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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祈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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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山上的一只精怪,天生天养,吸收日月精华,饮露水,食野果,外貌与猴相似,却比寻常山猴少了些毛发,也更加高大。
一日,他在树上休憩,遇见一只纸鸢飘飘悠悠的挂到了树上,一道稚气的声音传来“你能帮我取下纸鸢吗?”,树下一个孩童天真的望向他。他愣住了。
孩童见他没有回应,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挂在树上的纸鸢。他懵懵懂懂的摘下了那只纸鸢,递给了孩童。小小的孩童拿到了纸鸢,欢喜的跑回了家,没一会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苹果,又欢喜的回去了。他看着手中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下去,甘甜的汁水比山林里寻常的野生苹果滋味要好上不少。他低了低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靠着山的是一座小城,小城不大,城里的许多居民寻常是不敢上山的,山上树林茂盛,又偶有野兽出没。但不知何时起,上山的人发现,一只猴精会在山上帮助他们,有野兽靠近时,他会发出警告;有人在山林中迷路时,他会带路下山。除此自外,一些山中的事,他也会帮助,如果有人在山中遗失了物品,过几日或许就会在山脚下出现。人们感谢这只猴精,而作为交换,他每次都会向人们索要一些水果蔬菜。渐渐地,人们也熟悉了他,也会主动寻求帮助、给他报酬。有人认为是上天护佑,山中有灵,才孕育出这么一只精怪,便称他为山神,时间久了,这个称呼竟也逐渐得到了认可。
有僧云游于此,闻一山妖被称山神,僧以为奇,乃刻石置荒庙中。
云游僧人在下榻的荒庙中雕了一尊石像,是一中年男子,宝相庄严,气质庄重,脸则是这只山妖的脸,眼中含着仁爱,看上去也俨然一山神模样。渐渐地,荒庙中有了香火,山神也有了香客,荒庙被修缮,不再荒废,成了小城人都知道的山神庙,常常有人在此上香,摆上蔬果,向山神诉说自己的愿望。
山神也会来到庙中,吃些贡品蔬果,吸一吸香火气。沉迷于香火中,他逐渐有些陶醉了。
香气日渐缭绕,香客日渐增多,他似乎也真的有了些山神的法力,而且他发现自己可以幻化成人形了,正是山神像的形象。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多了双眼睛从高远的天上注视着他。他把自己的法力用来实现人们的愿望,有了日益增多的香火,也有了更强的法力 。
一日,山神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祈愿,伴随着极度的渴求与期盼,是他做山神这些年来前所未见的。
那是位衣锦还乡的将军。那一年,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晃,少年掀开大红的盖头,痴痴地看着眼前如画的容颜。那一年,点兵的军书上首行便是他的名字,少年铁衣长枪奔赴边疆,带走了她此生不负的诺言。
边关生活二十年,他在无数个夜晚思念家乡,思念自己长相厮守的妻子。然而皇命不可违,他也一直没有还乡的机会。近年,边关战事连连告捷,他的军衔也节节晋升,最近的一场大胜让皇上龙颜大悦,他也被念及多年的战功而提拔为偏将军。当皇上询问他是否需要在朝廷上给他一个席位时,他坚定的拒绝了——他不喜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倦了二十年的羁旅生涯,只愿能够告老还乡,在山水田园中度过余生。在大喜的庆功宴上,皇上许了。
他带着金银财物,带着偏将军的头衔,带着长长的车队来到小城。身着锦衣貂裘的他也曾幻想过衣冠还乡的画面,但在此时,他却感觉有些虚幻,有些不真切,还有些没来由的害怕。
去时,他二十,稚气未脱,回时,他四十,脸上已被岁月刻下了风霜的痕迹,黑发中也夹杂着白丝。他这些年来最大的遗憾便是他新婚的妻子,男儿有志,志在沙场,但是他内心却对妻子有着十足的愧疚,让她独守空房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告诉自己,等自己出人头地,要让妻子过上风风光光的生活。
