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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移山 ...

  •   太白山终年覆雪,山体陡峭,只能徒步。许月落下马踩在地上时几乎没有实感,他抬眸同星沈对上视线,一个下意识抬臂,一个自然而然伸手,直到星沈双脚落地才将环在许月落颈间的手松开。
      言午和言狼早就走到前面去同言雀说话,看见许月落和唐星沈携手往这边来,才默默散开,许月落挑眉,“在说我?”
      “没有,主子,我们怎么会说您呢。”一个长相温和的青年摆了摆手,笑起来分外讨喜。
      青年目光一转,面上笑意又灿烂几分,“将军,百闻不如一见,我是雀卫的卫队长,言雀。“
      唐星沈的目光滑过言午和言狼两张板板正正的脸,再对上言雀笑得花开一般的眉眼,心底慨叹,许月落这鱼池子竟然真养出锦鲤了。
      她上前两步,伸出拳,“唐星沈。“
      言雀眼睛一亮,抬手同她撞了上去,许月落抱臂站在一旁,眼底细碎的笑意被清透的雪光映得亮晶晶。
      言雀带着他们往山中深处走,星沈抬头望了眼天,又算了算他们出发的时辰,出声问道,“言雀,你们在太白山待了多久?“
      “两年又三个月。“
      “像今天这么长的日照,一年大约有多少时间,什么时候结束?“
      “将军,你这也太敏锐了。 “言雀咂舌,” 我初来此地也很是疑惑,后来观察了一段时日,发现只有每年的后半年会出现这般长时间的日照,持续大约五月,九月日照最长,每日只有三个时辰不见太阳。我猜测是此处地势太高的缘故吧。“
      “找到入山的路了吗?“
      言雀笑意淡去两分,“找到了。“
      许月落纳罕地看他一眼,“什么路,说来我听听。“
      言雀忽然停住脚步,垂首抱拳,“主子,属下无能,雀卫驻扎太白山三年,始终未找到人迹所至,唯有一点可循之踪,只是兽迹。“
      许月落将他拉起来,扇骨点在他的肩膀,颇为无语,“八百年不见你蔫巴一次,今日见了我夫人便这副做派,你故意的?“
      “小主子…”
      “住嘴,”许月落摸了摸胳膊,“不许乱七八糟地喊我,不然扣你工钱。”
      “我就…”
      “言午言狼。”
      “哎,哎,哎…”言雀掰着言狼的手,扯着嗓子控诉,“暴行…你们这是…”
      “啧,”言午不耐地踹了言狼一脚,“能不能捂紧。”
      “捂那么紧,他咬我怎么办?”
      言午罕见地沉默了。
      言雀提了口气,怒吼道,“你俩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人啊!”
      “你吼什么?把我挤进雪里了。”
      “你也闭嘴。”
      …… ……
      星沈笑倒在许月落身上,她随着许月落往前走,回眸去看时那三人已经挤作一团,衣领袖口皆沾着雪屑,想来还要玩闹好一阵。
      “你平日里就同他们这么一起闹吗?”
      许月落点点头,“嗯,不过得做完功课才行,他们做不完的功课总偷偷往我书桌里塞,还好爹明察秋毫。”
      星沈笑意一淡,下意识去看许月落的侧脸,青年察觉到她的目光,浅浅笑了笑,“父亲本是天下一等一的读书人,明智识礼,但他对我,几乎称得上是溺爱。”
      星沈感慨不已,她张开双手比了比,“分明是海一般辽阔的爱,将你稳稳托起。”
      许月落眸中残存贪恋便如潮汐,舐了星沈满脸湿气,她对唐诣之流尚心存期冀,何况许清汝于许月落,那大概是这个沉稳坚忍的青年今生今世心中唯一的靠山。
      “阿沈,我只是有些想念父亲母亲了。”
      星沈点点头,与他十指相扣,“你方才说,同言午他们一起做功课,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算吧,言一来我身边最早,那年我七岁,言午稍晚两年,九卫的卫队长都是这两年间陆续来到我身边的。他们有的是祖父救下送来的,也有的是我机缘巧合救下的,他们没有旁的家人,愿意进世子府,后来与我共同组建了九卫,各自做了九卫的卫队长。 “
      “也就是说,九卫并非许氏原本脉系?”
