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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这世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能咫尺方寸之地,两个朋友一年也没有碰上,但偌大一座城池,活动着芸芸众生,偏偏在某处不期而遇。这可能是所谓的缘分,也可能是所谓的麻烦。
      而麻烦有时候就是潜在的危险,当你不注意它时,它并不存在。但你意识到它可能发生时,它已经无孔不入。若不能逃避,只能谨慎排除。崔章反复确认一路走来无人跟随,又观察四周黑暗中是否有埋伏的踪迹,这才小心地进了后门。这地方他也熟,但发起邀请的人并不是他,这就有些不可小觑了。他被引进一个位置隐蔽的房间,里面等着的人立马起身招呼他。“崔兄。”
      崔章挥了挥手。“繁文缛节都免了吧,观器楼不比你们指月堂纪律松散,我私自出来赴约,若被发现,没我好果子吃。”
      岳华浓笑容就有点僵。“言重了。崔兄肯答应见面一谈,在下感激不尽。”
      崔章冷笑道:“该说谢的是我,前几日我奉师尊之命去了一趟河南,就没想到我那黄家的傻表弟在这时候出事。就算我没出门也未必赶上,隔着几百里地,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欠下这人情,你指教吧,我怎么还合适?”
      岳华浓不笑了。“就算指月堂再寒酸,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讨人情。我还是那句话,崔兄肯赏脸出来见我,就够了。”
      崔章啧了一声,“面也见了,我现在起身就走你觉得妥当吗?”他坐下来,拿过岳华浓的杯子斟酒,两人举杯碰了一下。“说正题吧。”
      岳华浓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不瞒崔兄说,还真是有事相求。”
      “你只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我会设法。”
      岳华浓赞叹:“崔兄真的爽快。我还以为指月堂和观器楼既然有些……龃龉,贵派之人应该很反感跟我打交道才是。”
      崔章道:“正因为有些龃龉,这人情更不能欠。最好我出了这个门,我们已经两清,不耽误下次相见时分外眼红。”他颇有量,自斟自饮,已经下去三杯。“不过我倒真想听听,你这前途无量的天才剑客,何堂主跟前的红人,有什么事要来求我?”
      岳华浓规规矩矩:“崔兄说笑了。是在下的佩剑近日断了,想换一把。”
      “换什么剑?”
      “两不厌。”
      崔章手里的杯子突然一顿,残酒直溅到岳华浓衣袖上。“疯了吗?别说你救了我那傻表弟,就算你救了我本人,这事也绝无可能。”
      岳华浓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他声音出奇地稳定。“崔兄,我说过了,那点人情在你进来时,就已经结束。这是一桩全新的买卖。”
      崔章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剑不吉利。”他忽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三十年前,我们楼主从一个山贼手中得到了它。那贼根本无法驾驭此剑,可是他力大无穷,狂挥乱舞,竟然杀了数个门人。最后他死在师尊手里,师尊的剑也断了。后来何堂主找上门来,声称这剑本来是他向名匠晋无焰定制的,晋无焰突然失踪,此剑不知下落,他要求物归原主。但这剑上头压根没有晋无焰惯用的标识,师尊没有同意。当然,指月堂那边肯定是另外一种说法。”
      岳华浓带有保留地表示赞同。“嗯,差不多正好反过来。”
      “围绕这柄剑展开了两次决斗,爆发了三次小规模群架,包括但不限于两家在内,死了七个人。”崔章掰指头数数。“没有人再用过这把剑,但却不停的有人为它而死。师尊也不曾将它随身佩带,它就那么被供着。”
      岳华浓毫不避讳。“是,它也只是一个标识。一个指月堂永远矮观器楼一头的证据。”
      崔章又给他斟上一杯。“所以老实说,是你疯了,还是何堂主疯了?他是不是想在自己退出武林之前,再倾力一搏,消除这个多年以来的耻辱?那也不是不行,贵方定时间地点,我这就回去跟师尊汇报。”
      岳华浓叹气。“崔兄说笑了。我不妨对你直言,虽然是奉他之命,此事做法完全由我定夺。我不喜欢干仗,更不喜欢杀人;还是那句话,这是一桩买卖。”
      “放心,现在你赶我走我也决不走了。”崔章往后一靠,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我实在想听一听,人命都换不来的东西,你打算用什么价钱来买?”

