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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南国有佳人 ...

  •   “小姐,我同你说,当今这天下四分,大玉在正中间。大玉如今当朝的虽是天帝,但执政四方的却是连娘娘。而今大玉的储君便是连娘娘的长子。”
      从出朝东以来,扶寻冬一心醉在舞蹈里,加上她自幼养在深山,对这世事更是一无所知,石榴半是自觉在给她补充这些。
      “所以,如今这大玉朝中,只有一位储君?”
      石榴险些要扶额了:“小姐,哪个国家都只能有一个储君啊。”
      扶寻冬默默地,转过来了一点点。她明白了:“那.......”
      “连娘娘还有一个儿子,但是远没有长子出名。二子似乎,天生没有什么从舞者的能力。”
      “汝可听闻,横往舞者选拔,何所选也?”
      石榴点头:“朝东暮西和西域每三年送来舞者共三十余人,其中只有不到二十者能够被舞卿局选中,留在宫内跟着舞卿们学习,将来继承衣钵。”
      “二十人。”扶寻冬嚼着这句话,又站起来拉筋了。
      “小姐,你不可以再练了。再练你的腿会落下病根的。”
      前几日被山匪追赶时摔的那一跤还是有些严重。
      “吾不动这条腿便是。”扶寻冬有些惘然,“石榴,你可听闻过,历来被选中的舞姬跳的都是什么样的舞?”
      “这倒没有定数小姐,”石榴翻翻自己的手册,她是个会做很多笔记的好学徒,自幼养在六皇子的乳母膝下,从幼时学舞到现在写过的竹简和苇编得有三个她高了。石榴换了一本翻:“好像大多都是各自家乡的舞蹈,也有特意学了大玉国舞来的。”
      石榴所言非虚。这日,舞姬相会,根据历时所愿,众人需集中练一舞,洋洋洒洒于一体。
      舞卿局来了三个教坊舞卿,一个看起来丰润有余,一个中等身材,旁边还有一人不亲自教导。据石榴说,她应当是连舞者的人。连舞者叫连云,石榴翻遍了自己的小竹简总结出来她是大玉执政的连玉娘娘的亲姐妹,未曾婚配,这些年仗剑走天涯,甚少有人能全然跟到她的踪迹。
      “不过,”小学究石榴不止会翻书,“我听阿母说,连舞者年轻的时候可是四国有名的舞卿,在当时有名的涟涟六家卿里,也是翘楚呢。”
      “涟涟六家是二十年前曾拜在同一师门下的六位舞者么?”
      旁边过去一人,多少有些嫌弃:“怎会有连涟涟六家都不知晓的人,你在哪个穷乡僻壤里长大的?”
      扶寻冬倒是真诚地看向他:“吾确实自幼家贫,长在深山。”
      那人登时就愣住了,转身走了两步又走回来,从布袋里翻翻捡捡出块糖酥:“给你。多吃点,瞧你瘦的。”说罢又走了。
      扶寻冬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消瘦的手腕,似乎没什么差。
      石榴在她的竹简上记下:一个嘴坏但是心好像还可以的奇怪男子。
      “小姐,这男子嘴是坏了点,人好像还不坏。”
      “看他的装扮,”扶寻冬倒是有些印象,“应该是暮西人?他叫什么?”
      这下石榴翻书可没用了,她一点都没记录到。
      群舞排得不太难,跳的是大玉流传了数年的宫廷舞,工整华丽。扶寻冬虽基础不佳让那执教的两个舞卿来回皱了几次眉头,在扶寻冬一次单腿直站,虽未歪来扭去,但面上的汗隐隐冒了又冒,腿又疼了。
      丰润一点的舞卿似是而非地说了句,从舞练生的,身体向来是最重要的。目光倒是落在了扶寻冬脸上:“若是自己都不爱惜身体发肤,早早就可断了习舞之路。将来走不长远地。”意思再明不过。
      体形适中的舞卿走出,像是与她商议:“此舞,还是需一人主舞才好。”说罢转而就对所有人说:“此舞本意在齐整如一,合为一体,但如今看,还是需从你们中择一人为主舞,从回袖这段起另出一行来。”
      丰润的舞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赞同了:“理应是这样。汝曹何人愿为主舞可自荐。”
      无人应声。
      扶寻冬隐隐察觉出,这似乎不是一件好差事。奇怪,在这站着的都绝是奔着将来做舞卿去的,有崭露头角被人记住的机会,为何一个个都静默不语。
      石榴朝着她看过来,似是想说什么。
      于是她站出来:“吾想。”
      这下,空气中流转的东西又不一样了。扶寻冬先是听见了石榴着急之下泄露出来的小声吸气,又好像听见了旁边人看不见的表情。
      丰润的舞卿只同她说:“不急于今日一时,到后日前,大家都可在私下寻我表意。”
      今日的集训到此便结束了。
      石榴还没过来,刚刚那说扶寻冬是哪个乡野里长出来的男子先路过:“你还真是山野里蹦出来的啊?这事你也敢担下来。”说罢他摸摸自己身上,又掏出来一块糖酥:“最后一块了,给你吧。太惨了。”他看了看大部队,还有话想说,碍着周遭都是人,没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石榴赶到,拉着扶寻冬估计落在了所有人后面:“小姐。”她这一声,无奈极了。
      “怎么?”
      “怪我没提前和小姐说清,是我的错。”石榴是真有些急了,“主舞本是好事,站在台前离人最近的地方,最有机率让看客记住。但,但不能做大玉朝贡后设宴上的主舞,会出人命的!”
      扶寻冬只是入世尚浅,并不愚笨,当下心了就有了数:“是因为,太显眼了?”
