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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不归·贰 ...

  •   柏闻知道,他的婚姻大事不会由他自己做主。

      曾经的他无所谓,于他而言,皇后是哪家千金,不都是相敬如宾的生活,并无不同。

      可江恪出现了。

      江恪像是冬日里的烈阳,霸道地闯进他的生活。从第一面的针锋相对,就注定了他们往后无解的缘。

      后来,他在他面前收起了獠牙,他也在他面前放下了身段。

      柏闻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如果江恪能成为他明媒正娶的皇后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柏闻自己都惊了一惊。他知道那不可能,虽说大渝开朝之前,中原四乱,断袖之癖并非少见,但于皇室而言,到底上不得台面。

      他藏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心思,以为会就这样藏一辈子。

      没想到的是,那一日,他等来了赐婚的圣旨,而对象是……顾子尧。

      “柏闻,母后希望你能明白母后的用心良苦。”

      杨皇后依旧是那样不苟言笑,但看得出她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顾子尧是母后给你选的。顾家势大,顾大将军和顾家两位公子都是习武之才,于你大有帮助。虽说是个男子,但终归只是联姻罢了,等你登基了,再纳两个妃子就是。”

      大有帮助……大有帮助……是啊,他的婚姻,不是一直都只是个筹码吗?

      顾家没有女儿,为了让利益最大化的顾子尧与他联姻,想必杨皇后在这件事上也做了不少努力。

      “一定要是顾家吗?”柏闻艰难地问。

      “怎么?不选顾家,你想选谁?江家?”杨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柏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少跟季少一还有江恪接触?”

      “江家是文臣世家,江恪偏偏要习武,更何况头上还有一个哥哥压着,他又整日与季少一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母后!”若是江恪听到这番话,可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柏闻不知哪来的勇气反驳:“江恪他……”

      “够了柏闻,”杨皇后厉声打断了他:“这事已经定下了,你难道还想抗旨不成?”

      杨皇后的一句话,彻底点醒了柏闻。是啊,圣旨已经下了,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柏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凤仪宫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到了御花园。

      他只记得,他在御花园里,他看到了江恪。

      江恪那天脸上难得收了笑容。他站在他们初见的那颗树下,梨花落了他满头,掩盖住了那撮耀眼的红毛。

      起风了。

      柏闻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们对视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然后江恪吻了他。

      细雨如约而至,柏闻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是错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别错下去。

      可是江恪在吻他。

      雨水落在二人的脸上,那是柏闻第一次淋雨。

      江恪稍稍退开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柏闻,你现在推开我,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最终还是搂了上去。

      柏闻这辈子几乎所有的破例都给了江恪。第一次逃学、第一次溜出宫、第一次淋雨、第一次违背父皇和母后的旨意……

      也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那天之后,柏闻去找了顾子尧。

      “顾子尧,”他说:“我们做个约定吧。”

      “再等等,等我登基了,这纸婚约就作废,你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我都不干涉你,如何?”

      顾子尧点头了。

      少年时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

      根本不需要费劲心思去拖延婚期,顾子尧根本没活到那一天。

      ·

      一路潜入行宫,虽说路上少不了遇见几个侍卫,但都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顾子尧心生疑虑,一步步都更加小心。

      柏闻不可能没收到消息,如今守卫松懈,究竟是试图弥补,还是请君入瓮?

      不论如何,倒是方便了他。

      风雨无阻,顾子尧脚下的每一步都稳稳地踩下,没有回旋的余地。

      翻过了围墙,顾子尧在佛殿前停下来,再往前一步,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咿呀——佛殿的门被推开了,出现的却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顾子尧猛的顿住:“林致?”

