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62、迷域之海

　　塞拉菲娜将桌上的那只白色手套捡起，慢慢地将自己已经趋近透明的手掌重新遮盖捆束起来。

　　她捆扎绸带的动作不疾不徐，一如她对柯莱尔说话的语气般平淡柔和：

　　“并非命运选择了祂，而是祂顺应了命运。所以，你要到我来的地方寻找祂，预言之女，那将是你篡改命运的唯一契机。”

　　塞拉菲娜的言辞不算含糊。

　　或者说，她已经在柯莱尔能够接受的范畴内给出了最具诚意的答复，透露再多隐秘对柯莱尔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命运这冥冥中操纵着世上一切走向的庞大不可抗力面前。

　　就算柯莱尔不需要借用言灵也能判断出，塞拉菲娜口中的“祂”所指代的，是最初之神弥斯奇克；而圣女来的地方，毫无疑问是那座位于圣城的——贤者女神主教堂。

　　柯莱尔在心中暗忖。

　　诚如先前的推断……

　　最初之神果然藏在圣城主教堂中，无论是先前两次莫名针对柯莱尔的通缉，还是被希恩泽尔写信告知的失踪事件，都与那位古老的神祇脱不开关系。

　　但……篡改命运的“唯一”契机，是否又在暗示着什么？

　　柯莱尔思忖着皱眉：“你的意思是……？”

　　“不，让我说完。”

　　塞拉菲娜前所未有地打断了柯莱尔的话。她深深地呼吸，然后仿佛颂念箴言般说道：

　　“你要寻到命运的目的，末日并非命运写定的结局，那仅仅只是命运走向计划的一环而已……切记，切记，命运只是想要到达那个被称为‘结果’的目的……唔。”

　　随着语调越发飘忽，塞拉菲娜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扭曲而诡异不定。

　　从那仅有的、暴露在遮挡外的小片皮肤来看，有某种苍白而神秘的存在正在塞拉菲娜的身体中膨胀肆虐。哪怕柯莱尔无需动用自己的灵性而是仅仅以双眼观察，都能隐约从那苍白中感知到那股令她不安的威压。

　　高于位格层面的压制，在柯莱尔这种灵性敏感的女巫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需要我帮忙吗？”

　　柯莱尔警惕地皱眉起身，一只手将探头探脑的斯图亚特按下去，另一只手则带着灵性飞速勾画出一道隔绝外界的魔法阵。

　　无论塞拉菲娜需要哪种帮助……封印、转移或者摧毁，在那苍白的力量完全摧毁塞拉菲娜之前，柯莱尔都有信心将她从人类聚居的酒馆中脱离出来。

　　是的，摧毁，而非掠夺。

　　柯莱尔看得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对于这具承载着苏珊黛意识的复合生命体，最初之神灌注而来的意识一旦超过某个负荷，作为承载体的塞拉菲娜就会彻底崩溃消散——她终究不是顺应世界法则缔造出的自然生命，没有那么强大的韧性。

　　也正是因此，最初之神无法像当初在号哭荒原抢夺柯莱尔的躯壳那样，无所顾忌地侵占本源与掌控权。

　　在塞拉菲娜面前，再如何细微谨慎地将超位格力量灌注进来，也只会让这具躯壳走向不可逆转的摧毁。

　　塞拉菲娜单手按住自己的双眼，另一只手轻轻地对柯莱尔摆了摆。

　　“不……任何人都无法帮助我。”说着，塞拉菲娜却又自言自语地笑了：“我来到此，只是为了将命运告知预言之女，然后让身为‘圣女’的我彻底死去……你又怎么能阻拦我呢？”

　　“……”

　　柯莱尔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些。

　　言灵告诉她，塞拉菲娜这后半句……并不是针对身为预言之女的自己。

　　也就是说，塞拉菲娜在对那位最初之神说话。

　　可是……阻拦？

　　“最后一件事……小女巫，就当作我们的临别赠礼。”塞拉菲娜轻声说。

　　柯莱尔短暂的思忖被打断。

　　她面前的塞拉菲娜双眼闭合，佩戴着洁白手套的双手交叠在胸前，透明的皮肤已经被苍白的颜色爬满。此时的塞拉菲娜看起来无比形似那尊由白色理石雕琢而成的贤者女神像。

　　但塞拉菲娜看起来与石头雕刻出的神圣截然不同。

　　那难以言喻的神性来自她崩殂消解前的平静，仿佛躯壳即将濒临死亡这件事与她无关——这副身体根本不能承受如此高位格的力量，柯莱尔几乎能听到塞拉菲娜的周身都发出由内而外被挤压的细微破碎声。

　　是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挤碎了真实存在的躯体……

　　可是塞拉菲娜仿佛完全没有感知到那切实的疼痛，她的面容依旧带着平和的微笑，轻声告诉柯莱尔：

　　“祂的状态远远不如预期，甚至比不上此刻的我……命运让祂强行于人类的孱弱躯壳中复苏，对于身为古神的祂而言，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无法消解的伤害。”

　　柯莱尔其实觉得，比起这些事来，塞拉菲娜此时的情况明显更值得抓紧时间探讨解决方法。

　　但她还是轻声回答了一声表示赞同。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推断的事情，就算在与塞拉菲娜见面之前——不，哪怕只是刚抵达号哭荒原的时候，柯莱尔就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出，最初之神的状态并不理想。

　　“我要告诉你的是……糟糕的状态令祂的神智同样无法保持清明。也就是说，只要由外界向祂建立起灵性链接，祂的力量就会本能地顺着灵性链接前来掠夺力量。

　　“祂带来的当然是毁灭性的力量，但这绝非毫无可取之处。就像这样——”