来到荒芜的庭院,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妻子几年前去世的消息。他不敢相信。
邻里的居民跟他碎碎念叨着,他的妻子本就体弱,自他走后日夜思念,每一次日落的时候都会站在城墙上远眺,后来生了几场病,却仍旧不改这个习惯,最后因为一场大病没有挺过去……
他忽地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军衔又如何,财物又如何,连为他十年等候的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来到了妻子的坟前,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那双膝盖跌落到地上时,他鬓角斑白;当它们颤巍巍的抬起时,他已两鬓花白。
许多人为之动容,也有人劝他另娶,他摇摇头,此生不娶。有人告诉他城里的山神庙很灵验,山神有着法力,也常常帮人实现愿望,让他去庙里烧烧香,这个提议也得到了很多人的附和。他来到山神庙,烧上香摆上贡,诉说了自己的祈愿,“山神有灵,我半生戎马,如今还乡,却与新婚的妻子阴阳两隔,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想再见一面我的妻子,哪怕只有一秒,一秒也好,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山神感受着这份祈愿,陷入了沉思,被奉为山神的这些年,他早已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妖了,他能感受到高天之上的目光在检验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法力回应着人们的愿望,守护这一山一城的安宁。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凡是心术不正的、不劳而获的,或者是超出他能力范围的愿望,他不会为之实现,也正是因此,这些年来他积攒了不少功德。此刻,那冥冥之中的感觉又出现了,自己若是能够实现这份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或许就有机会成为真正的山神。山神独自站在庙内,望着满庭静默的月色,一夜未眠。
三天后,一位画师走进城门,头戴斗笠,面巾遮住半边脸,披着濛濛水色开始作画。逐渐有人开始围观这位画师,飘摇的雨丝并未打湿他的画纸,其上似乎流转着淡淡的金光。他的画正是此刻的城内之景,随着他每一笔的勾勒,画作都增添一分真实感。
最后一滴墨落下,画师收笔,在场所有人无不拍手叫绝,若非亲眼所见,从未有人能想到画作竟能如此写实,不仅每一处的勾画与现实无异,颜色浓淡也分毫无差,足可乱真。
有人惊叹:“巧夺天工之作,简直是将当时的情景重现”
“正是将那一刹记录了下来”,画师笑笑,把已经完成的画取下,挂到一边。细雨中的城内景象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记录下了一个瞬间。
画师简单的吃了些食物,接着便又开始作画。人们感叹他的业精于勤,不仅作画极快,一幅惊世之作竟只需半天,还能如此勤奋不需休息。有人以好酒好菜邀他做客,有人邀他夜晚下榻,他都一一谢绝了。
画师每天在太阳升起时到来,太阳落下时离开,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作画。一幅幅的画中有山水也有人物,有风雨也有艳阳,但无一例外的,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真实,成了一刻刻定格的时光。人们好奇为什么他不断地作画,有人以为画师想画出世上最好的画,有人以为画师想卖画获得数不尽的财物,有人以为画师想通过在坊间积攒名声而入朝为仕。但每当人们问起时,画师都会回答“我在收集每刻的时间”,人们不解其意。
有富豪以百两黄金求画师的一幅画,画师坚定的拒绝了。有记忆超群者跟随画师,正午时画师开始作画,日落时收笔,记忆超群者细细比对,惊觉画中正是正午时景象,不曾相差丝毫。有能言善辩者向画师辩论,“画师所画世间万象,只为记录刹那的时光?”“是也。”
“既然每幅画都可记录一刹的时光,不如前往闹市,一幅画中可画出百人,一百人的刹那时间,那便是一百个刹那,一幅画可作百幅用,何乐而不为?”
“此言差矣,事物的道理并非如此,一幅画便是记下一个刹那,若是画中有百人便能记下一百个刹那,岂有这样的道理?”,画师取出一幅山中归鸟图,“这幅画中只有山林与鸟兽,没有人的踪迹,但依然能够记录下这一刹的光景。若是只有人的时间才算时间,那世间万象万物岂不是没有时间?”