      “子尧。”

      五年未见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可顾子尧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似乎再往前一步,眼前人就会化云而散,如同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眼前的林致是真实的,他穿着丹云山弟子的那件深蓝色宽袖外衣,腰间系着墨色腰带。他笑起来,如春风拂过顾子尧的脸庞。他在这一刻才发现,他是如此地想念这个人。

      柏闻很久以后才知道顾子尧和林致的事。

      顾子尧第一次见林致的时候,就被他眼角的泪痣吸引了目光。

      他们一起在山里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种花,一起养乔殊带来的小猫,一起收拾夏予扬弄出来的烂摊子。

      记忆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林致的嘴角总是含笑。顾子尧一直觉得,林致就像春日里的兰花,不争不抢,却总能让人注意到。

      哪怕现在,尽管眉眼间有些伤感,他依旧微笑着看着他。

      “子尧,你我一起长大,你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林致眼中的思念是真的,眼里的坚定也是真的,就好像,他们走上了两条路。

      “我总该给那七百一十一人一个交代。”顾子尧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你也曾热血洗过碧血剑,如今……你……”

      顾子尧没再说下去。他知道林致是对的,可是……他只想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苌弘碧血,人剑合一。”林致的视线落在顾子尧手中的残剑上:“可碧血剑是为了护家国天下而存在的!子尧,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

      师父……

      ——“阿尧,师父看得出,太子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你啊,一定要好好辅佐他,知道吗?”

      ——“阿致,你自幼身体不好,但军事方面的才华却是不容小觑,将来啊,即使是在后方为军师,也是要有为国捐躯的感悟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致,阿尧,你们都是大家族的孩子,总有一天是要上战场的。师父但求你们平安,就算是死,那也是堂堂正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就算是死,那也是堂堂正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林致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了顾子尧拿剑的手:“子尧,你手中之剑,怎能染上污名……”

      柏闻做出决定的时候,林致就在旁边。

      他知道,如果没有回援,那七百多人必定会死。这其中当然包括顾子尧和夏予扬。

      他也知道柏闻本就在婚姻一事上有愧于他,那时的柏闻还不是如今这个强大又冷血的皇帝,如果他求柏闻派兵支援,柏闻不会不答应。

      可一旦回援,就会将他们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即使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也不能不顾柏闻的安危。柏闻是皇帝,是一个国家的顶梁柱,没了柏闻,匈奴只会越发猖狂,大渝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候,谁来撑起这个国家呢?季少一吗?

      所以当柏闻问他,你怎么看。他只说了一句话,说,陛下,慈不掌兵。

      柏闻听懂了,于是他没有下令回援。

      要怪就怪我吧。林致想这样都告诉顾子尧,可是他发现,这一切是如此地难以启齿。

      他还没有告诉过顾子尧,他爱他。

      当年赐婚的圣旨来得太突然了。一纸诏书,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

      就算柏闻和顾子尧有过约定又怎样,只要先帝和杨皇后仍在,那他们就不能有任何出格的行为。

      林致从那时起收敛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似江恪那样肆无忌惮,做不到在先帝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于是干脆不让顾子尧知道自己心意。

      他的身体好了些许,时常会回林家小住,而顾子尧在皇宫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们在京城相遇,只敢匆匆打过照面,然后各奔东西。

      只有偶尔回到丹云山的时候,他才敢稍稍放肆,离顾子尧近一点。

      一直到先帝战死,杨皇后郁郁而终。四个人的关系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匈奴来犯。

      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有被捅破。

      ·

      这五年来,无论是顾子尧、林致、或是乔殊,都时常会梦到从前在丹云山的事。

      特别是夏予扬刚拜入孟惊鸿名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宠着他。顾子尧会带他习武,林致会给他无孔不入的照顾,乔殊虽然爱怼他,但平日也总是向着他的。

      “气沉丹田,以意引气……”年幼的顾子尧认真地给夏予扬做着示范:“出剑!”

      比顾子尧还要小两岁的夏予扬也一板一眼地学着:“气沉丹田,以意引气!”

      “吸为提……”

      “吸为提。”夏予扬说着,张大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咳咳!”

      “好好学!”顾子尧嘴上呵斥着,却还是帮夏予扬顺了顺气。

      “继续……呼为下。”

      夏予扬“嘿嘿”一笑:“呼为下!”

      “嘿!”顾子尧一剑刺向前方:“为国尽忠!鞠躬尽瘁!”