      许月落点头,“九卫创建后,结构分明,功能清晰,渐渐为祖父解决了一些麻烦,我便将九卫令再铸交与了家主。”
      雪下得有些大了,许月落伸手去接落在星沈身上的雪晶,却被她微微侧身躲开,许月落一怔,直接将人揉进了怀里。
      “这么多年了,仍觉当年遗憾吗?夫人。”
      星沈耳热,但她向来愈挫愈勇,“世子殿下这是终于承认,当日在徽州便想这般拥我入怀了。”
      “我难以否认。”青年轻叹,将怀中姑娘搂得愈紧,“你一人立于阶下,直面满堂威压,脊背挺拔若竹,那时起我便想与你并肩而立。”
      “总觉得,与这样的人同行,败也从容。”
      “好了,”许月落松开星沈,从她睫上取下一朵晶花,“都依了你雪漫白头,可高兴了?”
      星沈仔仔细细端详许月落须眉尽白的模样,眉眼情柔,“满意了,原来我的小殿下饱经岁月后也是这般俊美目明模样。”
      许月落没说话,只轻轻吻了吻星沈的额头。
      天光彻底散尽时,言雀召集众人守在狼群活动的必经点,星沈蹲守在许月落身边,略作思考,从荷包中取出两小包灰色粉末分发给众人,“这是生息粉,涂抹在裸露在外的皮肉上,会隐去人自身气息,幻作靠近的其他活物气息。”
      言雀久同鸦卫那帮擅奇技的人混在一处,对此并不吃惊,只是好奇道,“将军是早就料到了此一行,还是习惯使然?”
      “噤声。”
      许月落淡淡一句,言雀立刻收敛心神,星沈动动唇,最终只是将两人小臂紧紧相贴。
      一行九人,凝神悄声跟了小两个时辰,天色终于有暗下去的征兆,许月落叫停了队伍,狼群已经穿进了眼前的白雾,许月落铺开衣摆,看着星沈坐好才开口,“接下来的路你们走过吗?”
      “加上这次,第一百四十八次。”
      星沈眸子一颤,许月落贴了贴她的掌心,看着言雀他们,简单又真诚,“辛苦了。”
      言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又伸出手摆了摆,“说多了,只是没能赶上你和将军的成婚仪式,很遗憾啊。”
      星沈笑起来,豪气干云,“喊我星沈便是,此行事毕,唤齐九卫,我在家中单给你们开一桌。”
      “好啊。”言雀高高兴兴应了。
      “说说里面什么情况。”
      言雀沉稳下来,“接下来一段路在地下,机关多变,我率领雀卫再三确认,共四十九道,可能触发哪一道,并无定数。穿过机关,有栈道四十里,再往深处行进又是山体,每处岔道都有谜语,解开之后通往不同方位,七处见山,四处见水,还有五处是死路,我一一确认过,已然无路可走。这山中,或许已没有人,或许是我们遗漏了什么。”
      “歇一刻钟,走一趟就知道了。”
      许月落还想同星沈说些什么,忽然猛地看向言雀,“有生人来过吗?”
