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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热……好像血都烧起来了……

      仿佛被困在蛛网上动弹不得的蚕蛹,眼睁睁看着猎食者将滚热的毒液注入身体,柔软的内脏化为甘甜新鲜的汁液,供它吸食享用。美味过后只留下一张风干的表皮和残渣。

      一切本应如此。然而万事总有例外。

      起初,那毒素是缓慢,无声而不可阻挡的,心脏有力的搏动将它推往全身每一个角落。它是无足的爬行者,是目盲的软体动物,是没有根茎的藤蔓,沿着细长而狭窄的血管悄然攀援。它亲吻着每一寸抵达的角落,在轮廓犹如连绵起伏的大地上肆意涂抹。

      然而它抬头望见大脑的纹理就犹如退潮后的沙滩一样错落有致,组织如河蚌内壳般闪着珠光。玻璃体内倒映的世界仿佛中世纪建筑穹顶的彩绘,风雨如磐中的夕阳,空中的积云,锯齿状闪电,和燃烧的圣火。

      它听见呼啸的风声一掠而过,涡流打破轻重之间的平衡,一切细微之声就如同翻涌海浪下的暗流,席卷无数浮游生物。它游离到密度最小的器官,纤细轻盈如落叶的绒毛,气流从此穿拂通畅自如伴随日夜温度而吐故纳新。

      像是乌贼石灰质的硬鞘裹围着柔软的内脏,潮湿温热的肌肉组织是它最喜爱的温床,紧实弹牙散发出蜜糖般暖融的香气,它锻造密质骨如同锻造一把无坚不摧的剑,拉弓执矛射箭,由此诞生摧毁创造和拥抱。

      它侧耳倾听腹腔的低鸣,海鸥掠过掀起风暴的海洋,潮起潮落是血液奔流不息的磅礴,惊涛骇浪在咆哮,而自己是贴着贝壳寻踪觅迹的孩童。这里是生死最后的埋藏之地,一切在此殊途同归。

      如果人体是由土,水,风与火构成的,那么世界万物也不过如此。滑过连绵紧密的沟壑,起起伏伏,像科学家一样深入实验,探索复杂的触觉公式,尝试□□的神秘化学。甜美,潮热,世界相互碰撞,一同合成关于和谐的微观宇宙。

      它听见一声叹息。

      ——我们组成了一个整体,血肉相连,再也没什么可以把我们分离。

      …… ……

      杨野和妞妞花了快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宴清从废墟里拖了出来。

      任何人看到宴清的时候都会认为她已经活不了了,没人可以从这样重的伤势里幸存下来——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让人不禁怀疑她的身体里到底可以有多少血,能把所有衣服都染成了近乎黑的暗红色,有些已经凝固了紧紧扒在伤口上,稍微扯动就几乎能听到帛裂的细响。

      女人紧紧闭着双眼,杨野已经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能看到后脑勺有一整块头皮都被砸得血肉模糊,脖子连同背上露出来的皮肤都被血浸染,干涸后像是年久剥落的旧墙皮,一摸就在手指上碾碎成渣。

      她的脸,锁骨,手臂……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布满了细碎伤痕,上臂还划开了一大条口子。然而最严重的是她的下半身——整个都被坍塌的防盗门压住,强烈的外力作用下她两条腿都折断了,往外呈现扭曲怪异的形状,左边小腿整个从中断开,露出森森尖利白骨。腰腹部那一块全是青黑色的淤痕斑点,看着触目惊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受了内伤,不停有细细的血丝从她的鼻子和嘴里涌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杨野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她忍了很久,才忍住铁锈味扑面而来胃部翻江倒海的感觉。

      把宴清救出来的那一刻,旁边只是幸运被擦伤的江妈妈就已经站不住,看着女儿浑身是血,毫无声息的模样,一下就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磕磕的声响,却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的清清……她最后一个女儿……

      江女士张了张嘴,往前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触摸宴清,脸越来越白。

      杨野看江妈妈快要崩溃的模样,心里的难过让她没法说出那些安慰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宴清气息全无的身体,只觉得那种无力和窒息感要把人淹没了。

      她不知道宴清是怎么在这么严重的外伤内患下还能撑到她赶过来的,是怎么有力气一遍又一遍发出嘶哑的呼喊,求别人救救她。她一定很疼,疼得连最后的喘气声都是颤抖的,她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撑着妞妞赶来打死那个怪物,撑着她扒开洞口,撑到那一句“江阿姨还有呼吸”——