      观器楼近百名弟子中,解三声是对值夜班怨言最小的人。每隔半个时辰,他就会站起来绕藏剑楼转一圈。
      藏剑楼藏的不只是剑,观器楼代代相传的宝物都在其中,除了各种兵器,也不乏历代掌门一些曲高和寡的个人收藏,基本就是一个仓库。新入门的弟子或者还对传说有些兴趣,趁着值夜班的机会偷溜进去摸摸看看,但解三声对其中内容以及摆放的位置都早已烂熟于心。这一圈的路线固定而精细,基本照顾到了庭院所有的死角,解三声闭着眼也能走完。除此之外他就只是抱着剑靠在门口的柱子上,陷入一种惬意的假寐。
      他并不只是出于责任感。他确实也喜欢晚上。
      跟猫或者猫头鹰那种昼伏夜出的本能喜爱不同。虽然每天都分为日和夜,但人类几乎只在白天活动。在夜晚保持清醒是最简单的摆脱现实的方式。
      光天化日下信誓旦旦的一切景物都不再可靠。连最呆板的树木,石砌栏杆模糊不清的纹路,建筑流畅的飞檐斗拱,比例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仿佛在溶解或者坍塌。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像一个冒着气泡的沸腾的沼泽,向他发出危险的引诱。有时候他恨不得逃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立刻天亮。但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也因此他享受到许多劫后余生的快乐。
      下一圈他确实是闭着眼走的,把手中的长剑当做拐杖小心地敲打着地面探路。走到楼后时,他听见有人叫他:“师弟。”
      解三声睁开眼。崔章站在通往花园的月门旁,手里提着一盏灯。他好像只是途径此地,被解三声突然失明的模样吓住,满脸写着见鬼。“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解三声连忙将剑挂回腰间。
      “我懂。”崔章不待他解释就说。“夜班确实无聊。但你要小心撞到树上……其他人呢?”
      解三声朝廊下被藏剑楼挡住的某间屋子抬了抬下巴,夜风送来一阵哄堂大笑之声。
      “这帮懒胚子。”崔章说。“唉,你人也太好了。一个人在这里值守,却放他们在那里喝酒赌钱,凭什么只有你遭罪?何况你还是师兄!吩咐他们倒是应该的。就应该拿出点谁都别想好的气势。想当年大师兄还在时,你我一块值守,谁敢懈怠?都互相讲笑话到天亮,谁困就掐谁一下。”
      解三声息事宁人地笑了笑。他站着的架势也松松垮垮,可能是因为疲惫。
      “师兄息怒。大伙也累了,我恰好不困而已,困了我自会把他们都撵出来。倒是师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崔章扬了扬手里的纸包。“给师尊送东西去的。”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拍。“那帮懒胚子明儿见了我再教训。你得空也歇一会,虽然方才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你我还不知道,都是虚应故事,这么多年了,这里也没见进去过一个苍蝇。”
      解三声躬身道:“这我明白。”他目送崔章消失在花园深处,回过头把剩下的半圈走完,途中经过角门附近的小屋,隔窗问候了一下,谢绝了师弟心口不一的盛情邀请,又慢慢地回到堂前,靠着廊柱闭上眼睛。
      已经是后半夜。还醒着的人脸上都显出不由自主的浮肿和呆滞。一个师弟已经歪在凳子上呼呼睡去,另外两个人虽然还在有一杯没一杯地对饮,但都陷入渐渐凝固的沉默,偶尔爆发出来的一两句谈笑,显得极为突兀。
      解三声的意识像泡烂的朽木一样开始漂浮。本已变形的周遭又从听觉开始陷落。有的声音突然被推到台前一样变得刺耳,有的声音却无限趋向散佚。到最后他只能注意到一只蟋蟀越来越高亢的尖叫。
      他跳下栏杆,走向声音的来源。离得很近的时候,罪魁祸首胆怯地放低了嗓门。解三声正要弯腰拨开那丛草,突然之间回过头。
      他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他只是知道了什么。
      在感官已被长夜磨损得如此困顿,唯有直觉可以依靠的时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冥冥中为他指引的方向冲出。

      很多箭尖接触到猎物之前就坠落在地。但解三声运气是好的,毫厘之差,他堪堪赶上了那道掠向花园的黑影。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道黑影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或者说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他的剑比他的念头更快,逼得对方只能转身。
      这个夜晚可悲地并不晴朗,偶尔从泥泞般云层中挣扎出来的弦月微光只能用于自保,对方还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除了“这是一个人”之外,解三声无法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道光芒闪过,解三声知道对方也出了剑,或者刀,或者别的什么;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嗒”,仿佛一截木棍被削断,随即感到手上一轻,半截剑身掉在地下。
      对方似乎也惊住了;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否则解三声毫不怀疑那利刃接下来就将刺穿自己的胸膛。但来人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就像一只闯了祸的猫,敏捷地消失在因夜色显得更为茂密的花园深处。
      解三声站在原地,冷汗已湿透他的后背。直到这时候他才能喊出声来。“来人!有人闯进藏剑楼!”

