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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鱼儿与鱼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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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弟可知今儿个是月夕,为何还不知收敛,肆意妄为地草菅人命?”季景湛不喜嘉帝对季元鸣的宠嬖,身还未坐稳,劈头盖脸的责骂便冲着季元鸣而来,“何况父皇来此,七弟竟不来相迎,未免过分张狂了些!”
嘉帝回身施舍给季景湛一个眼神,只见他那身红色官服外披黑色大氅,盘得极高的发髻衬得他的身形越发挺拔伟岸,虽是同众人一道匆匆赶来的,却是透着一股凛然正气,举手投足皆是稳如泰山的镇定之姿,当真好一个未来皇储的风范!
思及此处的老皇帝微眯起眼睛,严重凹陷的上颊被提拉着,阴恻恻地笑出了声:“哈哈,不妨事不妨事,你七弟洒脱惯了,莫说他。等朕退了位,你可得好好同你的这些兄弟相处才是。”
“三哥的菩萨心肠用错了地方,父皇怎会怪罪于我?”似得了偏爱的季元鸣对季景湛的斥责置若罔闻,换左手拎杆,右手拎起小方桌上的酒壶,四仰八叉地倒在清簟怀里,狂妄至极道,“敢劳烦本王亲自钓鱼的狗奴才,为何不能杀?”
宋七有眼力见地替季景湛泡了壶茶,后者正被夜宴的烈酒弄得口干舌燥,顾不得斥责,端起茶赶紧灌上一口,看穿了宋七的眼神,只得咽下未出口的话,嗔怪一句:“七弟要甚父皇不给?不过是借口。”
嘉帝转动回眼珠,却是对季元鸣此番荒淫无度的糜烂模样十分满意,放心地去挨着他坐下,分毫不显地扮起苦口婆心的慈父脸:“皇儿听话怎就听一半儿?父皇是盼你像你三哥一样,为国家社稷尽心!父皇老了,你…”
“嘘…父皇你别吓着儿臣的鱼!”季元鸣将食指竖在唇中,颇为孩子气地朝嘉帝发了个小火,“父皇若真怕儿臣日后不得善,那同儿臣活一样的岁数不就好了?如此下来,少说也得是两百岁,父皇还不保重身体,快些回寝宫歇息?”
“朕的礼儿大了,烦父皇啦。”嘉帝有意板着恨铁不成钢的苦闷脸,惜被季元鸣的一席话哄得合不拢嘴,红光满面地被齐公公搀扶起身,就想即刻摆驾回宫去睡上一宿。
季景湛跟着也要起身相随,被嘉帝用劲儿按住左肩给弄了回去:“朕自行回去便可,你同元鸣多说会儿话,好好教导他罢。”
嘉帝声势浩荡地前脚刚迈出楼亭,后脚季元鸣就近乎跳着从清簟身上起来,拖着鱼竿就往亭间修缮的底檐上靠,半个身子都快悬挂着出去了,却只管盯住湖面,焦急地问:“有多久了?”
“半刻多。”
宋七飞身过来,也扒在栏边朝湖里望,碎叶碧湖的中央,只有那侍卫的尸体虚浮着,脸皮被湖水泡得泛青灰,肿胀模糊的五官似要脱落下来。
“有吩咐清簟她们隐秘些吗?”
清簟正划着小舟,悄无声息地把尸体往一旁拨弄,岸边候着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两人眼中皆是湖边夜宴上挂的灯笼与廊下的灯烛的倒映。
“清簟机灵,不会有事的。”
而方才火还急火燎的季景湛却换了副姿态,没事人一般踱步坐到季元鸣的主位上,淡然抿了口茶,气定神闲道:“早知会如此心慌,方才何必那般为难人?”
季元鸣顿时一激灵,胸中千肠百转面上不见分毫,手上的鱼竿如今却是用一只手就稳稳虚点在湖上,悠然放下心来,暗叹道:果真心急则乱,还好未上了全当。
“刚觉着你聪明了一回,就又露了怯。”季元鸣话音刚落,浮在湖上的鱼线突然下沉,上钩的鱼挣扎着拽动他手里的鱼竿,“蠢鱼!”
“你指桑骂槐谁呢?”季景湛摔了手里的茶盏,抬眼怒视季元鸣,想与他对峙,“季元鸣你能不能同本王好好说话!”
季元鸣抬手拽上鱼竿,硕大的红鲤鱼便摔在季景湛跟前,凸出的眼球呆呆的,合开鱼鳃,蹦跶肥胖的鱼身挣扎着,留下一滩水迹,又被他抬脚踩上:“我就是说你,功不高却惹老头子忌惮,愚蠢!身为暗棋却擅自出手,坏了整盘对局,愚蠢至极!”
“本王根本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季景湛拍案而起:“本王只亲眼见你逼迫姜府的两姐妹跳湖,若不是本王及时瞒住父皇,今晚怕是谁都保不住你!”
“呵!”季元鸣嗤笑一声,挪脚踢开那条鱼,前倾身体一点点靠近季景湛,“那我还得多谢三哥了?”