      “没有。”言雀答得斩钉截铁。
      “你在担心崔皓。”
      许月落下意识轻笑,“知我者,夫人也。”
      虽然没跟上思路,但嗅到了好事的气息,言雀他们眼神不往这里瞟,耳朵却全都支棱着,许月落扫他们一眼,面上笑意柔和,看的人心底温软,“崔皓说明则有法子毁了东北,姚珏死前也说这里藏着大宣的根基,能不费一兵一卒毁了这么大一片城镇,明则只能往此处想。”
      “我们会揭开其中谜团的,我不觉得一座山能藏下毁灭的力量。”
      “嗯,你们在我身边,我总是安心的。”他揽过星沈靠在自己肩侧,“休息一下,待会继续赶路。”
      夜间山中有风,始终挡在眼前的浓雾终于散去一些,言雀带着人走在最前,言午与言狼殿后,眼见一处石门,言雀转身笑了笑,“星沈,言午言狼他们都已在你面前露过脸,今日见识见识雀卫的本事,绝不叫你眼空。”
      言午言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腿,一边屁股一个印,言雀猝不及防撞到墙上,手掌一动便摁下了椭形机关,青年来不及回头,叼起短匕,利落的冲进了阵,其余雀卫迅速跟上,星沈跟在许月落身侧,眼前机关缭乱,脚下如履平地,心中有些莫名的鼓胀,直到破除最后一道机关,言雀他们收了刀,回身向他们走来。
      星沈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清晰记得这一刻,几个青年神色各异,眼底却不约而同带着灼热,将将平息的战意与青年人独有的骄矜混杂交织,有些狼狈的装束却将他们的满身意气衬到极致,仿佛每一道衣褶都藏着清风。
      言雀走过来,一抬手搭上许月落的肩膀,亮出大白牙,“星沈,我们雀卫不比其他八卫差吧?”
      星沈摇头,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心中感受是什么,那是许月落方才说的心安,“九卫绝世,我见识了。”
      许月落目光从星沈侧脸移开,看了眼言雀,肩膀撞了撞他,“带大家暂作休整,然后继续往下走。”
      “明白。”
      言雀转身去清点装备,言午言狼也很有默契地走开一点,许月落便伸手将星沈半揽进怀中,“方才在想什么?”
      “你又发现了。”
      “没办法,我眼中都是你。”
      青年沾着笑意的话一出口星沈心便一颤,许月落这人,白长了张很懂风情的脸,又有腹中笔墨万千,不指点江山,软语温存也能要人命,只是他极少在风平浪静的当口讲出来,好像只有到了山穷水尽,才会扒拉出最柔软的心绪把人完完全全护进去。
      “我刚才仿佛看见了很多东西,这么多人陪着你长大,与你相互扶持,天大的安稳晃着我了。”
      没说干净,许月落暗自叹口气,顺手紧紧她的衣带,“往后百年,他们都要与我们互相扶持,阿沈,九卫对你的亲近并不只是因为我,狼群中你给出生息粉,方才阵中你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那把袖中丝都被你捂温了,谁得你如此赤诚,能不动容呢?”
      星沈松开他,笑颜明媚纯净,比石缝中漏进的弧光更引人,“我知道了,我以前也走过这样的密道,但那时没有人会走得比我快,阿落,我有些没习惯。”
      “以后不会了,从前你做的很好,那些过去早就被你远远甩在身后了,现在我是你的夫君,有我在,没人能再将你押到阵前。”
      星沈吐出一口气,“嗯,我也觉得前路一片锦绣,走吧,夫君。”许月落看她歪着头故意闹自己,眼中全是狡黠,终于松了口气。
      栈道奇险,修在半山中,脚下太深,又不知道是何时修的,木板与麻绳都透着寿终正寝的味道,风打个旋就能摆起来。许月落他们人轻脚步快,一地的机关碎块中,言雀站在最前面,“主子,各处通道我们都带人探过,要分别再走一次吗?”
      许月落摇头,目光游走一圈,陷入了安静,他将星沈推到言午身侧,示意他们退开一些,脚下慢慢动了几步。
      星沈没发出声音,接过言午手中的袖枪,目光跟随许月落的行动,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确定这里是否有机关,许月落摸索了半圈,停在最后一步,抱臂看向他们,“这盘残棋,我母亲教过我。”
      星沈心口猛跳了一下,她果断按开袖枪,落地已是许月落方才的位置,“阿落,这一步我替你走。”
      “阿沈,回来。”
      星沈抬眼,那些精妙的借口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许月落冷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瞳仁最外侧多出一圈灰色,像一滴墨被泪水泅开。
      “回到我身边,我们走其他路。”
      言午掌心沁了一层汗,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唐星沈,急得嗓子都要冒烟,“将军,你别急,探路这种事是雀卫所长,不会有风险的。”
      “没有别的路了,”星沈强忍着心口蹿升的慌张,紧绷,窒闷,一下一下绵密的痛感砸下来,要把她的心砸成薄片,“阿落,你明白的。”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我不明白,” 许月落胸口又开始疼,脱力感渐渐麻痹了半边身体,“我不需要鱼死网破的胜利,”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眼角也绷着,渐渐漫上一小片血色,“回到我身边。”
      星沈长吸了口气,圆睁着眼睛,“雀卫的三年,姚珏的死状,明则的野心,金陵的鲜血……”星沈不断加码,她在这一瞬深刻觉察了自己的残忍,“这场胜利,我们必须要。”
      “至于……为什么不能是你,”星沈眼眶湿了一点,她竭力保持平稳,“因为我预感到了你的劫难。”
      许月落眼睫一颤,似乎想脱口而出什么,最终却淹没在爱人湿润的双眼,星沈笑了,她的眼眸燃起一簇火,“阿落,我从小到大,所有不好的预感,从没落空过。这一次,让我打破这个诅咒,好不好?”