      “是,”石榴看了看四周。
      二人已经离得众人有些远了,但还是需要提防。“四年前的朝贡上,也有一主舞。他是西域来的,生得貌美非常,一舞毕便被暮西的人要走了。然后……最后还是西域的小公主火极了赶去把人捞回来的,据说,据说,”石榴越说越小声,“据说找到的时候,人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了。”
      扶寻冬静静听着:“他是被世家子弟要去了?”
      “小姐!你想什么呢。暮西狄家有位小姐,”石榴的苇编和竹简要掉不掉,扶寻冬给扶着。石榴下意识就要谢绝,却愣神了一秒,这一秒她看见扶寻冬低头给自己扶着重物,忽然觉得她的脸是不是变了些,好像有些变得清秀了起来,细看还是不大出彩的一张脸,但又好似比自己初见她时好看了不少。乳母果然没有骗自己,相由心生,好看的心终会有好看的相貌。
      起初石榴对她还有些芥蒂,她是不明白朝东那么多擅舞的人,六皇子却要派出她来。一国在外,无论实力如何,代表的都是一个举国的脸面。石榴从见扶寻冬第一面起便知道,她做舞姬的资本太弱了。这让石榴有些愤愤,说起来,她还大了扶寻冬一些。四年前的朝贡选拔,自己落选了,四年后,她靠着要来给扶寻冬做内应才被塞进了朝贡的队伍。
      ……石榴,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她自幼养在六皇子乳母的膝下,沾着光,师承朝东境内一等一的舞师,她的水平不说卓逸不群,但将来年满出宫管教一舞坊绰绰有余,这也是为什么六皇子会派她来跟着扶寻冬,她会跳,也能教,又在宫闱中长大最懂规矩,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她不服。若她是靠自己的实力选进的朝贡队伍,或若是她要辅佐的人能力远在自己之上,她都是服气的。
      但第一天见到扶寻冬,她不服的情绪就在心里又起了风浪。只是几日又几日下来,见着扶寻冬私下练自己练得那样狠,自己的心就软了点。石榴想,也许,她只是比扶寻冬幸运了一点,自幼能在宫闱中见到那些名扬天下的舞师。
      但那些,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几日见着她忍着腿伤,却跟上了所有人的动作,不细看或许分不出她和这些自幼练舞的人有多大的差别。石榴觉着,或许换一下,自己是她,做得也不会更好了。她若是自己,做得却有可能比自己更好。想至此,石榴叫出的小姐,就心诚了几分。
      扶寻冬见石榴停顿,便接道:“有位小姐,然后呢?”
      石榴立刻回神,人一动,竹简便掉到了地上,扶寻冬弯腰捡起,妥帖地放进了她的布袋里。石榴眼中的光亮又变了几分。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有些忧了:“暮西狄家有位小姐,外人都说她是天仙下凡,生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舞姿更是超群。唯有一点,她是暮西狄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狄家掌管暮西,她自小就是要什么得什么,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养得娇蛮不已。见不得别人当着她的面比她生得美,跳得好。四年前的朝贡宴上,那西域舞姬做主舞,一舞毕满堂人都醉了。”
      听得扶寻冬有些惊:“难道就为此就要人命了?天下多是贤男俊女,岂皆能全杀之!”
      “可,比狄家小女美的,实在是少。”石榴是说认真的,好些年前她曾在宫闱内隔着远见过狄家小女一面。彼时她也小,狄家小女也小,只堪堪一眼,石榴便明白有些东西生下来有就是有,生下来没有,想有也难。
      扶寻冬认真道:“那还好,她不会对我下手了。”这话本是接着上一句认真说出来的,石榴听在心里却以为她是在自卑了,宽慰道:“我见过能比狄家小女好看的,统共不过五个人,其中还有些算不得比她好看,只是平分秋色。”
      “和她差不多好看的都有谁?”
      “我们六皇子,大玉连玉娘娘的长子,还有一人我不知她叫什么只是偶然间过。”
      析问寒听见了连玉娘娘的长子,他迎着二人走去。不知这二人在聊什么,聊得二人脸色都生动不少,他觉着扶寻冬的气色似乎是好了些。他今日用了易容,幻化成个小太监的模样。
      “二位姑娘,不知哪位是扶姑娘?公孙舞卿有请。”
      公孙舞卿便是那位丰润的舞卿。
      扶寻冬作了礼:“谢舞卿意,这便来。”
      绕过几道宫门便到了。一路上,扶寻冬与石榴再无言。
      小太监拂尘指向:“舞卿在里面候着姑娘了。”
      “有劳。”
      石榴在门口等着,二人装作投缘的姐妹状,一人进去一人就要在外面等着。
      析问寒也不多说什么,待到扶寻冬入了门后,他便走了。倒是寻冬似有所感,她回头,像有状的东西在眼前牵引让她直直看向那人离开的方向。
      很熟悉,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再回头走自己的路时,她想着,自己近日是否累狠了,那日于劫匪手中救下她的人她觉得眼熟,今日这小太监她还觉得眼熟。
      真是累昏了。
      公孙舞卿没多和自己说些什么,只是告诉她这一会的少时里,还未有人私下来寻她,不出什么意外,主舞的担子会落到扶寻冬头上。
      “既为主舞,对你的要求便不一样了。从明日起到宴前,你都需额外多练,每日众人下训后,你就到我这来加练。”
      “是。”
      寻冬的心里洋着一股微微的情绪,走出去的步伐都变得有些轻快起来,她好像离某个心里的某个地方又近了些。
      石榴在门口等她:“小姐。”
      “无事,”她想了想,“汝可不用称吾小姐。”
      她最近在试着学大家说话,好显得自己没那么特殊,私下松懈的时候又难免冒出这些之乎者也来。
      “主舞就定了吗?没有回旋余地了?”