      可她还是没能救回来……杨野低下头,回想起废墟中她声嘶力竭让自己先救江妈妈的样子,心里的内疚越来越深。

      如果再早一点来就好了……如果再快一点,再果断一点……如果当时她不那么害怕,鼓起勇气,也许宴姐姐就不会——

      现在她该怎么办?电话打不通,爸妈也不在身边,唯一关心她的奶奶昨天也走了……太短的时间连续见证这种失去,看着前两天还鲜活的人就躺在身边没了声息,太迅速太突然了,一时间根本无所适从。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舔了舔她的手。杨野转过头去摸了摸眼睛,低低道,“别闹妞妞。”

      安静片刻,她感觉到毛绒绒圈上自己的小腿,微微收紧后又放开了。

      杨野顿了顿,抬起头就看见妞妞正坐在宴清旁边,冲她摇了摇尾巴。

      任谁再看到眼前的画面都会感到无比吃惊:原本只有大腿高的德牧如今突然变大了三倍不止,即便只是半坐着都快两米高,骨架粗壮四肢有力,浑身都是腱子肉,金黄色的瞳孔熠熠生辉,耳朵竖直灵动,一点动静都不放过。黑色的毛发顺滑油亮,沿着流线型的身体披散下来,既有兽类的野性,也有一种望而生畏威严又肃穆的美。

      当它那双眼睛注视过来的时候,不会有人再简单地认为这只是一只任人拿捏的宠物狗,能明显从那瞳孔之中感受到后面丰富的情绪变化和诉求。它看着你,却又不只是看着你。

      杨野向来知道妞妞聪明,小时候起她就最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杨野突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向妞妞,而妞妞轻轻扫了扫尾巴,似乎是在回应。

      杨野又看向宴清。

      平时总是慢慢悠悠的姐姐如今毫无声息的躺在地上。她的血仿佛流干了,浑身都是擦伤撕裂伤。但手腕内侧因为没有受到直接撞击,并没有受伤,因此能很明显地看到有一个乌黑的小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过,周围一片皮肤都是肿胀到发黑的颜色,可见毒性之大。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明明杨野已经感觉不到她的生命体征,摸不到脉搏,听不见心跳,感受不到呼吸,连伤口都已经停止了渗血……然而只有手腕这一处地方,还在不停往外缓慢冒着乌黑色的脓血,她能隐隐闻到一种很刺鼻的腥臭味。

      她猜到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妞妞才把那个东西杀死,虽然缠斗的过程中也被咬伤了,伤口马上就肿胀发黑。还好妞妞及时扭头连皮肉带虫子咬了下来,没让毒素更深渗入进去,虫子被妞妞一脚踩死,被咬下的碎肉也没有再继续变黑。

      杨野虽然生物学得不好,但也知道人死后一段时间内脏血肉还保持一定活性,只是没有了免疫系统后马上会成为细菌病毒的培养皿,各种微生物在里面大肆繁衍。但她从来没有听说尸体还能把毒素排出体外——虽然速度非常缓慢,但绝对不可能是她的错觉。

      杨野看了看妞妞,看了看宴清,又看了看妞妞,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眼睛瞬间就亮了。

      “江阿姨!江阿姨!”杨野指着宴清,激动得声音都哆嗦了,“我觉得宴清姐姐还有救——”

      “您快来看——”

      本来浑浑噩噩的江女士一听到女儿的名字,愣了愣,缓了快半分钟——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张张嘴,不太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你、你是在说……”

      “我觉得宴姐姐还活着,”杨野在宴请身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细弱的手腕,给她看,“……阿姨还记得刚才和妞妞打架的那个怪物吗?我觉得它不是凭空来的,它很有可能和妞妞一样,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女士紧紧盯着女儿的手臂,就算她没听懂杨野在讲什么,但只要是与“有救”相关的字眼,她都愿意相信。

      “……我觉得它可能是个人……”杨野在江女士紧盯的目光下有了点压迫感,吞了吞口水。虽然她也不能肯定到底对不对,但面对一个绝望的母亲,她还是把自己的猜测给说了出来——

      “我住在你们对面,事情发生之前妞妞好像就感觉到了,一直在车库呜呜叫。我还以为它又饿了就拿了点面包过去,然后就看到从四楼的窗户突然跳出来一个东西,力气特别大,直接就把楼梯那一层压塌了……”

      这才导致了宴清被直接压倒在水泥砂石下面,而江女士因为没有受到直接冲击,卧室离门口又比较远,正好倾斜而下的碎石块把自家门口给堵住了,所以怪物没有进来。

      说到这里,杨野顿了一下,下意识微微撇开眼,不敢和她对视,“如果是从窗户跳出来的,就说明有可能是那里的住户,和妞妞一样都变了,只是认不出来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没说。