      许月落看着她,“阿沈,要回到我身边。”
      唐星沈别开眼,整个人瞬间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言雀几乎同时冲出去,还是什么都没抓到,他扭头看,青年丝毫未动,银扇打开,遮了半张脸。
      言雀一惊,言午言狼已经挨紧架住了人,他一步跨过去要看,被许月落侧身躲开,只好愤愤咬牙转身。
      “跟我搜。”
      雀卫立刻散开,各个心里憋着一股气,在墙上试探的劲恨不得直接捶碎。
      星沈落的很稳,没有预料中的一片黑,暗道很短,尽头一座草屋,院中有道灰袍人影,那张脸转过来,让星沈一眼恍惚。
      她攥紧手中铜丸,冲进去时根本没有留给那人开口的余地,“要多快有多快遮住你这张脸,否则,到了地底下姚瑄也不会放过你。”
      唐星沈说完便将人扔开,一边往外走一边松开了垂云的银丝,“阿落,我很安全,下面有人。”
      “听到了。”
      垂云可以通传两地,只要距离够近,许月落的声音有些模糊,星沈蹙眉,守在暗道出口,目光盯着远处人影,无语地低笑出声,就她这本事,将来没仗打了,去给人测吉凶,下半辈子也能不愁吃穿。
      听到动静,她将自嘲的神情收干净,转身张开了双手,“毫发无伤,验验。”
      许月落倒也真扶着她的胳膊转了半圈,“很好,言雀,去拜访你们的谜底。”
      星沈脚步顿住,停在他身边,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远,“阿落,我们谈谈。”
      “我不明白。”
      星沈骤然抬眸,才注意到许月落唇色有些深,“你怎么了?”
      “刚才那些话,我不接受。”
      “把你想说的话说干净,不用那么冷静,我没那么脆弱。”
      许月落垂眸,一寸之隔的那双眼睛乾坤浩渺,草木清白,一双自晦暗苦难烧灼中成形的眼睛。
      他轻阖眼睫,忽然不想让她再看下去,“我尊重你的决定,因为十六岁起我便知道唐星沈智计无双,武艺冠绝,不逊色于任何人。我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但你没有尊重我的决定,你并不信任我……多次并肩,各自奔赴战场,我们从未阻拦对方,我以为我们早已心意相通,阿沈,在你心里,其实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星沈浑身发冷,眼睛里是藏也不藏的受伤和不可思议,“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相信,”许月落舔了舔唇,眉心难受地蹙起,“但我不喜欢这样。”
      最后几个字被许月落咬得格外重,唐星沈一时恍惚,这么多年,好像除开同她表明心意,再未听过一句许月落清晰表达好恶之语,这人…脾气太软,性格太硬,说穿了就是底线太低,他的喜欢同厌恶一样,都是极少数,纯粹而无可更改。
      “以后不会了。”
      “真的吗?”许月落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胸口还在延续的闷痛将他的思绪揉成一团,越用力思考越找不出那根引线,他眼看着星沈的脸色黯淡下去,第一次觉得无话可说。
      指骨被捏得发青,青年喉咙发涩,“世事无常啊阿沈,我不想在你身上一次又一次尝到这种滋味……我停在最后一步,我看向了你,我选择了你,我等你和我一起决定,因为我答应过你的,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家人……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太多话堵在胸口,可她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么几个字,为了取得信任,她直视爱人的眼睛,却被刺穿心扉,青年浓密的眼睫轻颤,素来亮澈的眼眸结着一层尘硝,那是疲惫与落寞。
      这一次,她抓着刀刃,正中两人的心口。
      许月落等了片刻,苦笑一声,“没找到能劝解我的说辞是吗,阿沈,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想听,但这次,我选择自己去看这个答案。”
      “阿落…”错身而过时,星沈抓住了他的手臂,“没什么说辞,我告诉你我在想什么,那一刻我在想,如果命运的刀刃落下,就绝无可能绕过我,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我会为你拂去任何一丝阴影。”
