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77、迷域之海

　　暴雨是在黎明时分落下的。

　　没有落雨时，呼啸的海风将轮船从高耸的浪尖掀到另一个浪尖，就像对待一片漂浮于水面的枯叶般来回往复，扰得整艘船的乘客都彻夜无眠；还有几个舱室慌乱间打翻了灯火，柯莱尔听到木板层楼之上有水手跑动的脚步声。

　　整夜，海浪都在接连不断地攀附上甲板。

　　就像海洋伸出的巨大触手，卷走所有能够触及到的沙滩椅、木桶、漂浮球和绳索，直到将整个甲板搜刮一空，还在孜孜不倦地抓挠着舱壁，试图抢走一切可触及之物。

　　凭心而论，在稳定性能方面，这艘游轮的设计师们的确已经尽到了全力，可以想象到必定付出了相当惊人的心血——只不过，与伊弗洛子爵以及众多大人物们预料的不太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的游轮就算将吃水线压得再稳定，也无法让船舱保持如同陆地般的平稳。

　　它的稳定体现在别的方面。

　　譬如，被数倍于船身的巨浪吞没，却又总能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下一座浪涛前。

　　就算是浪涛彻夜纠缠，也没能让船只葬身海底，仅仅只是时不时的剧烈摇晃而已。但甲板没有开裂，船舱也没有渗水，那么旅途就还没有结束。

　　返航？那是大人物们要考虑的事情。

　　那些用珍珠和羽毛装饰着黄金纹章的贵族们，难道不该比为了金币奔波流浪的亡命徒们更懂得爱惜自己的性命吗？换言之，需要支付十三枚金币才能登船的冒险者们对于这次旅途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意见，掌舵者真的会在意吗？

　　甚至，冒险者们头晕目眩地发现，二等舱与头等舱之间根本没有设置互通的走廊。

　　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开始，前路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所以游轮还在前进。向着迷域之海的深处前进，向着越来越浩渺阴沉的未知前进，向着酝酿日久的滚滚闷雷与潮湿雨云前进。

　　许多人彻夜无眠。

　　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掀下床铺惊醒当然是理由之一，。

　　但更多的失眠，或许来源于人们心中那种难以追根溯源的、交杂着恐惧与新奇的诡异期待感——你正漂浮在任何一张地图都未曾标注过的海洋上，这里的土地深不见底，与你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海浪热情地隔着舷窗拥抱你，但你看到那怀抱里跳动着溺死人的黑暗。

　　于是安眠无处躲藏，沉默着坐在窗边的人越来越多。

　　船仍在前行。

　　船长并没有停船定锚。只有早已降下风帆的桅杆笔直地指向晦暗的天空。

　　直到属于破晓的黎明时分到来——当然，笼罩着迷域之海的阴沉雨云绝不会放任丝毫光芒漏入，提醒这一刻到来的，是冒险者们会随身携带的机械怀表。

　　指针咔哒划过极高点，海洋突然沉寂了一瞬。

　　紧接着，漫天雨珠毫无征兆地噼啪洒落下来，它们沉重地摔碎在甲板与舷窗上，粉末滑落坠入海洋，新的雨珠又重新赴死。

　　像一场缺乏了神祇的献祭，牺牲者是每颗雨滴，而误入此地的人类只被允许安静地站在舷窗后，沉默着围观这场纷乱的生死。

　　这场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降临。

　　随着雨珠的碎裂的声音填平船舱的每一个角落，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海洋反而在这雨中安静了下来。

　　并非错觉，那仿佛山峦倾倒般的巨浪没有再出现过，呼啸的疾风也不知何时停止造访，海绵只剩层层剥离又融合的浅浪，有时甚至平静得能看清雨水落进海面时敲打出的朵朵涟漪。

　　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海面上的暴雨时常与狂风巨浪相携出现，尤其是在迷域之海这样远离陆地的深海，船只又怎么会安宁得如同轻轻晃动的摇篮？

　　可是，彻夜未眠累积而来的疲倦和久违的平静无声无息的翻涌而来，那是足以麻痹陆生族群灵魂的东西，比海浪更加无孔不入，也更加润物无声。

　　于是人们打着呵欠回到毛毯与鹅绒枕头的温暖国度，在隐约的违和感与来不及应答的困惑里沉沉睡去。

　　所以清晨的餐食舱只有寥寥几人。

　　不必提强打着精神用餐的冒险者们，就连负责运送面包筐和酒桶的船员都困倦得睁不开眼睛，早餐的类目更是稀少。柯莱尔听到船员的抱怨，似乎是有不少食材在前夜的巨浪颠簸中损失掉了。

　　柯莱尔端着气泡柠檬水和香椿卷烤餐包，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

　　她的黑色旅行皮箱倚靠在桌边，白色的雪鸮无聊地用单脚站立在提手上，每隔一会儿就换另一只脚，眼珠倒是滴溜溜地在餐食舱里到处乱瞄。

　　斯图亚特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无聊。

　　龙族生存在干燥炙热的火山中，但并不意味着它们讨厌暴风雨，相反，鼓动着翼膜直冲天际，以鳞甲截断瓢泼雨丝与蔓延无尽的雷电，让电光在每块龙鳞的边缘灼烧出幽幽蓝光，恰恰是龙族少有的娱乐方式。

　　但它昨夜被柯莱尔留在舱室中，此刻海上的雨水又太过柔和。还是算了。

　　斯图亚特扑扑翅膀，“咕”了一声，勉强将搏动雀跃渴望冒险的念头压了下去。

　　它闭上眼，忽然又猛地睁开，晶黄色的眼珠里满是警惕。

　　一双沉重的厚牛皮靴停在了这张桌前——斯图亚特可不记得自己的主人有邀请过客人来共进早餐。

　　它抬起脑袋，却恰好与来者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在斯图亚特警惕地审视来者的同时，来者竟然也正盯着斯图亚特。