      “舞卿说,没有人再找她了。无事,我生得不美,任谁也不会记挂到我头上。”
      石榴叹了叹:“六皇子要是知道,要气恼下来怎么办呢。小姐你毕竟是朝东的人,代表的是朝东的朝贡。”
      “无事,”扶寻冬回忆起那日的天色,“是他的意思。”
      原本就是六节的意思,她才会站出去选主舞。那日天色一片大好,落日时分,远方是大片的落霞,金辉绕着云边。六皇子派人来告诉她,她一定要当主舞旁的一概不用管。眼见天色渐暗,她一人走在宫闱中也曾想过,若为细作这么张扬真的好么,但念及这些人情往来市道之交六皇子定是比自己熟多了,也就不再多想。
      “六皇子的意思?”石榴微愣了一瞬,“那应该,是有道理的。”
      扶寻冬看着前路,今日又是个好天色,看得她微微出神。
      石榴以为她是怕了,哄道:“我们现在就回去!我还记了好多要点,我一一说与你。对了,我知道今日那个嘴硬心软的男子是谁了?”
      二人走着聊着,倒还真有些姐妹样。
      “嗯?”
      石榴这样有点像南雁,也不知道南雁现在可还好……阿母呢,阿母也好吗。
      二人走得有些远了,方才那“小太监”冒出个头来。
      公孙舞卿在他侧一步:“殿下,你又顽劣了。”
      析问寒倒是不在意:“姑姑,”语气中带了点和亲近之人耍赖的意思。
      “你都不知我要是用自己的脸有多不方便,到哪都跪一片人,看着都觉得胸闷。”
      早些年,公孙情也算是大玉的一方佳人,只是选择在这宫闱中做了公孙舞卿。至此这世上再无美人公孙情,只有公孙姑姑。那时候,析问寒不过到她腰间那么高,一晃,年岁流逝,五尺之童也成了翩翩公子。
      “殿下希望我如何待那主舞?”
      “倾力教她。”
      “殿下不忧她是别国送来的细作么?”
      析问寒身上有股暖意,像是他笃定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六节既然把她推到了明面上,那便没有暗害我们的意思。且况,我见此女子似有善心。”
      “殿下见全天下都觉得似有善心,”说到此公孙姑姑打趣了一句,“日后若是被没有善心的姑娘骗去了,倒也是天意。”
      “姑姑说笑了。”
      合庆从高处跳下,吓得公孙情捂了一下心口:“你个混沌崽,兄弟二人无一个省心。”
      讲得合庆有点子委屈:“我一直都站在上面啊姑姑。”
      “好了,”公孙情一手赶一个,“天色已晚,你二人该回哪回哪,少在这扰我清闲。”
      二人这就又隐在了夜色里。
      日甚一日,在公孙舞卿和石榴的加练下,扶寻冬越发像样了起来。别的地方或许她还会露怯,但此一舞,长久重复单一大量的练习下,已然看不出差别。有日石榴看着她,心里竟萌生出种异样,她本以为习舞这样很看童子功的行当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现在看来,先天与后天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或许不存在鸿沟。
      公孙舞卿对扶寻冬的表现还算认可,她只说这一关你是过了,只是往后在这条练舞的路上却还有千万道难关。
      这日终于是到了,大玉设宴,四方来客。
      暮西与西域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大玉的宫闱内,谁家使臣说了句怎么不见朝东六皇子,众人四下环顾,都没见着六皇子的影子。
      六节这出了点意外,他被南雁拖住了。这些日子他待在大玉的深宅里不出,一是为了休养生息以备后续,二是外世实在是没这内宅里有趣。
      南雁隔三岔五就会把宅子里闹出个大声响。有一日她呆得太无聊了,信誓旦旦要宰了半条牛给她辛苦练舞的亲亲姊妹做烤牛肉干吃,人刚拎着刀没走多久,后脚自己的家仆就疯跑过来大喊不好啦着火啦南姑娘又把厨房烧了!
      有一日她呆得太无聊了,和后院养着吃的肉兔聊了起来,聊到最后和肉兔好似上辈子就认识一样,硬是拽在怀里不让后厨把它剁了上桌。后厨不知她是谁自是不允翻来覆去想了几天的沙参兔汤跑了,南雁见吵不过兔子就要被杀了,哭得要死,整座院子都被哭得震三震,气得六节不顾自己正在闭关跑出来揪住她。
      六节:“别哭了,留着留着都给你留着。”
      南雁哭得眼睛红红:“你发誓。”
      若说这一生哪些时刻让堂堂朝东六皇子感到泄气无力,那么眼前就是一刻。
      他阴着个死脸对厨子说:“去集市上把能买的兔子都给她买回来!”
      “啊?”南雁憋了憋眼泪,雨后初霁显得她这张脸格外好看,“我不要所有兔子,兔子太能生了。再买一只跟它做伴就好了。”
      六节咬牙:“买。”
      而后这府上就多了条规矩,只要没出人命都不许去吵六皇子。
      有一次她无聊,有一次,有一次又有一次……总归南雁在的日子,这府上没一天安生日子,但倒都过得活色生香起来。
      南雁蹲在后花园看新出生的小兔子,后面两个仆从经过小声地讨论道:“这是咱们的女主子么?”
      “你不要命了啊,敢在背后讨论六皇子的事。”
      “我来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六皇子像那天那般,那般,像个人呢。”
      南雁偷听进了一点,撇撇嘴,为什么都这么说六节,他也就是脸黑了一点脾气臭了一点人没良心一点,但还好吧,他还给自己买小兔子了。
      小兔子小兔子,生一窝小小兔子。生到这府上到处都是兔子时,一两个时光停滞不前的瞬间,六节自己都会失忆他是捉她干什么来着?