      “很好,”许月落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尝到口中腥甜,用力地吞咽,语气忽然淡下去,“可我最大的阴影就是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
      星沈脸色煞白,心口急躁鼓动,满身的血液一瞬间凉透,她的唇张张合合,却只能看清许月落眼尾那一片红。
      她被冻僵,却又落进一个温暖而干燥的怀抱,头顶有声音,语调又重又狠,“我不愿意,不喜欢,不接受,不明白。”
      “你和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摆到天平的两端。”
      “你不能成为选项。”
      “即使事关我的性命,你也只能选择和我一起面对。”
      “我说清楚了吗?”
      星沈没挣动,却依稀听到了骨头松动的细碎声响,她试探着喘了口气,胸口轻的要飘起来,“我错了,你更需要的…是我。”
      “说什么?”许月落盯着人的眼睛,“我不懂。”
      “不行,你必须懂,”星沈攥上许月落的衣襟,迫切地追寻他的眼睛,“是你教会我的,成果也只能由你来享受,我不该挡在你前面,我该站在你身边。”
      “再说一遍。”
      “我最重要,唐星沈最重要,没有什么比唐星沈更重要。”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如果有下次呢?”
      星沈咬了咬唇,许月落动了真气,他也该生气的,这也就是许月落了,还能同她坦荡把话说开,若换作她自己,早已气得扬长而去,非叫那恃宠而骄为非作歹的家伙喊天不应,入地无门。
      她后悔了,明明自己最忌讳这种事,却被那一瞬间巨大的心慌冲昏了头脑,天知道她在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有多恨,恨到想不顾一切的毁灭……但她的心上仍存一抹微凉的月光,她不能让他无栖息之所。
      沉默蔓延了很长一段时间,许月落始终安静地等待,不急也不恼,他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星沈抬了眼,“如果有下次,你就……别要我了。”
      许月落眼前一黑,仿佛被谁敲了一闷棍,□□又胀又痛,活像个被烫皱了皮的柿子,他踉跄一步,伸手就要抓扇子,胸腹却已猛烈抽缩,莹白的扇面霎时喷溅上一片赤金。
      星沈这话原是忍痛说给自己的告诫,话脱口时尚沉浸在下了狠心的胆寒中,完全没意识到这话听在另一人耳中是如何混账不负责任,还没来得及回味便被爱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并紧阖的双眸生勾出了心肺。
      她强忍住惊吓,搭在细瘦腕骨上的指尖仍不自控地微微抖,许月落仿佛已失了意识,整个身子如一片零落的树叶任她摆弄,星沈喂他丹药,他张口衔了,喂他水,也一点点喝了,要带他去休息,却不肯了。
      青年半阖着眼眸,语气微弱,“我不愿意劳烦唐将军,换别人来吧。”
      星沈眼眶微红,不敢再逆着他的意思来,这个姿势扭得腰酸也纹丝不动,生怕一点火星子掉下去把眼前这个人内里烧干,脉涩而弦,按之甚软,惊恐气结……全是她半天造出来的孽。
      她张嘴欲叹,又恐怀中人以为她疲倦委屈,默默吞了回去,温声细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想借着你的一腔情意为所欲为的意思,更无论如何不会舍下你,我那么说,是因为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是你舍下我,人好端端的,却不肯再看我一眼了……我以此为戒,决意不再犯。”
      星沈表完情,想了想,又添一句,“我错了,是我不会说话,你气着,想训我罚我…冷着我都行,我花心思让你气消,至于什么法子多长时间都是我的事,你只管痛痛快快把脾气发作出来,只别再往回吞了。”
      这话放的声气极软,语调也是许月落熟悉的,带着情意和揪心,里里外外都是温软的,他动了动眼睫,掀开了眼皮,目光仍是心灰意冷的,“你不会说话,我教你说。”
      星沈心倏地沉下去,许月落神情很寡淡,语气更是生冷,让她咂摸出点止于鱼死网破前的强硬。
      “如果唐星沈背弃今日所言,以身为许月落涉险,许月落必气运散尽,病痛缠身,所愿皆非,不得善终。”
      有无数块铜钵环绕着唐星沈的头炸响,她惊得忘了喘气,只有指腹还无意识地一道道轻划着爱人的腕骨,渐渐失温。
      许月落见她双目失了焦距,唇色惨白,一副迟滞茫然,仿佛失了魂般的神情,心中有不忍,渐渐压过鼓噪的不忿,罢了,他轻叹口气。
      “你方才原来就是这么痛吗?”