　　这个人类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并非柯莱尔，反而是斯图亚特这只位置并不显眼的宠物鸟。

　　作为一只外形讨巧又漂亮的雪鸮，从斯图亚特追随着柯莱尔踏入人类世界起，的确吸引过不少人的注意。但是，尽管龙族很难分清人类的情绪，可眼前这陌生的人类所表达出来的，绝不是那种带着探究与好奇的无害意味——

　　就像斯图亚特警惕着来者一样，这位莫名其妙叨扰旁人早餐的不速之客，竟然也在敏锐地警惕着斯图亚特。

　　警惕一只外表无害至极的、圆滚滚的雪鸮？

　　“……”

　　柯莱尔将戳着餐包的银叉放下，烟灰色的眼瞳中仍旧很难找到切实的情绪。她抬起眼睛，望着径自来到自己桌前的来访者——

　　是位面容威严的中年女性。

　　米色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捆束在脑后，暗色的丝带扎紧；身穿剪裁妥当但款式异常简约流畅的浅色长裙，没有华贵奢侈的珠宝配饰；但她周身流露出某种无形的东西，仿佛时刻高声宣告着这位女士绝非常人的身份。

　　是什么呢？柯莱尔略带困惑地直视着这位陌生女士。

　　这是一个……与柯莱尔先前见过的任何人类都迥然不同的人。

　　柯莱尔见过的人类中，身份被定义为“高贵”的并不在少数：从金盏花小镇遇到的海德恩爵士，到后来的希恩泽尔和阿尔黛纳兄妹。在末法纪元的生存规则里，出身高贵的人类似乎天生应当拥有比旁人更多，譬如金钱，譬如珠宝珍玩，譬如排场惊人的车队与仆从。

　　但那些人身上，都缺乏这位女士周身萦绕着的……仿佛洪流般的强大气场。

　　海德恩爵士远远不够，希恩泽尔又太稚嫩年轻。

　　那气场其实并非刻意展现用以施压或者示威，相反，柯莱尔没有从这位女士周身解读出任何外放的敌意；其不经意显露的威严更像是积年累月篆刻在脸颊上的痕迹，是肌肤与血肉保留的记忆。

　　这位女士，必定常年处于上位身份中。柯莱尔漫无目的地猜测。

　　她对周遭一切的下意识掌控压制已经形成了本能，哪怕此刻身处的环境仅仅是一群崇尚自由与金钱的旅行者聚集的餐食舱，她依旧没能很好地遮掩自己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气场——又或者，这位女士也确实从未想过要刻意遮掩什么。

　　“……”

　　在柯莱尔与斯图亚特做出什么实质反应之前，这位气场惊人的不速之客先行将目光从斯图亚特身上移开，仿佛丝毫没有自己从未收到邀约的认知，自如地在柯莱尔对面落座。

　　“早安，占卜师小姐。”这位夫人的声音与其外貌一般，带着金属般冰冷而厚重的余韵：“我有个问题，不算复杂，但需要你的回答。”

　　柯莱尔缓慢交叉起双手，烟灰色的澄澈眼瞳里透露出些许思忖的意味，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轻声回答：

　　“我不记得今日有人向我预约过占卜。”

　　何况小女巫的占卜几乎全是为了赚点零钱的临时起意，时间与地点全靠偶遇，尚且没有固定客户这一说法，更别提预约了。

　　“或者你可以把它视作一次‘采访’，那些来自报社的年轻人都非常喜欢这个新鲜词。”女士毫不在意柯莱尔言语中的推拒，态度直截了当得如同一把利剑：“你不必动用那些稀奇的占卜道具。”

　　称得上失礼的话语足以激怒帝国中脾气最温和的占卜师。

　　既没有尊重占卜这窥伺命运的行为本身，也没有尊重占卜师本人，偏偏说出这话的人还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没有分毫为言语失当忏悔的意图。不，更甚者，在这位女士口中，仿佛只是询问天气与餐点口味般寻常。

　　但柯莱尔反而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的灵性在波动。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预感，就像渴求宝藏的旅者即将跃下悬崖，就像寻觅绿洲的流浪者远远瞧见群鹿。柯莱尔在莫名感到危险的同时，也预感到，她或许即将触碰到某些早已意识到存在、却始终不得触及的隐秘之物。

　　大概……这趟本就充满巧合的迷域之旅，真的会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柯莱尔幅度极小地抬了抬手：

　　“在此之前，女士，我希望能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乌瑟·科罗娜。”铁血寡妇看起来也并不在乎对籍籍无名的年轻占卜师公布自己的真实姓名，坦率得不掺半点犹豫：“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我的全名了。”

　　在科罗娜公爵以真实姓名作答的瞬间，柯莱尔的灵性微微一动。

　　询问姓名……同样是灵性链接的方式之一。就算这位女士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几乎是刻在灵魂里的谨慎还是让柯莱尔习惯性地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

　　柯莱尔点头，示意科罗娜公爵可以讲明来意了。

　　而在科罗娜公爵眼中，面前这年轻的占卜师对于声名——主要是恶名远扬的铁血寡妇似乎并无什么特殊的反应，那双澄澈的灰色眼瞳也安静得像是一汪湖水。

　　见惯了试探与假面的科罗娜公爵眉心微微一动，略正视了对面的年轻人片刻。

　　尔后，科罗娜公爵沉声发问：

　　“你是否相信，这世上存在着绝对灵验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