      怎的现在好像变成了养在府上的……
      大玉设宴这日,他出门一脚就踩在了兔屎上,登时身边所有人的表情都含着分明要天崩地裂但又无法当着六皇子的面表现出来的硬憋之感。
      无形的乌云绕在六皇子身旁。南雁在这时候飞奔过来,她没看见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仆从刚巧拎着水过来洒了第一勺水开始清洗,南雁正正巧从那团水上打滑过去一个飞扑将六节摔倒在地。
      身边人同时暗暗吸了口气,完了。
      六皇子直接摔倒在了那坨东西上……完了。六节脸色很差,但他日常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南雁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趴在六节身上:“你要出门?我要想出门,宅子里待太久了,我好无聊。”
      旁边的仆从们想扶不敢扶。六节一手撑着地,山雨欲来。
      南雁嗅到了点什么:“好臭,”说着她趴下又凑近了点像小狗似的环绕六节嗅了一圈,“你身上好臭啊。你……踩到了啊?”
      六节咬牙:“你到底在宅里养了多少兔子。”
      “我同你说过了啊,兔子生的很快的。”南雁说得理所应当,话里话外居然像是在委屈是六节没在听她说了什么。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
      “公子,我们得走了。”
      “等我。”六节要进屋沐个浴再换身衣服。
      “你要去哪啊,带上我嘛。这次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下次会看好兔子们的。”
      “去不了。”
      六节转身向内屋走去。
      南雁还想跟,被六节身后的仆从拦下:“小姐,再拖我们真的赶不及了。”
      “赶不及?”
      南雁就站在门口想,他们到底要去干嘛,还能去干嘛。以至于等到六节沐浴更衣后再出门,南雁还蹲在门口想。六节略过她走出去,却被她拉住了下衣角:“你是不是要进宫?我算了算时日,大玉四年一次的宴请要到了。”
      他本意不想再与她节外生枝不做回答,嘴却开了一句:“是。”
      “我也想去”
      “去不了。”
      南雁微微睁大了点眼睛:“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我就去看看扶寻冬怎么样了。”
      六节低头去看她,这一刻他端详着南雁的脸,忽然发觉她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一下间心里有了别的打算,将来将她送给朝臣中哪家将军或是世子或许是个不错的打算。
      “去不了。松手。”
      南雁听到他丝毫不松口的口气,心下生出了赌气的意思,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气去扯他的衣角,扯出了些皱褶,看得一旁的仆从想出口提醒又碍于气氛不敢吱声。
      “我保证不给你添乱。”见他还不肯松口,南雁只好接着说道,“我不再进这里的厨房了好吧,我不逗你的乌龟了好吧,还有你后院里的那些花我给你种回去。”
      “你还拔了我后院里的花?”
      “我想种点能吃的。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可以了吧。”
      “哦?”六节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刚刚想把她嫁去谁家做自己的内应的谋划,“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可以。”
      话响,南雁的眼镜亮亮地看着他。
      “还不跟上。”
      南雁立刻喜上眉梢:“来了来了。”
      六节在前面走着,南雁一蹦一跳在后面跟着。
      到了大殿前,六节回头看她,南雁猛地立住抬头看他:“我都记住了,少说话。别人问就说我是你旧友之女,不知道的都说不知道。应付不了的就躲到你背后。绝对不乱跑。”她这一串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是怕下一秒六节就会说出你回去吧我后悔了。
      六节只淡淡应道:“好。”
      进去了,仿若进到他的主场。这边的官吏和他寒暄几句,那边的使臣过来问朝东六皇子好,六节一一回礼。和南雁认识的六皇子一点都不一样。南雁跟在背后,心里诽谤着这人可真会装,要是不知情的人定会叫他骗去了,他才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哼。
      亏得自己这几天听了爹的话装得傻一点才没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南雁偷偷四处张望了一番,没见到扶寻冬,也没看到任何舞姬的身影,想是宴请还没开始。
      宴请还没开始,南雁倒是饿了。刚刚在宅里拖了又拖,要是这点子是在家里都该吃完饭美美睡上一觉了。
      六节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她:“饿了?”
      南雁点了点头。
      “去一旁坐着。”
      桌上已经摆了点吃食。
      南雁的开心还未持续一秒就打破,不知谁家使臣过来与六节寒暄一眼也看见了她:“六皇子身后这女子,可是谁家的小姐?”
      “旧友之女。”
      那使臣看着似有四十有余,摸了摸胡茬笑道:“看来这旧友定也是顶好的长相。不知这旧友在下可识否?”
      这是在探听南雁的背后是否是自己惹得起的人了。
      六节不经意间笑笑,使臣似感到了一股讥嘲之意,但认真端详六皇子的脸又觉得他似乎并无此意。
      六节讲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天下之大,又岂能尽识。天下之小,何处无故人。”说罢他微微偏了点头对南雁讲:“还不去坐着。”
      南雁脱离了那糟老头子热切的眼神,开开心心去后头坐好了,拿了块看得顺眼的面点就吃了起来。一块面点下肚,六节就坐在了她身旁,微微比她靠前一些的位置。
      “躲在我背后些。”
      “哦。”南雁挪了挪。坐得后面了些,去拿面点的手就有些够不着了,她伸了伸手,没够到,又伸了伸手。
      面点就端到了她身侧。她抬头去看,六节连头都没回,只剩一双经络分明的手正在收回。
      对这人的印象好了点。
      “真是像你养的东西。”他依旧没回头,语气像是在嫌弃自己家养的爱宠太能吃了,“少吃点,大餐在后头。”
      印象差了点。
      南雁偷偷在背后做了小鬼脸。
      塞得有点饱了又想起她的亲亲姐妹了,扶寻冬呢,她一会儿会进来吗。
      大殿外。
      扶寻冬站在一群舞姬之外,公孙舞卿似在叮嘱她最后的要点,石榴都待在队列里不得过来跟着。离近了听却只能听见最后一句:“放松,你的肢体已经铭刻住了每一步。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扶寻冬临到大考前的心态似乎有些差,这点不是公孙舞卿发现的,是那个今日无法再装成小太监的人从第一次见她跳舞就发觉了。
      今日他会远坐高堂上,好生观赏这支舞。
      公孙舞卿带着扶寻冬去了大殿前与众人聚齐。按照每年的规矩,大宴之上除了这支最后压轴的群舞,还会有四个重要看点,朝东暮西大玉西域会派出各自的舞姬,为在座的诸位各献一舞。
      一来为了宴请欢悦,二来则是向诸国展示过去的年岁里各自国家的舞技都进展到了何处。一些年岁里,对于在座的各位使臣而言,这四舞可比最后的群舞要来得重要得多。里面的乐奏似乎已经过了大玉,接下去远远听着像是来自暮西的乐曲。石榴不知何时偷溜到了扶寻冬身后。
      她正凝神听着,向石榴问道:“这便是暮西的盘鼓舞?”