      “嘿!”夏予扬也学着顾子尧的样子把剑往前一送:“为国尽忠!鞠躬尽瘁!”

      ……剑左右晃了几下,差点儿把他带倒。

      “夏予扬,你这样出剑,要真到了战场上,早就不知道还剩几条命了。”乔殊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上,靠着树干懒洋洋地看着他们练剑。

      “小乔哥!我才七岁!”夏予扬跺了跺脚,朝树上喊着:“你七岁的时候什么样你自己知道吗!”

      乔殊哼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七岁的时候已经能练一套剑法了。”

      “小乔哥你!”夏予扬说到一半转过去问顾子尧:“他真的这么牛啊?”

      “嗯,小乔很厉害。”顾子尧帮夏予扬抹了抹脸上的汗,没否认。

      “……啊啊啊我就说要早点过来跟你们一起学艺的!义父偏不让我来……我要是早点来,肯定能跟小乔哥一样厉害!”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顾父,丹云山有规矩,要七岁以后才能拜入门下,只不过顾父顾母舍不得夏予扬,所以又拖了两个月才把他送来。

      林致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了扬扬,你才刚来,不用跟小乔比。”

      “哼,还是林哥好,一点都不像小乔哥。”夏予扬说着,朝乔殊吐了吐舌头。

      “肯定的肯定的。”乔殊从树上跳下来,落地轻如鸿毛。乔殊的生辰刚好在年前,比夏予扬大了接近两岁,还不到九岁,轻功却已经超过了两位师兄。就连师父都说,乔殊有这方面的潜力。

      乔殊拿过自己放在树下的剑,拉上一旁的林致:“走吧林,陪我练一会儿,顾大少今日怕是没空咯。”

      ·

      那样的时间过得很快。

      “气沉丹田,下至气海、涌泉,以意引气。”少年的顾子尧依旧成熟稳重。

      而夏予扬还是那副活泼开朗的模样:“气沉丹田,以意引气……记住啦记住啦!”

      “记住了是吗?”顾子尧乘其不备,一剑朝他刺去:“嘿!”

      夏予扬急忙挥剑挡开他:“哥你使诈啊!还好我反应得快……”

      “不是说记住了吗?”顾子尧轻笑了一下,再次袭来:“接不住二十招今天不许吃饭!”

      “不带这样的!”夏予扬一边挡一边提出抗议:“哼,反正林哥会给我吃饭的!”

      “夏予扬,你又在说林什么坏话?”

      说话间,乔殊和林致并肩而来。顾子尧也停下了进攻。

      “我哪有!小乔哥你不要挑拨离间!”夏予扬蹬了乔殊一眼,上前亲昵地挽住林致的胳膊:“林哥林哥!我哥他又欺负我!”

      林致笑着摸了摸夏予扬的头:“好了好了,刚刚扬扬和子尧是打算比试吗?不如……扬扬跟小乔来一局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还没跟小乔哥比过呢!”夏予扬兴奋地原地跳了两下:“怎么样小乔哥,敢不敢跟我比啊?”

      “比就比。”乔殊说。

      夏予扬又看向顾子尧。

      “可以。”

      “耶!小乔哥快来!快点快点!”

      “你急什么。”乔殊嘴上是嫌弃,却也加快了动作。

      “看剑!”

      “嘿!”

      “呼!”

      “哈!”

      一场比试下来,还是乔殊略胜一筹。

      “臣让了。”乔殊笑了笑。

      夏予扬一下瘫到了地上:“唉,我都这么刻苦了!怎么还是比不过小乔哥!”

      “小乔毕竟比扬扬早来丹云山,这倒也正常。”林致掏出一块儿手帕给夏予扬擦着汗,笑着安慰他。

      “而且你们练的方向也不同。”顾子尧也道。

      “就是,”乔殊在夏予扬身边坐下,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是要上战场杀敌的,跟我比什么?”

      “哎呦!”夏予扬赶紧捂住脑袋:“小乔哥你不上战场吗?”