白雾弥散,蒸腾着季元鸣那张放大的姣好面容,季景湛只觉莫名其妙,只能靠喝茶掩饰窘态,向后躲去:“你这又是做甚?姜家两位小姐分明是受你胁迫才跳下去的,难不成你不认?”
“季景湛,我不过是在想,你每次来都无要事相商,又非得喝口茶再走,你很闲吗?”
季景湛哽住,满口的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错愕地瞪大眼看向季元鸣。
“三哥若是想得个真相,明日早些带来姜家的小姐们对峙即可!今日该钓的鱼还未钓到,不想跟你耽误时间!无事快些走吧!”
季景湛愤然,拂袖离去,楼中侍从相送行礼:“奴婢(奴才)恭送昭京王。”
“呵!我啊,差点儿又被那鱼饵勾得打转!不长记性,记吃不记打!”
送走了季景湛,季元鸣便又摆上副老自神在的模样,一手握杆,一手拿了个大苹果咕嗤咕嗤地啃着,咽得越发急燥,气血翻涌,最后连带着没怎么嚼碎的果肉,低头吐了口血。
“熟鱼熟饵,你如何辨得清?”
季元鸣拂开宋七递来的茶水,混着嘴里的腥甜,又是几大口咬完了苹果,丢下苹果核,歪头看他。一双如墨的眼暮色沉沉,唇边弧度轻轻柔柔的,似要真心同他解释:“她曾教过我啊,教得可好了!”
宋七瞧着季元鸣疯疯癫癫的模样,率先别开眼,双手撑在亭廊上,密切注视着湖对岸的光景。觥筹交错间,一切的烛火似波浪起伏不定,模糊掉一张张谄媚虚伪的脸,冷眼看它们对水里的动静视而不见。
“你舍不得拿她赌,再等半刻罢,给宣平报信也需时间。”
季元鸣听着了想听的,安心地靠上柱子,眼皮沉阖,浑身的戾气散去,狭长的睫毛扑朔如扇,呼吸安稳舒缓下来,好似真的睡了过去。
寒夜之中,隐约听得湖对岸的夜歌隔水寥寥,巍峨的竹青月庭如夜间的兽群,连绵蛰伏之下,浮灯千里。坐于皇帝右位的宣平公主饮下一杯青梅酒,目光穿行过层层叠叠的舞袖佳人,密切关注着湖里的动静。
“小姐,陛下已回寝宫歇下了,命您在此看侯月夕会。”
得了准信的宣平终是坐不住了,对着贴身侍女繁霜,温声交代道:“别让青姝插手季元鸣的是非,引她去广阳泉玩儿,再去看看湖里那俩是哪家的小姐,能救便救,无法子就随孤那疯子皇弟折腾罢。”
“公主,卑职请愿同去!”
殿前来者是传说中的暗卫之首季祎,在秋清夜宴始时,宣平的目光就曾多次瞟到他的身上,奈何此人武艺高强,每回能捕捉到的,唯有玄色衣袂,却不见其真容。
如今看这心心念念的人半跪殿前,主动请辞的模样,宣平更来了兴致,放下酒杯,正大光明地把脑袋徐徐上扬,落在他的身上,重重点了个头。
季祎得了令,不敢有丝毫迟疑地腾空跃起,霎时拔高数尺,轻飘飘落在楼檐之上,又纵身自竹尖丛飘过,向碎叶绿湖赶,夜风猎猎作响。
推杯换盏的众人这下也不装傻了,都盼着此人去救下湖里那俩不知哪家的倒霉小姐,借着宣平的注意打量着他:黑色劲装裹着宽肩窄腰的身段,即便只泄出俊秀的眉眼,也不由让人感叹句意气风发少年郎!
季祎稳稳停在了湖边长廊处,发颤的手按上胸口,心中不安甚至于让他绕身翻过围廊,脸凑近贴向湖面翻涌的青墨色。
“蓁蓁!”
季祎轻动耳朵时听着了这一声,沉下心来凝眸查勘,却见那深刻于灵魂深处的倩影快被吞没了去,登时无丝毫迟疑地笔直坠入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
“省得我救了,这人倒是及时。”宋七目睹着季祎环住姜知卿的腰,费劲地往抓了水底桥柱的姜明初那边游,却因气力耗尽不得不抛下姜明初靠岸的结果,问,“这条鱼你可满意?”
季元鸣的指节短暂轻微地瑟缩了一瞬,僵硬地仰起脖子,正对上姜知卿紧搂住季祎还未散尽亲近依赖的脸,眸光愈发阴冷起来:“不过一场小戏,就闹得生旦都登场了,你觉得她的能耐,只这点儿?”
“难不成她真就像宋玄说的…重生了?季祎确是丰神俊朗的谦谦君子,可论地位权势比之季景湛,却差了不少,她若真是借力打力的好手,又怎会选他?”
