我只能配你们这种可恶的山匪恶徒吗?难道我只能被你们贱踏吗?”
“我在大家眼中就这么低贱吗?”
她埋在被子里,哭得很哀怜。
“所有人都在笑……”
被挨打的时候……
被惩罚的时候……
被抛弃的时候……
“大家都在笑……”
“我就这么低贱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身后的存在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依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敢说你现在没有在笑吗?”
【……】
他竟然诡异地沉默了。
明日朝绝望地埋进被褥中,试图就这样闷死自己。
连一个山贼都在嘲笑她……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收敛了那些可能存在的笑意。
【不,我只是想说你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并不是说你配不上他。】
【你漂亮,温柔,善良,又勇敢,你配得上任何人。】
“那我怎么肤浅了呢?”她哭哭嗒嗒地说:“你这不是在批评我吗?”
【不,我是想说你不是会因为这些区区外貌家世就折腰的人,你可以考虑其他的,世界上那么多人类,他不爱你,但也会有比他更好看的、家世更好的人类在,总有一个会爱你的。】
“……不会有了。”
“不会有了……”
她近乎悲观地、绝望地说。
“他身材那么好,没什么人身材能比他更好了……”
【……】
【世界上一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类。】
“可是他身材那么好……”她故意这么说。
【……比他家世更好的也有。】
“可是他身材那么好……”
【……性格比他好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他身材那么好……”
【……比他厉害得也很多。】
“可是他身材那么好……”
【……我们能不能忽略和跳过身材这个条件?】
“不能,为什么要跳过?”明日朝突然就倔强起来,在现实中她鲜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也许只有在梦中,面对讨厌又厌恶的人,才能卸下讨好的、尽量惹人喜欢的伪装和面具,流露出自己不加掩饰的恶意:“你说要忽略和跳过,是因为你没有吗?”
【……】
“连你自己都没有,又怎么好意思说人家?”她近乎无理取闹地说。
【……】
他似乎叹了口气。
【如果我不符合你想要的条件,那我介绍我认识的朋友给你好了。】
【他生得比我高,长得好看,性格也沉稳,家世应该也行,身材也符合你想要的条件……】
但说着说着,他就不说了,反改了口锋。
【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我就是那么肤浅的人!”明日朝嚷嚷道。
对此,他竟然笑了,声音轻哼哼的,很年轻,轻盈得像风一样,完全不符合山贼形象的明快与少年意气。
【我知道你不是,要不然当初你的眼睛受伤而看不见我时,就不会爱上我了。】
她愣住了。
“……什么意思?”
她颤颤巍巍的,突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晚的噩梦中,恍惚间,那种恐惧与绝望又向她袭来。
她忽地跳起来,指着黑暗中的影子大骂他不要脸,谁会爱上他这种人!
“像你这种暴虐成性、烧杀抢掠、毁掉别人一生的人、像你这种!这种!欺负我的人……我就算眼睛瞎了,死了,被野兽吃掉了,也不会喜欢和爱上你!”她像个怨毒的泼妇一样咒骂他。
骂完后才觉得畅快,但是,生气和宣泄也是需要力气的,她的力气用光了,她跌坐下来,重新躺回被褥中。
他全程都很安静,只是沉默地、耐心地聆听。
明日朝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但是,莫名的,她又庆幸这个噩梦中的人此时的沉默。
她忍不住说:“对不起……谢谢你。”
“但是,你不懂的……”
她撑着身子,说:“你不懂爱……”
“不懂人心……”
伴随着这样的话,对方的声音也慢半拍地、空白地传来。
【……为什么说我不懂爱?】
【……为什么说我不懂人心?】
“因为已经不会有了……”
明日朝说。
“不会有了……”
她黑寂的眼睛与黑夜融为一体,脸上没有再流泪,只是说:“知道吗?当你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时,并不意味着你是值得被所有人爱的,爱也不是廉价的,相反,爱很珍贵,爱有很多,每个人都会有爱,爱的总数取之不尽,但是真正属于你的、全心全意的爱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了,所以错过了就真的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了……”
黑夜里的影子突兀地凝滞了。
……
隔天起床后,明日朝又恢复了正常。
但她没有再出来见平将门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主动来找了她。
“听说你生病了?”
围屏垂帘挡住了清晨门外的光景,端坐在重重竹帘后的少年人在走廊上的日光中只剩下一片影影绰绰的身形。
生病的人被认为是邪秽附体,平安京的贵族很忌讳这些,所以往往不能见人,就算是侍女仆人也不会久留病气之人所在的地方。
平日里总是清率肆意、不把陈规旧矩放在眼里的平氏少主这次没有冒然闯进她所在的居室,而是很规矩地守在竹帘后。
明日朝隔着挡风蔽人的竹帘,说:“也许是昨夜着了凉,但也没那么严重,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罢了,请不要太担心,不过唯恐将这污秽的病气传染给你,所以还请速速离去,今日就不与你相见了。”
其实明日朝心里有些没底。
阴阳师的一部分职责就是为生病的皇戚贵胄驱邪散秽,再加之她如今特殊的体质,对方能不能看出她是否真的生病,或是他相不相信她的谎言她都抓不准。
好在他最终也没有不顾忌讳地闯进来,只是在门外安静了好一会。
明日朝远远地看着竹帘上映出的影子,少年人平时那袭张扬而熠熠精神的长发仿佛都随着主人的沉默而顺服地垂坠下来。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是昨夜喝酒的后遗症吗?”