      “师父说小乔适合练轻功,以后啊可以去做宫廷侍卫。”林致说。

      “那也很好啊!”夏予扬一下子来了精神,坐了起来:“以后我们在外征战沙场,小乔哥在内保护皇上!怎么样哥,我们是不是很厉害!”

      看着夏予扬兴致勃勃的样子,顾子尧眼里也染上了笑意:“嗯,你最厉害。”

      春风吹过了少年的长发,带着他们的笑声,去向他们的未来。

      ·

      乔殊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

      这就是死了之后的世界吗?

      可是身下的床榻,枕边的温热和窗外风吹过的沙沙声,又是那样的真实。

      乔殊费力支起上身,胃里还有些难受,头也是真的晕,连带着思考能力都消失了。

      “醒了?”

      乔殊一惊,死而复生的震惊和身上的不适,令他的警惕性下降了,竟没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朝声音的来源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女孩儿,穿着一袭水蓝色素衣,头发简单地束起。她的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绸缎,露出的下半张脸跟季少一很相似。

      乔殊心头一紧。

      “身上还难受吗?”女孩儿朝他走了过来:“这药我也是第一次用,有什么不对劲的要告诉我,免得有什么后遗症。”

      在女孩儿靠近他的同时,乔殊突然朝她伸出了手。

      女孩儿虽然蒙着眼睛,但反应一点不差,侧身一闪,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乔殊。

      “季少一呢?”乔殊急切地问,尾音夹杂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颤抖。

      “他死了。”女孩儿语气平淡地说:“你杀的他,不记得了吗。”

      乔殊怔在原地。

      是……

      那把刀是他亲手捅进去的……

      可他怎么还活着?

      他明明喝下了那杯毒酒。

      他明明……已经准备与他好一同赴死了。

      女孩儿全然无视他的错愕,给他递来了一杯水,神色自若:“我叫李又珊,是季少一的妹妹。”

      “季少一的……妹妹。”乔殊的手抖了抖,差点把手里的水洒出。他记得李又珊,他在季少一的书房里找到过他的日记。

      那是一本专属于李又姗的日记:

      x年x月x日,姗姗被新单于找到了。

      x年x月x日,单于说他有办法治好姗姗的眼睛。

      x年x月x日,单于为父亲平反,姗姗以先左贤王女儿的身份被封为居次。

      x年x月x日,姗姗的眼睛有好转了。

      x年x月x日,姗姗已经得到了右贤王的支持。

      x年x月x日,单于那个狗东西断了姗姗的药,不过还好,柏闻手下有库存。

      ……

      最后一条,就在几个月前。

      x年x月x日,姗姗回到中原了。万事俱备。

      季少一在日记里写的很隐晦,他当时没有看懂,甚至连李又姗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是隐约能感觉到季少一很宝贝这个妹妹。

      没想到,第一次见她,竟是在“死而复生”之后。

      他抿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低声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又姗轻笑一声:“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用自欺欺人了。”

      ……是啊,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他此时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明白。

      乔殊把头埋进臂窝里,身后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

      他的头发是季少一今早闲来无事,亲自帮他扎的。

      季少一帮他束发束了三年,一开始只道是自己感兴趣,按着乔殊让他练手。后来季少一的手艺是越发好了,却从未见他为哪位女子梳过妆。

      “高马尾不适合你。”季少一的手温柔地挑起乔殊的一撮发丝:“还是这样适合你。”

      乔殊朝铜镜里看去,季少一只将他侧面碍事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松散却不累赘,倒真比束一束高马尾要好看。

      那是季少一最喜欢给他扎的的一个发型,乔殊心底其实很满意,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我和温柔乡那些女人可不一样,你别拿我试手。”

      季少一轻笑,没有跟他计较,反而向哄孩子一样:“嗯,你当然不一样。”

      当时乔殊心不在焉,自然也错过了季少一眼底的爱意。

      等他再抬起头时,季少一已经把情绪都藏了起来。

      那是季少一最后一次为他束发。

      如今他走了,连他为他精心打扮的发型也散了。

      “对了,季少一让我告诉你,望你大仇得报,一命还一命,你不必愧疚。”

      李又姗的话明明没有任何语气,可乔殊胸口还是一疼。

      “他早就知道了,对吗?”