      “是的。”
      殿上。
      钟、磬、建鼓、埙、铙、瑟、笙、排箫坐于一方,女声伴唱,六七面盘围绕着一面鼓。
      舞者立于盘鼓上。只见众舞者飞舞长袖,踩鼓下腰,按鼓倒立,忽而身俯鼓面。时而其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单腿立鼓上。
      舞姿各异,优美矫健。其中一女子头戴冠,身着长袖舞衣,从盘鼓上跃下,回首睨顾盘鼓,舞袖冠带飞扬,动作英飒。【1】
      她便是狄家小女狄妙芙。
      此女生得真真是貌美极了,九天下来的仙女来了,她也不输三分。只是那双眼里,似若无物,只一双眼便能让人觉得她瞧不起这世间大部分的人与物。
      美人虽美,太自满却又让人觉得拂意。
      析问寒找了个空口,趁着这一舞尚未结束众人的注意力还在舞上时,他猫着腰出了大殿。找了找自家的舞卿们在哪,绕过去,去看看扶寻冬那只压轴的队。
      听闻今年还是给她们排了近似霓裳羽衣舞那一流,他倒是没什么好奇的心多看看。
      年年都如此。好些年各地呈上来的舞都追求个中规中矩,既不肯给他国看最好的水平,又不愿真的随便拿一支队出来贻笑大方。
      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虚情假意。
      析问寒从很小的时候便体悟到,要在这样的场合里如鱼得水要么需要天赋,要么需要阉割掉一部分的自己。总归,还是要对高堂之上有所图才能时时刻刻摆出同一张脸来。
      他选了另一条路,他想真诚一点,说些实话,也能在这个场合过得下去。
      当然,前提是他需要出去喘气的时刻。
      现在就是。
      他又记着今日的主舞是她,想来这些日子也不知她练得如何了,虽从第一次见她起就明白她是要强的性子定会勤加苦练不会在这样大的日子里出错,但心里又觉得有些担忧她。上次林中遇匪,她的脚是伤了,按理该好生修养。这些天勤于苦练,怕是那层皮下的伤只会暗处变得更重,像是瘀青,不碰便不疼,但不代表彻底好起来前都不会疼。
      析问寒大步向着这边走来,隔着些距离一些人便准备好了对他行礼。
      公孙舞卿和那中等身量的舞卿一齐行礼:“殿下。”
      于是身后一群人便齐身行礼。
      扶寻冬还有些没反过劲来,就慢了半拍,再行礼似乎有些不妥,不行礼似乎更不妥。
      石榴轻扯着她的袖子,暗示她快行礼。扶寻冬本正要福身,正正巧朝着析问寒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此一眼便愣住了。
      片刻的愣神,竟是因为觉得这人生得真好看。
      没有比这人更好看的了。
      析问寒向她看过来,话却是对众人说的:“都起。吾听闻诸位此段时日练得甚苦,颇是期待。若有人身上带伤,记不可勉强,保身体为重。不用若因自己搅乱了全舞获罪,吾会为汝求情。”
      他很少讲这样文绉绉的官话,碍于现在用的是析问寒的身份,又是第一次见这批人,不得已用上了点惯性。装不过几句,又变得活跃起来。析问寒见众人只是起了身,却无人松懈,又笑笑:“不知者还以为公孙舞卿这是为大玉培养了一批士官呢。”
      他看向主舞:“你便是主舞。”
      “是。”
      “蛮好。”说罢,他便走了。
      留得众人在身后窥视。
      起初的愣神已经散去,大玉的储君对自己下了评论只让她觉得心里那块本因为最近长时间单一的练舞而压下去的石头又起来了。
      她需要拿出更好的表现。
      几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说得绕不开都是这大玉的储君果然如传闻中平易近人,挺俊如日月入怀,被公孙舞卿身旁的舞卿斥责了不可私议殿下,便无声了了。
      公孙舞卿听着里面的乐小了,面对众人有了些认真。
      该到检验的时刻。
      众人心里明白,马上会是自己的舞台,也正色了起来。
      扶寻冬站在队伍最前列,面色平静,隐有威仪。
      殿内。
      这一曲盘鼓舞终了,最引得众人视线的狄妙芙从鼓上由人搀着而下,对着坐在上位的为帝与连玉的方向行了一小礼。
      “陛下,娘娘。”
      为帝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年轻时听闻也是名动四方的俊俏郎。他笑笑:“芙丫头和我们生分了?汝幼时可是管吾和连娘喊伯伯伯母的。”
      连玉接道:“那可只是与你生分了,喊我一贯是喊连娘娘的。”
      朝东的使臣得了六节的眼色,装得有些醉了:“一晃数十年,臣十多年前到大玉时,几位皇子公主皆幼,如今一看皆至嫁娶之年。暮西公主容颜生得这般好,想是天下男子皆欲求娶。”
      西域的使臣倒是真醉了:“我见着,这暮西公主与大玉储君甚是相配啊!”
