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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应恩,你的出生只是因为顺应了父亲的恩德,你要一生感念这份恩情。」
      「应恩,你的名字很好听,你应是上天降临给朝歌的恩赐,我相信你会有一番作为。」
      「谢谢你陪他。」
      1
      崇应彪焦急地敲响崇应恩的门。崇应恩在他飞快的语速里天旋地转,只听清了两件事:
      伯邑考死了,姬发吐血了……
      她懵得什么也想不明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循着本能去到了姬发的营房。入院的夔牛引颈嚎啸,以一足立身,欲令九霄惊雷,霹雳万乘之滨。崇应恩仍在模糊的视线将其看成了重影,是不是这夔牛分了身,将要附在另一人体内了。
      随着崇应彪推门的动作,崇应恩放慢了方才几乎是飞奔的脚步。绕过屏风,殷郊的背影颓然站着。他听到动静,侧过身,崇应恩才看见坐在床上的姬发,正用帕子擦着脸,面色的确不如往常那般明朗,唇也苍白,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见到崇应恩,看着她轻轻地笑,像伯邑考一样温和。
      “小恩,我没事的,倒是你怎么喘成这样,肯定又是崇应彪胡乱夸大其词了。”
      崇应彪并未回呛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崇应恩不知该怎么办了,明明是她叫姬发不要再听殷寿的话,是她告诉姬发自己会帮他一起救出他父亲,是她宽慰今天早上酒醒的姬发大哥一定会没事的。如果她不这么做,现在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明明她昨天才认得了兄长,明明昨日的现在他们还那样快乐地喝着酒,可这才过去一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不敢走过去,她怕若是碰到现在的姬发,一切事情就都成真的了,她不愿意这是真的。但当她抱着一丝希望看着殷郊时,殷郊眼中的躲闪与痛苦让她彻底找不到降落的方向,只能如柳絮在飘荡中被飓风吹断。
      她很害怕。
      姬发看着傻站在屏风前的崇应恩,眼神涣散着,叫他心疼。他伸手,叫崇应恩去他身边,崇应恩这才缓慢走过去,蹲在姬发膝前,接过他手里的帕子,虚捧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擦拭姬发手心的同一块皮肤。
      姬发没有说什么,任她擦着,另一只手摸上崇应恩没来得及扎起的长发,从顶至尾,顺披在肩头,头顶的发丝有些竖起来,毛茸茸的,很舒服。姬发的手指浸泡在这一片丝瀑下,清凉融化了喉头的堵塞,他才敢开口说话。
      “我没有事的,你别这样。还有殷郊你也是,别这么紧张,我不会再晕过去了。”
      崇应恩猛地抬头,她很想从姬发这平静的语气里找到一些破绽。她宁愿姬发现在号啕大哭,也好过这幅云淡风轻的神情,这不像他。可她找不到,姬发笑得很好看,只是眼睛不如从前亮,却也是弯弯的月牙状。
      “难过无用啊,不是吗?”崇应恩开不了口去问他,姬发却在她的沉默里用她的话宽慰她。
      崇应恩没有办法,她告诉自己也要像姬发那样笑,但从眼底涌出的酸涩又压住了本就不明显的笑意。她赶紧低头不让姬发看见,抓紧姬发的双手,力气大到像要把骨头碾碎。双唇隔着布料触到姬发膝盖的温度,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温暖。姬发的体温在入夏时节如此寒凉。
      姬发呆呆地看着崇应恩埋在他膝盖处的头顶很久很久,直到感觉到她再也克制不了的颤抖后,才倏尔低头,吻住她的后背,声音极涩哑。
      “小恩,原来哥哥是要用这种方法来救父亲呀。”
      2
      姬发睡下后,崇应恩才和殷郊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崇应彪上前问姬发如何了。
      “他听说你要来了,才勉强坐起来,说不想让你担忧。”殷郊回答过崇应彪后,又对崇应恩这样说。
      崇应恩手背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意,告诉殷郊她知道,刚才她进去时床上的被子还是乱的。
      “崇应恩啊,我父王……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他还骗西伯侯吃了,那个肉。我现在很乱,我对不起姬发。”高傲的太子眼眶通红,紧绷的身子极力供养心中最后一块净土,但乌云不可阻挡,死寂的气息叫百花枯萎。