      李又姗一顿,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说了,酒泉那七百一十一人是他欠下的债。”

      他的债……

      现如今,他欠下的又何止那七百一十一人的命。

      季少一,那七百一十一人的命你还了,那我呢?你骗走了我的心,又拿什么还?

      ·

      “子尧,整整七百一十二人,只活下来一个你……”林致紧握住顾子尧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顾子尧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知道林致是什么意思,心里也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可是……要他怎么甘心啊?

      当年的酒泉一战,是柏闻心中永远的痛,也是顾子尧一生的噩梦。

      驻守酒泉是他自愿的,他也从未后悔过。只是每当想到那些一个个倒下的兄弟,每当想到跌落山崖不知所踪的夏予扬,他就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等来援军!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倒下。

      他还记得,哪怕上了战场,也挡不住夏予扬话唠的性子。只要有他在,军中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提到战争,夏予扬也总是一副乐观的模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日若是战死沙场。那便是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辈子不算白活!”

      “好好!”“说得真好!”“真不愧是顾家的义子!”“将门之后的风范!咱们可要多跟小夏学学!”

      “嘿嘿,这有什么。”夏予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战场啊,还得是我哥!”

      说完,夏予扬拿起身旁的剑,兴奋地站起来,摆出一副严肃又冷冰冰的表情,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无人的空气中挥剑:“与匈奴大军战他个三百回合,嘿!哈 !锵锵锵锵!锵!方才是男儿本色!”

      大伙都笑了起来,他也没忍住,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朝夏予扬扔了过去:“闭嘴吧夏予扬!”

      “哎呀!”石子砸在夏予扬肩上,明明没多少痛感,可他还是十分夸张地抱住了自己:“哥!你砸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说完还急着跟周围的人求证:“哎你们说说,这次有我哥守在酒泉郡,难道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

      看他们兄弟俩斗嘴已经成了大伙平日里的乐趣,此时都跟着起哄:

      “是啊是啊!”“可不吗!”“小夏说得不错!”“顾将军就别谦虚了!”

      他们越说,夏予扬越来劲,一脚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势高昂地吟诵着:“顾子尧!追随皇上御驾亲征,面对那匈奴百万雄狮,临危不惧,真可谓……”

      “还废话是吧!”他直接打断夏予扬的话,站起来作势要打他:“你过来!”

      “还动手了是吧!”夏予扬笑着往众将士身后躲藏。

      尽管那是一个寒夜,尽管他们独自戍守在酒泉,可每个将士的脸上都带着笑。

      他们不是没想过会丧命于此,但他们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有箭!!!隐蔽——!”

      匈奴大军就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进犯。

      草原人本就善骑射,此时飞箭更是无止尽似的朝他们射来。他们从人数上就不占优势,更别说如今敌在暗我在明。

      身边的将士大多都受了伤,一个个地倒下。

      “怎么办啊将军,死守吗?”

      死守吗?

      死守。

      他狠了狠心:“不能让他们出酒泉!”

      不论如何,不能让柏闻有危险。

      从年少起,他就习惯了服从柏闻的每一句命令,一是因为柏闻是太子,君臣之礼,本应如此;二也是因为,柏闻的安排总是经过深思熟虑,合情合理的。

      可是……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无助。

      援军……怎么还没到……

      敌方的攻势越来越强,身旁越来越多的兄弟们一个个的倒下。

      他们该怎么办?真的能等到援军吗?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能尽力保住身后的夏予扬。

      他有些后悔让夏予扬上战场了。

      夏予扬才十四岁,这个年龄上战场的人不算少,但身为顾家次子,夏予扬本是不用来的,是他自己坚持要跟着顾子尧。

      扬扬!坚持住!

      他强撑着力气,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躲在这里不是办法,”他当机立断:“我们想办法绕到后面伏击他们!随我走!”

      “好!”“是!”