      说到这,众人一面看向狄妙芙,一面去看析问寒,后者刚好坐回了位置。
      “这儿女之事啊,交由他们自己定论。”为帝乐呵道,说罢还看了一眼旁边连玉的脸色。
      连玉自然接着:“说起来,今年是没见着安丫头,少了好多趣。吾瞧着芙丫头这舞姿,倒是与日俱好。”
      “谢娘娘美意。”
      狄妙芙脸上的傲意已然藏不住了,或许说,她没有想过要藏起这份骄傲,她本就是天之娇女。
      六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把玉扇在手中轻轻摇着:“虎父无犬女。晚辈犹记当年狄叔叔的英姿。”众人这又将目光放在了六节身上。
      西域那使臣是真醉了,醉得很了:“多年未见大玉与朝东的皇子起舞,不知今日可否一见?还是说,这么多年为见这两位皇子起舞,是他们已经不习舞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几乎是直接在质疑朝东和大玉是否忘了他们立国的根本?是否已经抛弃了当年的盟约?
      析问寒满不在乎没心没肺似的站起来:“蹉绿叔,你是一天懒都见不得我和六节偷懒。好咯,一会宴后,我私与你看。”
      蹉绿这人,见好不知收得:“光于我一人看?这如何服众。六节你呢?”
      殿上下位席坐着的众人心中皆有苦不能言,除了你蹉绿敢这么当朝就要两位皇子演舞助兴,谁还会没事去碰这个霉头。谁会没事冒着惹上这两位将来掌权者的风险。看来西域这些年强者为尊的风气不仅一丝未变,都延到管到别家事上来了。坐下老臣心中微明,此番如不给出一个交代,怕是大玉与朝东将来都难服众。
      空气凝重。
      “诶呀。”南雁轻呼了一声,刚刚她渴六节顺手把茶壶也给了她,现在好了,听着一群人在这说些绕来绕去的唠叨话一时失神就把茶水打了。茶水其实没泼到六节身上,但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能看得出六皇子这一身华服被淹了一大块。
      为帝眼快,唤来侍者:“快带他下去换换。湿在身上多难受。”
      六节起身,行礼:“小侄先告退一步。”
      为帝和连娘冲他摆摆手:“快去吧。”
      六节转身要走,走出去一步又想起点什么,回头看见南雁处在原地进退两难,他在低一些的位置朝她微微招手。
      南雁立刻奔上来。
      背后众人的眼神就多了些意味。
      连玉开口道:“小事一桩,都别站着了。去,请下一组的舞姬进来吧。”
      掌事地回道:“回娘娘,下一组便是今日的最后一组。”
      压轴的舞姬们预备登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之中将会诞生下一代舞卿,也有人在漫漫岁月长河里渐渐离开这个行当不再习舞。说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但此中种种若是没有个人勉思奋力,难以成事。
      南雁跟在六节后面,和往殿前走的扶寻冬擦肩而过。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扶寻冬,就要张口喊出名字了,六节忽然转头对她说:“走快一点。”
      南雁只好小跑着跟上。
      那一瞬,扶寻冬其实也看见南雁了,看到她有手有脚还能跑的,她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六皇子比自己想象中好一些。
      一直走出大殿的宫门,南雁闷闷问道:“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惹祸了。”
      “没有,”六节的心情不错,南雁的无心之举帮了他个大忙。
      “好吧。”明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南雁却还是有点不大开心。
      六节不用太转脑子便明白了几分:“你想看她的表现?”
      “嗯,”南雁点头,“我很担心她。”
      我,很担心,她。
      六节似是有些被这句话说动了。在他过往的岁月中,似乎从未有人,站在任何立场上对自己说过担心二字。他所面对的,所有人似乎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必然做得到。要是也有人在这般场景下对自己说一声担忧便好了。
      高高在上的六皇子难得心软。于是他转身拉过南雁,甚至忘了这是在宫闱中,拉着她小跑了起来。
      殿内的乐声已然响起。
      南雁起初的两步被猝不及防地一拉还有些踉跄:“去哪啊?”
      她看着往殿旁跑的方向忽然高兴了起来:“去看她跳舞么?可是你的衣服还湿着。”
      “不用管。”
      大步跑起来,衣衫飞舞。少男少女的心跳砰砰印在宫殿的石板上。太久了,终于有人让六皇子记起,他彼时正年少,还是少年郎。六节将南雁带到正殿的一侧,南雁微微有些喘,就看见六节对着某扇窗户戳出一个洞。
      “来。”
      六节把她推到洞前。
      南雁小心趴在前面透着小孔去看。
      她看见扶寻冬了!
      她混在一群舞姬里跳得很好!