      比如因为害怕别人发现妞妞的改变,她不敢让妞妞出门,只敢让它待在一楼的车库。妞妞很听话,没有乱喊也没有跑出去,只是去车库陪它的时候,妞妞突然一反常态地狂叫起来。那模样她只在流星雨的那一晚见过,此后妞妞就开始变了,因此杨野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立刻跑出了车库,一眼就看到对面楼栋发生的惨状。

      她看到了一个像人又不像人的生物跳了出来,紧接着四楼就发出了一声尖叫。最开始那个怪物似乎还有点理智,跳下来后趴在地上颤抖了许久,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然而马上这种僵持就被冲下楼来的女人打破了。

      杨野不认识那个女人,但明显女人认识那个怪物,她先是满脸担心地急匆匆从楼栋里出来,向怪物跑过去,她的声音惊动了对方,对方霍然转过身来——女人瞬间顿住,表情逐渐变得惊恐,指着对方手指抖了抖,在回过神来后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动作刺激了它,这个怪物原本没动,然而在她转身的刹那,杨野看到它低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鼓出来的胸腔不停起伏,有什么粘稠的液体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接着它的后腿蓄力,几乎是一瞬间就弹跳起两米多高,从后面直接扑倒了还没跑远的女人——

      她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尖叫,暗红色的液体在女人身下慢慢散开。

      而那个怪物就匍匐在抽搐的女人身上,背对着她埋着头,看不清在做什么,却一直有囫囵吞咽的声音传过来。

      杨野大气都不敢动,一步一步退回了车库。她吓呆了,脑中不断回想刚才窥见的一幕,即便妞妞在她怀里挣扎着想要出去,她都死死抱住不让动。

      好在怪物并没有发现她们,杨野和妞妞得以在车库藏了大半小时。

      ——直到她听见对面隐约传来的呼喊。

      那声音有点耳熟,但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嘶哑。她侧耳听了片刻,才慢慢发现,那居然是宴清姐姐的声音。

      杨野和妞妞坐在车库隐秘的角落,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在声音慢慢消散后,放开了手。

      而这些她不敢对江妈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她只是、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不起,”杨野有些艰难地转开眼,声音干涩,“是我来晚了。”

      江女士无神的眼珠动了动,她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杨野,片刻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宴清身上。

      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然而就是这一眼,江女士整个都愣住了。

      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起,宴清手腕的伤口已经不再冒黑血,原本肿胀的皮肤也渐渐回归了苍白。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除了内伤,宴清全身上下最严重的伤口,就是完全断裂的双腿,被砸的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左小腿宛如利剑戳出血肉的断骨森白得触目惊心,拖出来的时候还不断沁出血。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从最严重的腿伤开始,血肉深处开始缓慢分泌出乳白色的微微粘稠的液体,就像丝絮一般无声无息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层层包裹——甚至莫名感觉它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哪怕由下而上慢慢覆盖到全身,依然没有一滴液体落在了地上。

      等到宴清整个身体都被这种白色液体裹住,它终于不再流动,而是慢慢融合凝固,在二人的注目下,最终变成了如同白色甲壳一样的奇怪物质。

      地上只剩一座没有面目的人形雕像。

      江女士呆呆地看着,她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女儿唯一留下的东西。

      妞妞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惊醒了旁边的杨野,她赶忙去阻止,然而已经晚了——

      江女士的手指摸到了那层表壳。

      很奇怪的触感。光滑而微凉,像是温润的玉质软骨。

      尸体突然冒出白色浆液,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液态自然转化成固体,如茧般将人围裹,任谁说出去都不会相信。然而它确实发生了,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

      江女士的眼里突然就流出泪来,不顾杨野的阻拦,弯腰下轻轻抱住了这座白色的雕像。

      “清清……”她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压抑得颤抖,“妈妈来了……你别怕,妈妈就在这陪你……”

      杨野默默收回手。她回顾着周围一片废墟,轻轻叹了口气。是高兴,也是担忧。

      “多希望宴姐姐和你一样,是好的改变啊……”杨野抚摸着妞妞的后背,喃喃道,“我有种预感,我可能再也不需要高考了……”

      妞妞用头拱了拱她的脖子,杨野勉强笑了笑,望了望地上那座安静的白色人形石像,又看向身边的妞妞,在它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有一件事她觉得很有必要——杨野抚摸着伙伴温暖厚实的脊背,心想。

      ——她们可能需要吃的。

      很多很多吃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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