      只要还有一丝生机……他们就都不会放弃,尽管他们知道,那抹生机有多么渺茫。

      他们一路杀了过去,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人太少了。

      ……

      最后的记忆,是他和夏予扬被逼到了悬崖上。

      崩塌、裂开、掉落……

      “扬扬!”

      他扑过去,抓住夏予扬的手:“手给我,哥拉你上来……哥拉你上来!”

      “哥……援军到了吗……”夏予扬似乎拼尽了全力,全身都在颤抖:“哥,下面好高……”

      “抓紧!不能松手!”他咬紧了牙,忽略手上的酸疼:“哥马上就拉住你了……”

      “哥……我怕……”夏予扬哭了:“我,我不想死啊哥……”

      “扬扬……”

      他再也撑不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予扬的手一点点从他手中滑落。

      “啊——”

      “扬扬!”

      扬扬……

      再看向林致的时候,顾子尧的眼眶微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亲眼看着至亲跌落山崖的痛,要他怎么忍?

      ·

      乔殊换下了满身是血的衣服,李又姗这里刚好备着几件衣物,都是他的尺寸,再一次让他确定,这一切都是季少一的计划。

      “你是季少一的妹妹,为何姓李?”乔殊换好衣服,问了一句。

      “这不重要,我一会儿再同你解释。”李又姗转过身,蒙住眼睛并不影响她的行动:“你身子怎么样?能正常行动吗?”

      “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行,”李又姗取下墙上的弓和箭,又递给乔殊一把剑:“跟我出去杀几个人吧。”

      “这是……”乔殊一愣:“碧血剑?”

      是丹云山的碧血剑,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把的……碧血剑。

      “怎么会在你这里?”乔殊哑声问。

      他去了小镜王府后,为了不被疑心,特地把碧血剑收了起来。这剑一直放在自己卧室床下面,怎么会……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乔殊紧紧握住了碧血剑,指尖轻轻抚过剑身。

      “不久前,你别瞎想。”

      不久前……那就是那一次。

      乔殊点点头:“我知道。”

      事到如今,他还能怀疑什么呢?或许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走进他们的局了。

      “走吧,”乔殊收敛了情绪:“杀谁?”

      “收网。”李又姗勾唇一笑,伸手取下了眼睛上的白纱。

      “你的眼睛……”乔殊欲言又止。

      “放心,已经没事了。”李又姗看出他的顾虑:“你应该知道我的事吧?”

      李又姗回过头来,那一刻,乔殊终于看见了那双一直藏在绸缎后的眼睛。

      他的呼吸一顿,莫名的忧伤又从心底涌了上来。

      “……知道一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日后有机会同你细说,咱们先去行宫勤王。”

      李又姗说着走出了木屋,乔殊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才发现,原来这坐屋子就坐落在先前的那座山脚,离行宫近,离他“死”的地方也很近,难怪李又姗能把他带走。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如血染一般,为大地添上一抹殷红。

      余晖下,李又姗牵着两匹骏马走来,乔殊一眼认出那两匹马,都是从前季少一府上的。

      刹那间,牵着马的李又姗和她身后的风景,都变得有些恍惚。

      ——“殊殊子~来,皇上赐给了本王两匹骏马,你瞧瞧怎么样?”

      ——“确实是好马,皇上倒也真舍得。”

      ——“瞧你这话说的。你喜欢吗?送你一匹。”

      ——“送我?这不是御赐之物吗?”

      ——“没关系,送你的话,皇上不会说什么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你是我府上的人,我送你东西还不行了?”

      ——“……哦。”

      ——“殊殊子不要这么冷漠嘛~走走走,咱们一块儿溜溜去。”

      ……

      “乔殊哥?”

      “什么?”乔殊骤然回神,眼前的一幕幕接连破碎,季少一的身影也消散不见,变成了李又姗有些担忧的面容。

      “……我没事。”乔殊勉强笑了笑,目光朝那两匹马望去——它们有名字,叫杯子和星星,季少一取的,曾经被乔殊嫌弃了好一整子。

      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匹,低声唤道:“星星?”