      南雁拉拉六节的衣裳,示意他快来看。六节盯着南雁那只手,似回了些神,淡淡道:“我没什么兴趣,你看就好了。”他说得小声。
      南雁便不再管他,一心瞧着里面的情况。
      六节离着她远了些,茶水泼出来的污渍在衣服上似乎没那么明显了。他往后处的石栏上倚了倚,拿出玉扇轻轻摇着。只是这扇子既不对着他自己,说是给南雁扇也勉强,离着她也有些距离。
      从这里可以窥见大殿里的场景,是他幼时和析问寒发现的秘密,那时候合庆这小子路都走不稳都要缠着析问寒这个哥哥。
      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两小无猜,腻在一起疯玩的时光。那时候,他们的父母刚刚执管四方。起初六节觉得,母妃和这些叔叔伯伯姨母之间,关系是很好的。他三天两头地就被母妃带着往各处跑,那时候母妃是可亲的,从不强硬地逼迫他一天要练习多长时间的舞。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和析问寒待在一起,做些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应该做的事,摸鱼逗鸟,气得乳母和舞卿满园子地抓他们,当然,该学的琴棋样样也都学着。这样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父皇急病逝世,平衡被打破,母后将他拎出大玉的后花园时,他还不知这将是他最后一天做孩童。
      回大玉之后的日子……不提也罢。
      母妃性情大变,为了守住些东西,连带对他的要求都变得严苛得不能再严苛起来。后来一些甚苦之日里,开始的时间他还想过离开大玉前的一日他还和析问寒说好了下了学要去斗草,析问寒还同他讲连娘娘捡了一只玄风鹦鹉要他跟他一同去看。
      那是他最后和析问寒亲近的时光了。再见就如今日,是疏离的,好似儿时并未有过亲密无间时光的邻国皇子。想到这,六节透过南雁去看那个小孔,南雁挡住了里面的所有风景,但他好像能想到析问寒坐在高位上往下看的样子。
      他不会俯瞰众生,他不是会把自己和平民分开的人。扶寻冬是他特意为他选的,他知道析问寒这人最是心善,他幼时去捞鱼都不舍得捞小的,如今看见个弱女子如此辛苦地混在这舞姬的队列里,他会忍不住说动他身边的人都对扶寻冬高抬贵手绕过她或是教教她。
      他需要的便是这宫闱内的人对扶寻冬几个喘息间的放松警惕,他终是算计到了他头上。六节忽然有点想笑,笑自己还是笑析问寒。他想到,如果送来的是个弱男子,析问寒会不会也帮了。
      应该会吧。
      众生于他眼中,皆一也,无以异。
      南雁伸手要去拉他,她让出一半的孔眼:“你来看,她站到队伍前面去了!”南雁还不知道扶寻冬做了主舞,六节自然是知道的。
      他还是凑过去,目光只是略过扶寻冬,就看向了别人。看了几眼析问寒,又看了几眼为帝和连玉,接着是西域,今年听闻西域小公主生了场病无法按时到场。也不知那闹天闹地的能生什么病,别是相思病。最后,南雁耳边垂着的那个毛茸茸的小球边边上有几根绒毛擦过他的脸颊,痒,于是他看向南雁,心跳得有些不正常。
      一如里面,析问寒看向扶寻冬。
      析问寒的心跳倒是正常。他暗暗赞叹,扶寻冬虽天赋欠缺,根基不足,但实在勤勉,以至于今日混在这一批舞姬里,让她瞒过去了。
      霓裳羽衣舞以向往神仙而去月宫见到仙女的神话为蓝本,舞、乐、服饰都着重还原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2】曲调已然唱过:“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2】而后是一段曲破,又名舞遍,是全曲高潮,以舞蹈为主,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樱柜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2】
      这一段里,扶寻冬作为主舞,该站出来了。
      她站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看她。
      今日众人穿得犹如那敦煌壁画上的妙人,她也不例外。到底是衣服衬人,她生得又瘦,这衣服套在她身上倒是有了些别番滋味。
      见她抬手,见她垫脚,见她起舞,见她含笑,几个来回间,这舞的神韵好似活了一般。这便是主舞,将一支舞的灵魂传给看客。
      众人眼中皆有了不一般的打算。
      舞毕,西域那使臣鼓起掌来:“好,好啊!今年的朝贡是比往年有意思。这主舞终于不是千篇一律长一样的人了。”
      暮西的主站了起来,狄飞章举杯道:“大玉时运亨通,国泰民安,令臣弟钦佩。这一杯,敬大玉。”
      为帝牵起连娘娘,二人共同举杯。
      见为帝站起,众人便同举杯站起。
      为帝道:“愿四海九州,太平盛世,百兽率舞,时和岁丰。”
      连娘娘接道:“愿百姓安康,歌舞升平。”
      “百兽率舞,时和岁丰!百姓安康,歌舞升平!”众声回荡于大殿上空,听得人心境难平。
      扶寻冬与一众舞姬在殿上也跟着复诵,她的气息比之前好了很多,这一舞毕她甚至没感受到体力的流失。心回了肚子,连带着脸上隐隐的笑意都有些真了起来。
      开始有侍从端着吃食进入,舞姬们往后退。
      连娘娘制止道:“无须再退,留下一道庆贺。”
      便有人搬了桌子,引着一众舞姬坐在言情下方的位置。
      “那个女子,”为帝看着扶寻冬道,“汝唤何名?”
      “朝东扶式,扶寻冬。”
      “寻冬,好名。汝跳得不错,吾想听听汝是如何理解这霓裳羽衣舞?”
      扶寻冬稳妥道:“是大玉歌舞的集大成之作,无愧于乐舞史上的璀璨明珠。”
      为帝笑笑:“那你自己的理解呢?”
      “虽是神女起舞,但,尤舞人间事。”
      “汝的理解有些意思,”连玉问道,“你即是今日的主舞,便是这一批舞姬里最有潜力者。吾想问你,你可有设想过他日你在这条道上做到何处?”
      殿上觥筹交错的声都小了些。这一刻,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应该像刚刚那样说一些夹在中间的场面话,不出错不出彩一如她昔日的人生。
      但那一刻,她静了两秒。
      自然而然地。
      扶寻冬仰起头,看着殿上,直视前方,像是在看很远之后的地方,她说:“我想做这天下第一舞。”
      四方的表情都很有趣。
      南雁在殿外都瞪圆了眼睛,她拉着六节:“你听到了吗,这居然是扶寻冬说出来的话。”
      “听到了。”今日的表现超乎他的预想。
      南雁还是很惊:“她都没有说之乎者也,吾汝甚者这种文绉绉的词诶。”
      “嗯。”
      殿上,被这一番如此诚挚说出来大言不惭的话震到的还有析问寒。
      这女子,真,真光华夺目。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她将会做命运的强者。析问寒发愣不过是瞬间的事,大殿上有人笑出了声是狄妙芙。
      狄飞章并未当场训斥自家这种不礼貌的行为,狄妙芙迎着众人被小声吸引过来的眼神也丝毫未觉得不妥。
      狄妙芙分明是笑出声了,脸上的表情却似笑非笑:“真有志气。”这话分明是讽刺。
      为帝解围般端起杯:“有志气当是好事,我大玉得此舞姬乃是大幸!”