“那你可想过,你从未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季元鸣眸光一凛,变换着蜷缩的坐姿,中空的亭栏泄入周光,被挡得扑朔离散,映着他发白的唇色愈发难看,“宋玄说,有主角光环之人,逆境中可绝处逢生,太平时拥护者都是赤胆忠心之辈,还劝我莫要以卵击石呢。”
色泽如金的圆月被浓云掩去,只剩下夜宴的灯火照在参差低垂的云层上,亭中忽明忽暗,粗略描绘着两人的轮廓。
宋七意识到自身的不受控,也是一阵火大,用力踏在木板上,几步跃到季元鸣旁边,却在夜色衬托中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他的落寞。
季元鸣太白了,不是天生皮囊白,却像是病入膏肓的孱弱惨白,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已瘦得跟只竹竿儿似的,如秋风里飘落枯叶的衰败颓然。
宋七的思绪不由落到了那回的临越关黄沙孤烟之中:雄壮的雪白骏马之上,十三岁的季元鸣静坐,没牵着缰绳的手自怀揣中掏出几颗剩下的梨子干,侧身半下马,摊开手掌,稚嫩而沾了沙的脸就凑到他眼前,偏圆的杏眼对他眨了眨。
“小孩儿,拿去吃罢。”
季元鸣手掌却是白的,一个驾马的老茧也没生,故宋七没有接,他不信他是镇守边关的新兵。后来他随季元鸣走南闯北半年后才知,自己那日走眼了两回。
宋七向后退两步:“你为何要给我?”
第一问,宋七是想知他是哪方派来的人。
“哦,梨子干偏苦,爷不爱吃。”
季元鸣身下的白马似附和主人而鸣叫了两声,逗得季元鸣在它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一掌拍在它身上,问:“追青云,你跟着嫌弃个什么劲?”
宋七被季元鸣的坦荡弄得猝不及防,只觉他着实教人摸不着头脑,驭马驾风之术已炉火纯青,可举止言行却似毛没长齐的混小子。
“那你为何不吃?”
季元鸣挑起话头的一问。
“不信你…”
宋七也实话实答。
季元鸣又从腰上扯下一带银子放手里掂量,问他:“随你!爷不过是来这边闲逛罢,收钱会带路吗?”
宋七点头,拿一块梨子干放嘴里嚼一口,皱着脸又吐了出来:“呸呸呸!真难吃!”说完又去勾季元鸣的钱袋,却被他躲开。
“诶诶诶,爷还没成家呢,当爷是一掷千金的蠢货?带个路敢要爷一袋,也不怕是你的买命钱!”
季元鸣拿出一块碎银扔给宋七,却听漫漫风沙中有杜鹃啼叫,下一刻那马背上的少年便换了副罗刹样子,夹紧马腹就要冲西北荒漠而去。
宋七心头一跳,上前拦住季元鸣,不怕死地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你给钱,我带路!”
“何故又信爷了?”
追青云不安地踱步着,催促主人快些走。
“我刚才拿钱的确是为试你会不会杀我灭口,既然不会,那我自然方心跟着!而且夜间荒漠难行,事出紧急就更需要我了!”
季元鸣轻笑指着马厮里的马,扔给马主三两银子,说了句自己挑。
“何事如此紧急,叫你不顾危险前去?跟失心疯一样!”
宋七艰难追着前面的白马,在无边荒凉中问他。
“爷的未来夫人,怕她有危险!失心疯?爷的心就在她那儿,疯不疯的,无所谓!驾!”
宋七终于追上了季元鸣,看他顶着那张溢满柔情蜜意的脸,踏着黑夜即将到来前的朦胧死气,破开冽冽寒风,一往无前地往更荒芜的深处去。
“你一遇上她,还是跟失心疯似的。”宋七回神,轻叹了口气,认命地解下裹在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季元鸣围上,还细细拢了会透风的地方,硬着头皮开口,“许是宋玄哄骗你的,依我看,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巫蛊之术,一会儿便提他过来向你请罪!”
“我在梦里可是梦见你同宋玄狼狈为奸,夫唱夫随!我不要信你!”
披风安在季元鸣身上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让他不得不扔下鱼竿,拿手指拉拢衣袍,暖意还未散尽,浸入了他骨头,连面上的气色也红润上了几分,却是难得生了嬉闹的心思。
宋七看着有心给他营造过往肆意模样的季元鸣,鼻头一酸,下手狠狠弹了他一脑瓜崩,笑骂道:“你是睡傻了?梦怎可当真,到底只是场梦罢了,我只信,唯有做到,方为实在!若再信不过…”
宋七四指并拢举在额头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宋七在此发誓,绝不会背叛宋祈安,否则不得…”
季元鸣捂住宋七的嘴,替他发誓道:“否则宋七一辈子吃不到果脯,连梨子干都没得吃!”
宋七无奈点头,季元鸣露出个奸计得逞的笑,掀了披风在楼栏上放好,身子东倒西歪的往榻边走,随即没骨头似的摔在其上,沉沉睡去。宋七拿来虎皮毯替他掖好,抱剑守在一边,清簟蹲下身,上前捧着鱼去了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