他询问她的病症,问她哪里不舒服,但他问得太过具体,颇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明日朝实在不好糊弄。
她本就只是单纯不想见他而装病,并不想把病装得太过而给他们添麻烦,于是只能抬袖掩面,佯装难为情,羞赧道:“你莫要问太深了,平将门,难道女子例行之事还非得要我说出来吗?”
“……”
门外安静了。
隔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后才平静地说:“……抱歉,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搅你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不用怕麻烦我们。”
“是,谢谢你。”
待竹帘上的影子起身消失后,明日朝才松了口气。
原以为这样这几天就能清净些了,但没成想他接下来总是在眼前晃。
“这是驱寒暖腹的汤茶。”
冒着热气的杯盏升起袅袅的白烟,离去不久又复返的少年从门外隔着遮风的竹帘向里面递来托盘,上面放着膳食,还有一把托盛着花枝的绘扇,他竟是有如此别致风雅的一面:“……如果你实在不舒服,我可以去宫中请御医……”
“不,这样就好,谢谢你,平将门。”她说:“本就不算什么病症,我休息几天就好,你不用太担忧。”
说罢,是一阵罕见的沉默。
见明日朝没有要与他聊天攀谈的打算,平将门只能识趣地退去离开了。
但接下来几天,平将门每天都会带着膳食来问候一番,许是怕她一个人闷在居室里无聊,他还从宅邸里翻找出许多讲述奇闻志怪的绘卷供她消谴。
明日朝兴致缺缺,堪称冷淡,与他也总是聊不到几句就明里暗里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但他看上去完全不在意,似乎觉得这是她独属于她的小脾气。
对于他全然体贴的照顾,连平瑛子都忍不住说他实在太闲了。
本来若是他不在,明日朝也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如今扯了谎非旦麻烦了别人,还每天都能见着他在竹帘外乱晃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听见他的声音——明日朝本就是为了避他,如今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时间流逝,一晃五六天过去,明日朝的病也渐渐装不下去了,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哪有一直不见人的道理呢?
好在猫儿这些天一直呆在她身边陪她,哪怕相当无聊也没有离去,但是,它莫名其妙有些无精打采的,明日朝也无聊,所以能做的事就是多逗逗它撸撸它。
它看上去倒是很享受,平将门没猫可追了,它也终于乐得清闲,她怀疑它也是想躲平将门才进来的。
在这里,它每天只要懒洋洋地甩甩尾巴,毛茸茸软乎乎的身体走过来咕咚一声就往她身上倒,一定要贴着她的体温好好打滚撒娇一番才肯罢休。
平瑛子也经常来访,作为女子,她总归比平将门方便。
明日朝本也不想见她,但她觉得对方已经看穿了她在撒谎。
可平瑛子并没有说什么,反倒乐意配合她打发平将门,如此一来,她也没有再将她拒之门外的道理。
相反,平瑛子来得更为体贴,借着这个“病因”,她时常有意无意地挨着明日朝,关切地问她:“肚子不会不舒服吗?需要我帮你暖一暖吗?”
明日朝不知道怎么拒绝平瑛子这些亲昵的接触,但她又往往只停在那里,然后被明日朝为难的样子逗得哼哼笑,渐渐的,明日朝也就只能由她去了。
一个秋日的清晨,平将门又来找她了。
他来的时候,平瑛子正在打理明日朝的长发。
她似乎真如前面所言将明日朝当成了应该细心呵护的妹妹,哪怕是平将门来问候时,也是她代为沟通的:“大清早的,找明日朝有什么事吗?”
平将门一顿,才说有个男人找到了此处。
那人声称自己的名字是荒,一个月前在附近丢了一只金色的猫,这些天的平安京听闻了之前他放出去打探的消息,今日终于寻到了此处来。
闻言,原来团在她脚边的猫儿突然抖了抖耳朵,竟然飞快地窜了出去。
平瑛子一如既往地笑:“我知道了,既然是来找猫的,那作为主人,我马上就去招待他。”
对此,明日朝却有点惆怅。
她感觉到这只猫似乎也要离开她了。
但是,呆在居室里,她似乎隐约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有陌生低沉的声音在说:“若是你们已经养出感情,之后被我带回去它不吃不喝闹脾气就不好了。”
平瑛子却似笑非笑地说:“哼哼,一只偷腥的猫,哪会不吃不喝呢?它皮实得很,非旦晚上闹人,那张嘴也厉害得很,还会咬人呢。”
对此,明日朝忍不住偷偷靠近竹帘,轻轻掀开一角,像竹笋中想要窥探月光的辉夜姬一样,想要看看那只猫儿的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惜离得很远,她借着日光,也只隐约看见对方是个长头发的男人,很年轻,身形也很高大,身上幽蓝的狩衣很是矜贵端重。
但某一刻,他似有所感,冷峻淡漠的神色微微偏来,幽蓝的瞳孔细微抬起,竟是精准犀利地对上了她窥视的目光。
那样的深邃,幽静,又神秘。
仿佛早就知道她存在于那里。
月咪:异性赛道打不过其他几个后试图另辟蹊径把朝掰成姛【bushi
须咪:觉得自己应该以“老父亲”的目光帮朝挑三拣四【bushi
平酱:被月咪三言两语莫名其妙降为兄妹情还不知情的大冤种【bushi
芽芽:喂我花生,山的那边有什么,不用你告诉我,我下章会自己派兵去打【bushi
照姐:喂我花生【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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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咪和须咪:“听我的,荒,这水太深了,你把握不住。”【bushi
荒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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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来更新了
可以有收藏和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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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传记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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