      连娘娘看了一眼狄飞章,见他神色未变,随着为帝举杯:“为扶姑娘举一杯。”气氛稍缓,连玉看向座下自己的两个儿子。
      析问寒在那一眼之前便举起了杯子:“他日寻姑娘若成了天下第一。”他于高位上遥遥看向她。
      这人,我一定认识。扶寻冬想,哪怕是梦里,她总是见过这个人。她这一生到现在,鲜少有人维护她,所以每一个护过她的人她都铭记在心。眼睛会骗人,但是心不会。她等着析问寒的下半句话。
      “他日寻姑娘若成了天下第一……”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这句话,但肯定了她,“姑娘定会是天下第一。”
      析问寒看向她。
      如若这世上真的存在神明,定然就长着析问寒这张脸。很多年以后,扶寻冬回想起这一天,她确定在漫漫岁月长河里,一定是她先对析问寒动的心。
      熙来攘往的大殿上,她只听得见自己如鼓声一般的心跳。
      南雁跟在六节后面一点,走着走着她又轻快起来,反倒蹦到了他前面几步,她还叽叽喳喳地在重复着刚刚的事:“扶寻冬好厉害啊,啊果然我爹说得对,能做这个行当的人一定要有常人不能及的心性。”
      “好饿,晚上府里煮什么?”
      一排不知名的鸟飞过眼前,她又说:“六皇子,我可以再养一种动物吗?”
      六节分神在想今日扶寻冬的回答对于之后的筹划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一只耳朵倒也听了南雁在说什么。他答:“嗯。不知。你想养什么?”
      南雁本以为他都会拒绝,没想他还答应了一个,立刻就更开心起来:“我得想想,你答应了哦,不许反悔。”
      无奈,“我好像只问了你想养什么。并未允诺。”
      “不管啦,”天色彻底暗下去,南雁不再看他轻快地向前跑去,“你答应了,你就是答应了!明日我就要去市集上看。”
      南雁跑得离他有三四步远,六节还是走着,又不免快步起来,最后竟然也小跑了起来。
      见他跟上了自己,南雁大步跑了起来。
      六节还是有些放不开,这路上难免时而经过几个侍从。
      “南雁。”
      南雁不理他。
      “南雁。”
      “干什么。”
      “停下。”
      “哦。”南雁撇了撇嘴,站住。
      六节追上她,经过她身旁还能感受到她无比明显的不开心。他掠过她,出了奇,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该哄哄她。这念头藏得颇深,几乎未哄过人的六皇子暂且意会不到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在哄人。他大步向前走去,前两步还稍慢,这两步之后竟越来越快,和南雁拉开了距离。
      起初南雁站在背后还有点没反过劲来,浸在被他叫住不许跑的情绪里,眼见他越走越快。
      “六皇子,”南雁提裙跟上,这人却跑了起来,“等等我。”
      六节是真跑了起来,还回望了一眼南雁。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又没动。
      跑得太快了,还好南雁从小也是爬树摸鱼祸害一方的体力好得很,她跑起来眼见就要抓到六节了,六节微微一侧,从她手中溜出那片衣角。
      “六节!”
      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宫道上跑着,跑着,日头是彻底落了下去。南雁哪里还记得自己刚刚停下是在为了什么不开心。南雁与六节前脚跑了出去,后面扶寻冬就走了出来,只是她走得不是一个方向。前者出宫,后者向着宫内更深的地方缓步拖去。
      她腿疼。
      疼得很,一开始是脚腕那块疼,现在延绵到半条腿都发麻无力,公孙舞卿看出她有些不舒服,与谁知会了一声后便见坐上的连娘娘朝着自己微微示意,舞卿便偷偷将她送出了大殿。宫殿外夜色暗沉,她一人走在这路上倒也不觉得落寞,只一件大事落幕,又在席间抿了两杯他人举起的酒,此刻倒是有些澎湃在心头。
      她朝着内殿去,手持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这宫闱里,又多了一个前途未卜但此刻心存妄想之人。
      ……
      连玉是来逮自己儿子的。她眼见自己刚允了那小姑娘离席,大儿子就不见了,立刻就起了心要出去八卦一下,临了路过小儿子合庆那一小桌还不忘瞒着众人的视线轻踹了他一脚,把他一起抓去了。
      合庆是个没开情窍的,他哥倒也没好到哪里去。眼见他哥夜入内殿却只在门口放了瓶膏药便猫着腰溜了,合庆真不明白这一遭是来干什么的,他哥不是就只是给人放了个药吗。
      他哥出来了,母后还一把将他扯到了更后面免得被他哥看见。他哥走远了,合庆冒出头来:“母后,我们这是做什么?”
      连玉:“你知道今日那主舞的小姑娘么?”
      “知道啊,”合庆一点防备没有,“叫什么我倒是没印象了。人我知道。”
      “哦?”连玉一下抓住重点,“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却认得她?”
      “我和兄长在朝东见过她。”
      “还是有缘分的?”
      “母后,你在说什么?”
      连玉看着这不开窍的儿子,想起另一个看着也像不开窍的,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又觉得可惜。
      “你可知道你兄长私下拜托了公孙姑姑去教导她?”
      “知道,”合庆有点明白了,“但兄长对人一向这么好。”
      倒也是。只是怕对众人都一般好,有时便难分出自己心意的不同来。
      连玉要回大殿了。她叹道:“你父皇在你们这个年纪,最会装可怜赖在我屋门口了。你们两个不开窍的。”
      (1)对于盘鼓舞整段的描写抄、改、复制自360百科对于盘鼓舞这个词条的描述。
      (2)抄自360、百度百科对于霓裳羽衣舞的描述。大玉宫中,这一批舞姬合舞的原型就是霓裳羽衣舞。寻冬之后对于这支舞的描述也来自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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