　　塞拉菲娜微笑着向上扬起头颅，以古神语轻声颂念：

　　“弥、斯、奇、克。”

　　弥斯奇克。

　　“——！”

　　塞拉菲娜颂念了最初之神的真名！

　　先前在穆诺瓦的时候，柯莱尔仅仅只是在纸上书写下这个名字，都会让纸张被来自最初之神的力量污染，可是塞拉菲娜竟然直接以古神语将这个名字读了出来——

　　灵性链接几乎顷刻构筑完成。

　　快得让柯莱尔来不及做出其它反应，却本能地展开了防御灵性的魔法阵。

　　瞬间，无形的灵性链接贯穿空间的巨大限制。

　　毁灭性的苍白力量无视了一切阻隔奔涌而来，那浩瀚力量的尽头，是塞拉菲娜纤细雪白的身躯。

　　塞拉菲娜看起来像是一颗被苍白火焰点燃的油珠。

　　黯淡却如深渊般无际的苍白气息腾然将她吞没，脆弱的躯壳不再能够盛纳住属于塞拉菲娜的灵性，却又被更加庞大的高位格力量紧紧包裹绞缠在正中。

　　那四处逸散的力量溃散到周遭，一时间让酒馆中的灯烛都随之剧烈摇摆波动起来。

　　潮汐酒馆中的人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酒馆的老板困惑地检查每一扇窗户是否因呼啸的海风而破损——当然一无所获，就算偶尔有人类注意到了塞拉菲娜的存在，也会很快弃之脑后。

　　法则编纂的“抹消”依旧在人类的本能意识中发挥着作用。

　　所幸，这威压四溢的恐怖力量没有持续太久。

　　塞拉菲娜不是合格的“容器”，她并不能支持那苍白的火焰持续燃烧下去。

　　尽管人类对此毫无察觉，但柯莱尔看得很清楚——塞拉菲娜分明是要利用这属于最初之神的庞大力量，让这脆弱的外壳彻底崩解。

　　当“塞拉菲娜”不再存在的时候，原本属于苏珊黛的意识与力量也会失去依托，随着被最初之神收回的苍白力量一起，从灵性链接回归到“新生”权柄、即最初之神弥斯奇克的本源之中去。

　　她早已适应了这独特的轮回方式，甚至清楚应当如何利用那来自最初之神的力量。

　　“要记得答允我的事情啊……预言之女。”

　　塞拉菲娜的声音从那层叠覆盖的苍白之中传出，语气平和得与她此刻即将崩溃的状态毫不相称。她早已在生死中反复轮回了无数次，就算直面那死亡降临的瞬间，也没有表现出分毫恐惧。

　　柯莱尔喃喃：“可是……”

　　可是……塞拉菲娜究竟有什么非要走上绝路的必要？

　　若是塞拉菲娜没有主动引来最初之神的灵性链接，她的躯壳至少还足以存活数年，她甚至说不定能亲眼见到末日的降临。难道，凭借塞拉菲娜的一己之力保护人类，不比委托给柯莱尔这个小女巫更加可靠吗？

　　力量？或者命运？

　　“相信我，我的死亡远比存活更有价值。”

　　塞拉菲娜的尾音轻得听不清，淹没在澎湃呼啸的苍白火焰里。

　　当属于苏珊黛的力量被最初之神的力量完全吞没的刹那，塞拉菲娜就像一颗蒸发殆尽的水珠，连同她被雪白衣装包覆的身体一起，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在了酒馆中。

　　万籁归于平静，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

　　柯莱尔缓缓将右手按下。

　　无形的金色防御魔法阵消散在空气中，潮汐酒馆中纷扰的喧哗声与麦芽酒的气味如同浓厚的蜂蜜般瞬间流淌而来，重新霸占了柯莱尔的感官。

　　斯图亚特用圆滚滚的脑袋顶蹭了蹭柯莱尔的掌心：“咕？”

　　在没有得到可以抬头的允准前，斯图亚特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奇而违逆主人的命令。

　　柯莱尔移开手掌，慢慢在原位坐下。

　　人类对于方才发生在这个角落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没有人知道，这个种族未来的存亡被神明委托给了某位来自神话纪元的异族末裔；也没有人知道，何等恐怖的超位格存在刚刚从热闹熙攘的喧嚣里一掠而过；而被这个族群奉为信仰的贤者女神，又孤身踏入了只有她一人的恒久轮回。

　　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场幻象，唯一的观众只有柯莱尔本人。而现在，幻象如同来临时般无声无息散去，柯莱尔又重新从幻象中回到了现实。

　　潮汐酒馆的店员已经夹着陈旧的托盘走到她桌边：

　　“女士，您打算喝点什么？”

　　*

　　黑暗是光永远无法触及的隐秘角落。

　　一双周围遍布褶皱的眼睛极为缓慢地张开，苍白的瞳孔仿佛两颗黯淡的死星，穿过幽深而仿佛无尽的黑暗，笔直地望向某个方向。

　　祂忽然开口：“……消散了……”

　　周遭暗涌的黑暗无声地沉浮波动着，祂沉浸在这深渊般的黑暗里，极为缓慢地以早已在大陆上失传的古老语言叹息出难以辩解的呓语，那些蕴含着充沛神秘力量的文字化作符无形的符号，融化进漫漫黑暗中。

　　恰在此时，整点报时的钟鸣声响起：

　　“铛——”

　　铜钟的撞击声在宁静的夜色中晃开悠长的余韵。

　　穿过厚重坚硬的白色理石，在无形的黑暗中晕开漫漫无际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