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08、北方城镇

　　“您说，修建祭坛？”

　　摩可林斯先生对我的反问嗤之以鼻，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迹象：“没什么要问的就滚出去，我这里可不招待话都说不清的小崽子。”

　　我怀疑地看了看这位老人，低头翻笔记本，没忍心戳穿他的借口。

　　老摩可林斯先生已经八十四岁了！

　　这个年纪别说修建祭坛了，恐怕独自走路都很成问题吧？何况瞧这屋子里的情况，显然没有佣人照顾这位伶仃的老人，也难怪他只能整日与虚构的女神为伴了！

　　有人要提出质疑了：虚构的女神？

　　啊，是的，难不成会有人相信这个老人头脑发昏的疯话吗？

　　诚如我先前的态度，对于摩可林斯先生自称“女神侍者”这种说法，我早已将它们归入因过分渴求为信仰奉献自己而产生的错觉，在狂信徒的群体中，这种幻想并不少见。

　　亲身侍奉贤者女神？

　　就算以臆想的角度揣摩也未免过分荒诞不经，是个百分百会冷场的糟糕笑话。除了我那个固执得过头的天真导师外，谁也不会把这种笑话当成真的，更不至于奉献出毕生精力去探求真伪。

　　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异教徒，我当然是贤者女神的信徒；或者说，我至少算是“贤者女神苏珊黛”这个名号的信徒。

　　既然信仰贤者女神能让我更容易融合进社交的圈子，也能帮我开启更多原本冷淡的关系之门，何乐而不为呢？

　　但若说虔信？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研究员，逐利者，交涉官，我的任何一重身份都不会允许我虔诚地信奉神祇。虔诚的殉道者只有怀揣道义一起完蛋的下场，我的导师就是个典型例子。

　　由此可见，我本能地厌恶标榜虔信者的人。

　　在我眼中他们与诈骗师无异，总是怀揣着连自己都能欺骗过去的完美藉口，编造花样百出的谎言以蒙蔽世人。然而沉溺于幻象中的信徒总是可悲的，不能利用其牟利反而被信仰操纵，实在可怜得要命。

　　因此我确实无法理解，摩可林斯先生为何会答允我的采访请求。

　　他难道不担心被我扯掉谎言的外裳？

　　还是说，他已经将自己都骗过去了，切实地相信女神真的存在过，并且真的亲身侍奉过那神祇？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

　　但我深知，留给采访的时间绝不会宽裕到允许我思考太久，这位坏脾气的老头子随时会把我赶出房间。

　　所幸在此行开始之前，我已经将打算要采访的问题提前准备好。此刻，我只需要照本宣科：

　　“诚如很多史料所记载，纪年元年时期，贤者女神的信仰崇拜在人类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然而对于如今信仰衰退的现状，您如何看待？”

　　“蒙恩者不知感念，受救者遗忘恩典……哼。”老摩可林斯冷笑两声：“人类最擅长遗忘，却不知道遗忘与亵渎无异——连同试探与怀疑，都是亵渎的好徒弟。”

　　“当然，当然。信仰总是容不得质疑的。”

　　这样的回应有些敷衍，但恕我无法与一位臆想过剩的牺牲主义者怀抱相应的同理之心。

　　我又翻了翻笔记，问：“不过好消息是，听闻皇室有意重新扶植贤者教会，您觉得这会否有助于信仰复苏？”

　　摩可林斯先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不关心别人。”顿了顿，他又继续说：“建立起教会的不见得是真的信徒，教会所为也不见得是全心为了侍奉女神，哼，是的，伪善的行为主义者！”

　　这位老先生持续不断地输出过剩的自我意识，这让我记录的笔迹都有些颤抖。

　　假如要将这份采访记录刊发出去……哦女神啊，我可得将这些过激的言论精心润色，免得教廷培养出的骑士们列队前来，将这间小屋子和老头子本人一起铲平。

　　“您是从何时开始侍奉贤者女神的？”

　　摩可林斯先生想都没想地回答：“从我懂事那天起。”

　　我忙着低头记录，略带疑惑地咕哝了一遍这个可疑的字眼：“‘起’？”

　　诸君，我可以在此发誓，我的言语中绝无嘲讽或任何引起歧义的意思，那只是一个习惯于文字游戏的人对擅长领域超乎寻常的敏锐，是我这类人的本能，而非挑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字节，却让我对面的老先生登时暴跳如雷：

　　“是的！是的！我当然是从记事起就在侍奉着贤者女神，一直到今日，一直到我死了为止，我都是贤者女神最忠诚的侍奉者！”

　　“请您冷静，先生……”

　　我本子上罗列的问题还远远没有问完，如果现在就和这位暴脾气的老先生交恶，恐怕下一秒就会被赶出房子。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正是从此刻起开始失控的。