      星沈语调实在太轻,许月落拧着眉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抬眼去看时姑娘浓密的长睫上已结了一层水汽,细碎的水珠沾湿了纤软的羽翼,看得他无端的心口疼。
      “你…”
      许月落要张嘴,却被人轻轻用指腹蹭过唇面,“方才我看到的深色,也是血,是不是?”
      许月落没出声。
      星沈舔了舔唇,语气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是温软柔和的,哪怕他说出那番话时已做好惹得她勃然大怒的准备,纵使这是一场长久的拉锯,他也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让步。
      但她没有,她好像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或者说那些情绪都不单独属于唐星沈自己,而被牵扯上了许月落的关系,替许月落委屈,为许月落心疼,因为许月落而感到悔恨……
      许月落吞了下喉咙,星沈却已经开了口,“我可以按照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即使我觉得那话刺耳极了,连半个字都绝不会跟许月落这个人沾上关系,但如果一切的前提是我不再那样做,我可以说。”
      “因为我绝对不会再那样做,也想你消气,我不想看你生气惹得自己那么难受……”
      姑娘齿间已掩不住哽咽,她顿了下,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力求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到这一步了,她是真心的,没有一丝一毫卖乖讨巧的意味再来磋磨眼前这个人。
      “……”
      “别说了。”比嘴更快的是许月落的动作,星沈方动唇便被他温热的掌心覆住,青年直起身子抵在她肩上,话中早已不见郁气,“我不想那么刺耳的话从此以后都架在你心上……我不想的……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在有些时候再信我一点……对不住,阿沈,真的对不住……我不想的……”
      青年连声的歉疚重重叠叠地落下来,星沈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她偏过头吻了吻爱人微凉的额头,语气诚恳而又认真,“你没错,落落,你不需要说这些,更不需要感到歉疚,那本来就是被我逼出来的话,甚至我都没能把它说出口……”
      “我一点都没生气,甚至直到那一刻才感受到了你的感受,是我该说对不住的,是你该对我发脾气的,否则我怎么学得会呢……”
      落进肩颈间的气息仍在抖,星沈喉头一涩,更轻更柔地去吻他露出来的面颊。
      “我很好,落落,我很开心知道了你的感受,这让我没那么不安了,也让我知道了往后该怎么做,我没被吓着,你抬头,好不好?”
      星沈感觉颈侧被人落下一个灼烫的吻,许月落望着她,眸光潋滟,像一池子被风搅碎了的春水,“真的没有被吓着,以后也不会不舒服?”
      青年委屈而不自知的模样隐约让星沈瞧出一些金陵少年的影子,傲娇灵动,星沈心中一软,坚决地摇头,“我属意你,仰慕你,信赖你,心疼你,唯独不惧你。”
      “落落,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人,是落在我身上的一束光。”
      少女毫不遮掩眼中痴缠恋慕,幽幽暗香洋洋洒洒兜了少年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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