      三天后岳华浓回到指月堂。无论哪座城中都正是闷热溽暑时候,逃到城外别庄躲避的大有人在,指月堂一如既往的很安静,追逐翻卷而来的热浪还未舔舐到湖边的树林就已消解。他整个夏天几乎都在外奔波,没有一晚上能睡个整觉,支撑他的是一种堪称诡异的意志,但就算如此,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此前零星的,反复的承诺都早在胃里消化干净,只带来发作间隔更短的躁动,那欲望如果再得不到滋养,很有可能会转头将他自己吞噬。
      他问靳远之在他离开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有,师尊每天打坐,弟子每天练剑,何其繁每天躲在房里画画。无人上门拜访或者寻仇,指月堂没有任何事。
      岳华浓突然觉得他如果永远不回来,对指月堂也未必有什么不同。他这样想的时候并不是把指月堂当做一个无情而抽象的概念在考虑。指月堂是一个门派,由三四十号活人构成的组织,长幼有序,各司其职,有藏经阁、练剑厅、厨房和厕所,有各式各样通过文图记载或者手把手传授的武学套路。岳华浓无须更多证据,单凭锁在柜子里的账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相信,他若消失,必定在很多方面影响到组织的正常运转。更不用提师兄弟之间朝夕相处产生的深厚感情,他有把握至少靳远之会感到极其的伤心;但他仍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在某处被乱刀分尸,指月堂也还是指月堂。不便和伤感都会消失,甚至某些因此产生的快乐也不能持久。
      他换了衣服,然后去见何壁。在指月轩门口,他碰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何其繁。何其繁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忧郁,岳华浓完全有理由推测刚才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
      “那就是两不厌吗?”他看着岳华浓问。岳华浓将剑递过去,但何其繁没有接,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拿去给他吧,他正等着你呢。”
      他说完就离开了。岳华浓走进轩中,何壁正坐在案前写些什么,场面看起来风平浪静,除了地上躺着一只摔碎的墨水碟子。岳华浓目不斜视,将剑奉上。何壁抽出一寸剑身,眯起眼。
      “是它。”他说,语气中既无怀念亦无感慨,像一个分别太久,终于变得冷酷的情人。当年为它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付出的惨痛代价还历历在目,但他已经太老了,而剑却永远年轻,还没有被太多手玷污,被太多血沾染,剑刃还披着刚被炉膛烈焰清洗过的洁净。它从未属于过他,谈不上将他抛弃。
      “你真做到了。”何壁说。有一瞬间岳华浓以为何壁要食言,在他看来至少这一刻何壁和剑仍旧是相配的。何壁是老了,但力量并未散失,只是潜藏进他身体的深处,紧缩成一颗越来越小的炽烈的核心。岳华浓不怀疑它们会在某一刻熄灭,但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等待的耐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岳华浓勉力扯了扯嘴角。“师尊真的想听吗?”
      “无所谓了。”何壁说,将剑重新入鞘,还给他。“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指月堂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何其繁永远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是徒儿运气比较好罢了。”岳华浓说,他已经不想再请罪。师徒自然有界限,有壁垒,有不可逾越的分寸,但跟何壁绕圈子毫无意义,这事情他从十三岁起其实就被迫明白了。“谢师尊赐剑。”
      何壁重新拿起笔,左手扶住悬空的右肘,写了一个字,然后又放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右手仍旧保持着悬停的姿势。“这只手不听我使唤,已经将近三年。一个握不住剑的人,不会白白占着指月堂主的位置。”
      “师兄……”岳华浓提醒他。
      “不要提他。”何壁打断他。“你很精细,善于笼络,又有胆量。可能太有胆量了,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更加目中无人,因此没什么可以指责你的。你一定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刁难你,但经过这一切,已经没人会质疑你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现在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当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愿望。”
      他姿态很少这样卑微,但又不像是讽刺。岳华浓反而镇定下来,甚至还有些安全的,置身事外的期待:何壁的想象力没有他这么丰富,大概找不出比夜闯观器楼更离谱的事给他做了。
      “忘忧。”何壁说。“你还记得那个叫忘忧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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