　　摩可林斯先生的脸上泛起古怪的苍白。

　　他愤怒地挥舞着双臂：“你在质疑我的信仰对不对？小子，我可看得出来，你的眼睛里没有对信仰的虔诚，你在嘲弄我！你觉得我在说谎，觉得我说‘侍奉过女神’是胡言乱语，是不是？”

　　“不，我没有这样想过。”当然是为了维持面子关系的谎话。

　　“呵呵，虚伪又伪善，你们这些人的嘴脸我可见够了……！”

　　摩可林斯先生站起身，他那本该苍老枯朽的身躯却焕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合的蓬勃力量：“我至今仍在侍奉女神，我终身侍奉女神，我虔诚而审慎，我是女神最亲信的侍从！”

　　“那么，摩可林斯先生，”我忽然被没来由的愤怒摄住心神，竟对着这臆想入膏肓的可怜老人反唇相讥，“你说你至今仍在侍奉女神，那么，女神又在何处？”

　　这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老人的眼中凝固出近似恐怖的扭曲，他脸颊上的皮肉在这一刻剧烈地抽动，双手用力攥住心口的衣物，仿佛要将它扯碎。他的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有风箱在胸膛里卖力工作。

　　是啊，我真蠢，这位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我又何必在冲动之下与他冒昧地顶撞？

　　“呃，我是说……您不必在意我失礼的问题……”

　　我站起身，想要搀扶气得全身颤抖的老摩可林斯先生。

　　然而，我的手却被奋力挥开，摩可林斯先生的手臂坚韧而有力。他瞪着那双恐怖的眼睛，边用力撕扯衣服，边苍白着老脸向我怒吼：

　　“我来告诉你贤者女神在哪里！女神就在我的胸膛中！只要我活着一天，女神就永远不灭！女神不灭！女神永生！女神……女神必将归临人世……她的国必常等着她的归位！”

　　“……”

　　我惊愕地后退了两步。

　　老人突如其来的发狂无疑让我感到有些惊惧，但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在凑近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摩可林斯先生的瞳孔，是苍白的。

　　人的眼瞳怎么可能是白色的？

　　尤其是那眼球上爬满了浑浊的昏黄与愤怒的血丝，映衬之下，显得那中心一点苍白更加诡异可怖，它白得太冷静，也太不符合常理。

　　“刺啦。”

　　老摩可林斯终于将白色的罩袍撕开。

　　在我惊恐的连连后退中，他以老年人绝不会有的稳健步伐大步逼近我，指着衣物扯碎后露出的皮肤，苍白的眼瞳中闪着偏执而疯狂的光芒，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我：“瞧？瞧见了吗？”

　　“……”

　　“女神，女神就在此处。我活着，女神就永远不死，女神永生，女神永存！”

　　“……”

　　“你看啊！你仔仔细细地看！你把它记下来，然后发到你的随便什么报纸上！去告诉世人！女神永远不死不灭！”

　　“……”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如何逃离那座苍白的房屋。

　　是否狼狈，是否怪异，是否失了我维持半生的体面都不再重要，我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试图逼着我忘掉那个恐怖的下午，在那间苍白的小房屋中的所见所闻。

　　但我忘不掉。

　　每个午夜梦回，我都会无可避免地梦到那恐怖得让我辗转难眠的景象，然后瞪着被灯烛映亮的天花板，在仿佛要将我溺毙的恐慌中等待天亮。

　　就算是现在，我闭上眼睛，仍能见到那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恐怖——

　　那时，我看到了一颗心脏。

　　在扯碎的罩袍暴露处，有一颗心脏在汩汩跳动。

　　那原本属于人类的胸膛被粗暴地剖开，皮肉被剜去，保护着内脏的白骨被切断，伤口渗出的血液凝结成焦黑色，与同色的腐肉凝固成难分难舍的一团；暴露在空气中的肺叶也泛着同样被风干的难看颜色，甚至若隐若现的气管和胃袋也同样干瘪难看。

　　而在这最糟糕的人肉祭坛中央，簇拥着这具身体的神祇：

　　一颗神圣的、苍白的、仍在跳动的心脏。

　　在我面前鼓动着。

　　就像这老人的胸膛上撕开一只肮脏浑浊的血红眼睛，那苍白的心脏如同苍白的眼瞳，在污遭的眼眶里鼓动着，紧紧地盯着我，瞪着我，让我呼吸困难，让我无法思考。

　　眼中的世界缩小，只有这颗苍白的心脏在规律地鼓动着。

　　在这足以杀死人类的巨大伤口里鼓动着。

　　一下，一下，一下。

　　扑通，扑通，扑通。

　　【附录：笔者于1028年整理院长遗物时发现此篇日志。应院长生前遗愿，本篇日志从未公开发表，仅抄录以供后世研究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