      “我去找过他,即使苏妲己不在,他也变不回我从前的父亲了。是他害死了我母后,也是他杀了伯父,你们说的都是对的。”
      崇应恩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这些和你无关,别自责,姬发也不会怪你。
      “你们打算怎么做?父王之前答应姬发,会放了西伯侯,让他自去向天下人承认罪行。可现在他不仅没有放人,还杀了大哥,西伯侯怕也凶多吉少。”
      崇应恩与弟弟对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这段时间被崇应彪反复提起的人——姜子牙。
      虽然姜子牙看着像个普通的倒霉老头,可他身边两个道士的本事他们是见识过的。再从他当时对殷郊说过的话来看,是个值得他们如今搏一把去信任的人。现在的局面越发扑朔,他们能找的除了与这俗世无争的昆仑人,再无其他。
      “殷郊,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姜子牙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他既然提起要把封神榜交给你,就一定会回来找我们。”
      “我记不清了,不过父王最近也在派兵找他的踪迹。这样,我明日便去请命,让他将找人和审讯的事务全权交予我处理,如果姜子牙来了,我第一时间秘密带他来见你们。”
      殷郊答应得太快,崇应恩有些不适应。
      “你真的愿意帮我们,与你父亲为敌?”
      “不是为敌,我只是不能再看他这样错下去。你们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别对他起杀心,好吗?”殷郊的声音很小,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十分无理的请求,明明殷寿将姬发和崇应恩姐弟的亲人都给……
      他的信仰开始瓦解,他还在举起手臂去承接掉落的砖瓦,不知能撑多久。
      3
      殷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直没说话的崇应彪才戳戳姐姐的肩头,几次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在内疚,但你没有做错,你不必总是对我这样小心翼翼的。”
      崇应恩直接挑破了崇应彪埋藏多日的情绪,慌乱的眼睛配合在她肩上弯了又伸的手,显得那样寂寥。
      “可我已经变成了弑父的罪人,我整天做噩梦,梦见你和哥哥们把我围在中间骂我刺我,我不停流血,可永远也死不了,疼到我尖叫,但刀剑钻进我身体的声音比我的叫声还要大,没有人能听得见。”他紧闭双眼,快要说不下去。
      “我没有怪过你的。”崇应恩按住他的手臂,焦急地上下顺抚,可自己也好几个字哑到没有声音。
      “当时那样的情况,你只能那么做,你是为了救我,对不对?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殷寿的阴谋,我们不要把他犯下的罪孽揽在自己身上。我知道你很害怕,没有关系,你可以怕,但不要自责。”
      “若你难受,便鼓起勇气对付殷寿,他才是害死父亲的凶手。阿姐永远相信你,阿姐会护你一辈子,你不要害怕我会杀掉你,也不要怕那些哥哥们,如今你才是北伯侯,他们奈何不了你。”
      崇应恩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将自己长久以来在心中翻来覆去念过的这段话全吐了出来,安慰崇应彪,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崇应彪豆大的眼泪掉了出来,砸在崇应恩手背上,把她的心也砸出个洞。
      4
      崇应恩送走了弟弟,才疲累地回到姬发的卧房,趴在他床头,一遍一遍隔空抚过他的眉眼,感觉着刚才出现的洞被撕裂得更大,奇形怪状的伤口淌着浓稠的血,但她不敢触碰唯一能使之愈合的灵药,她不想吵醒他。
      半夜,崇应恩被耳边急促的呼吸声叫醒。她来不及点灯,在屋中仅有的黑色层次中找到了糊成一团的影子。姬发把自己全部裹在密不透风的被子里,吓得她赶紧去扯,可姬发像是受了惊吓,怎么也不肯松手。被窝里的喘息声愈加混乱,崇应恩没有办法,大声唤姬发的名字,很久他才逐渐平静。崇应恩拉开被子,姬发一手死死地抠着心口,浑身都是汗,几缕头发粘在额上,横过他微睁的眼睛。这眼睛还是那样亮,可是他眨了眨眼,亮光就逃了出去,落在枕头上,消逝殆尽。
      崇应恩俯下身,双手从姬发的鼻根一路划到两边眼尾,所到之处全是湿凉。
      姬发攥住温暖的源头,放在自己快要冻僵的心口处。
      “小恩,这里疼得厉害。”
      “梦见哥……是梦见不好的事情了?”