      马儿叫了一声,甩了甩头。

      “是两匹很好的马。”李又姗说。

      乔殊“嗯”了一声,他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找回了一点感觉。

      “走吧。”他说:“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计划了些什么,但他的命,总不能白给。”

      ·

      嗖——

      利刃破风的声音响起,林致敏感地推开顾子尧,一剑出鞘挡开了飞箭,拉着顾子尧闪身躲了起来。

      “来了。”

      “什么来了?”顾子尧不解。

      “下一步棋,”林致眼神复杂地看着顾子尧:“子尧,他们没有白死。”

      顾子尧一怔。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什么……意思……”

      “且看吧。”林致没有正面回答他,侧身往外看去。来者竟也舍得,万箭杂乱无章地射出,十分分散,但胜在量多。如果不是林致事先的站位方便躲闪,此时他们就真有麻烦了。

      顾子尧站在林致身后,这个角度让他能清楚地勾勒出林致的侧颜。顾子尧的视线从林致的眼睛滑倒锁骨,接着往下,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林致好像瘦了。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顾子尧突然不合时宜地问。

      林致愣了一下,他回过头,望进顾子尧的双眼。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告诉他,不好。

      可他忍住了,很浅地勾了勾唇,笑着说:“很好,这几年来并无战事,皇上也对我很好。”

      他垂下了目光:“小乔在小镜王府也很自由,逢年过节都有他陪着。”

      只是少了你。

      林致眨了两下眼眶。只是少了一个顾子尧。

      顾子尧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妥,他沉默了一下,上前抱住了林致。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拥抱,却让林致差点落泪。

      他轻轻抬手,回抱住了顾子尧。

      像曾经一样,有顾子尧在的地方,就会令他安心。

      不知墙外发生了什么,射出的剑数量突然减少了,很快就不再有人朝这边射箭。

      “看来今日请君入瓮的,并不只有我,对吗?”顾子尧在林致耳边沉沉地问。

      林致点了点头,率先抽离了顾子尧的怀抱:“走吧,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

      顾子尧“嗯”了一声,跟着林致走了出去。

      二人从佛殿侧面的墙上翻了出去,刚一落地还没站稳,顾子尧已经凭直觉杀了一个人。

      “哟,身手不错嘛顾将军。”

      顾子尧抬眼,江恪站在不远处朝他挑了挑眉,手上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过誉。”顾子尧淡淡道:“不及江将军。”

      “别谦虚了。”江恪摆了摆手,走到他们这边,拍了拍顾子尧的肩膀:“别来无恙。”

      顾子尧没说话。

      江恪也没打算多说,他跟顾子尧从小就没什么话可讲,就算要讲,讲的也都是有关柏闻的。

      “走吧,前边还有不少人呢,别耽搁了。”

      三人沉默地赶到前院外围,一翻混战。这里已是一地尸体,有禁卫军的,也有匈奴人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血剑从最后一个匈奴人胸口抽出,顾子尧沉声问。

      “正如你所见,匈奴派了人来刺杀柏闻,阵仗还不小,不过幸好柏闻早有准备。”江恪随意抹掉脸上的血迹,看向顾子尧的眼神中带着探究:“你呢顾将军?”

      “……”

      林致想插句话:“子尧他……”

      “林将军不用替他开脱。”江恪懒散地打断了林致,从他面前经过。

      “我的确不信他,但是你信他,柏闻看上去也信他,我又能说什么呢?”江恪打开了佛殿前院的门,做了个“请”的动作:“进去吧顾将军。”

      顾子尧看了看林致。

      “我同你一起。”林致立刻说。

      江恪靠在院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二人。

      如果不是……大概真如柏闻所说,他们也会是一对眷侣。

      他目送着二人往佛殿走去的身影,有片刻的失神。

      如果就这样尘埃落定,该多好?

      “子尧!”

      林致的声音猛然唤回了江恪的神智,手中的剑已出鞘。

      可是已经太晚了,林致倏地推开了顾子尧。下一秒,一支冷箭从他胸口穿过。

      “林致!!!”顾子尧双目瞪大,林致身上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眼。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胡不归·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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