      姬发想要摇头,却没有力气,他很着急,明明想好了不要让小恩担忧,就像那回小恩不叫他担心一样,可他就是做不到笑出来,他自从下午得知那个消息后,全身都痛到想要死去。
      那可是他最敬爱的哥哥啊,为何哥哥最后留给他的,偏偏是那样无暇的笑,哥哥不同他商量么,他从来都不相信他能够救出父亲么,他就这么抛下自己了,是么?
      即使在梦里,伯邑考都未能留给姬发一个完整的正脸。姬发变成了一只蚂蚁,奋力追着哥哥,可那有什么用?哥哥的背被参天的草叶划割成稀烂的一道道,向四面八方飘去,他的眼珠掉出来,在地上弹着,最后血淋淋地滚落到他面前,他飞奔去,在将要碰到之际天黑得彻底,他再也找不到他总说比星夜还要美的宝石。
      姬发再也克制不住,哭声破碎在干燥的空气中,将两人的脉搏钝裂。
      “小恩,小恩,我哥哥死了,他就那么死了,是我没有用,我救不了父亲,还害死了他。”
      崇应恩不敢再听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一把捞起姬发,让他枕在自己臂弯里,耳朵贴向他的颈窝,以为这样便能听不见了。可姬发说话时脖颈的震动让这份悲痛更直观地传输进崇应恩的头颅,逼迫她共享这份没有止境的折磨。
      她将姬发拥得更紧,既然止不了痛,那就一起坠入魔渊。
      不是你的错啊,姬发...
      可失去的人回不来了...
      崇应恩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因为没有用,她都记不起这几个月来她对多少人说过多少次“不是你的错”。姬发哭得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靠握紧崇应恩的手臂来诉说,他手劲太大,嵌入她的血肉,直抵骨头的细微起伏,但这入骨的钳制比不得崇应恩现在心里刺针刑罚的万分之一。那个洞愈合成一块,又分化成数不尽的针眼,疼痛得以千倍而增。她的最后一层防线溃烂不堪。
      她也想自己的父亲了。怎么可能会不想呢。前十五年的讨好与崇拜,后八年的较劲与麻木,全都被姬发倾泻的情绪激活。二十几年的喜怒哀乐汇成一只兽爪,把她穿膛破肚,将她的灵魂丢在坛里,腌制成看似新鲜的腐肉。
      初夏的夜里,寒蜩悲鸣。
      小恩你不要哭,是不是我让你不开心了,我没想让你不开心……肩膀处大片的湿润在姬发身上烙下罪恶的诅咒,他想帮崇应恩擦掉眼泪,手却抖得寻不见她的脸。他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崇应恩支起身,脸颊稳当地靠住姬发在空中无措的手,用尽全力笑着。
      有你在,我怎么会不开心……
      5
      如暴雨般的蝉鸣渐止,湿气中弥漫微弱的抽噎声。崇应恩这夜见过了太多不一样的姬发,为了她隐忍如此悲痛的他,还有哭到不能自已的他,从前的姬发不会这样,他怎会一夕之间变成这样。她看着怀中闭上眼睛仍在哭泣的人,小麦色的脸覆满水渍,宛如西岐的麦子被淹没。
      她突然想起七年前与姬发第一次饮酒的夜晚,他舞剑的身姿像出林的野豹,矫健肆性。她模糊地记起当时醉酒的自己觉得豹并不能完全形容他的气质,后来的答案被她遗忘多年,在这一刻归位。
      姬发就是那院中夔牛,已经磨砺成可以俯披天雷的神兽,是所出之处掀风唤雨,注定了一生的不平凡,代价是只能以一足而活,支撑他的腿必须被献祭,才能成就名威天下的姬发。
      原来如此。崇应恩笑命运会在这里埋下伏笔。
      “姬发,我们反吧。”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日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棡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山海经·大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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