“但鸟兽的时间又怎能和人一样呢?”
“自然万物皆有灵,人的时间是时间,鸟兽鱼虫的时间也是时间,花草树木的时间也是时间,蝼蚁虫豸的时间也是时间,万物都需要时间来繁衍生息。哪有只有人需要时间进行成长,而万物不需要时间也能生长的道理?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身居高位的人,还是平民百姓,时间都是一样的流逝,对于自然万物同样如此。”
“那为何不去百兽栖息之所,万鸟归巢之处呢?”
画师指着自己的画,“这方区域内的万物留下了一刹汇成了我的一幅画,若是重复的计算,我画中有许多花鸟蚊虫,每幅画岂不是都有数以百计的刹那?况且,按照你的说法,那我画中的一棵树,记录的是一棵树的一刹那还是树上每片叶的一刹?树的生长需要这一刹,每片叶的生长同样需要这一刹,按照你所说的方法对时间进行重复计数,树上的千百片叶岂不是每一天都会消耗树千百天的寿命?这显然是荒谬的。”
“还请您赐教”
“画中所记录的时刻,是这片区域的一刹”画师指了指自己所有的画作,“时间不能用你的方法重复计数,任何一刻都是这片区域、这方空间的一刻,而不是将其中的每个生灵的时间进行重复计算。所以,我的每幅画所记录的,都是一个刹那,也只能是一个刹那。”
能言善辩者为之叹服。
时间一天天过去,画师依旧是每天日出时出现,日落时离去,未曾缺席,画师的存在也逐渐被习惯了。画师每天都是同样的打扮,带着斗笠,面巾遮着半张脸,人们敬重画师,觉得画师可能容貌不佳或者脸上有伤疤,便也都未提起此事。
一千个日出过去了。
两千个日落过去了。
三千次月升,将军却也当真未曾再娶。虽然有着后半生花不完的财物,却过着平淡的生活,也经常接济他人,人们都知道这位退休的老将军乐在其中,但也能感觉到他的心中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老将军每天正午都会去山神庙拜一拜,这十年间竟也未曾间断。
画师每天随心作画,外人向来劝不动。这天正午,有人提议不如画一幅山神庙图景,刚好这个时候老将军也在。画师想了想,同意了,提议的人十分惊讶。
日落时分,画成,画中正是老将军拜山神的那一刻。比起十年前正意气风发的时候,现在的老将军消瘦了不少,没了壮年时身体的强健,以前战场上留下的旧伤让这位老将军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仿佛还带着年轻时的倔强,也正是这份倔强让他坚持拜访山神庙。
四千次月沉,画师站在庙内,眼前是堆满了一个房间的画作,正是他这十年的全部画作,整整一万幅。他撤下面巾和斗笠,端庄威严,眼含仁爱,赫然是山神模样。此处是山神庙内的一个偏房,平时鲜有人来,门上挂了锁,若是有人问起,庙中一位僧人便会笑着回应这是杂物间,不对外开放。此刻,山神看着满房的画作,眼神复杂,有些不舍,有些解脱。良久,洒脱的一笑,他踏入了夜色里。
一家带着小院的寻常房屋,是老将军的住所,正准备睡下的老将军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愣了一下。
“山神?”
他点点头,“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真的?”期盼了十余年的愿,当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候,老将军有些恍惚。
山神笑了笑:“我能听到你的愿望,这十年我都能听到,现在,我来为你还愿了,你是否愿意?”
“当然!”老将军眼中流露出兴奋,“这些年来我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
“你可以见到妻子最后一面,也只能再见她最后一面,懂了吗?”
老将军默然,而后哈哈一笑,“我一把老骨头了,征战沙场体验过,功成名就体验过,归隐家乡体验过,如今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在最后时刻陪着她,请您带我去吧!”
山神点点头。
庙中堆满画卷的房间忽的燃起了虚妄的火,一卷卷图画无风自动,竟是纷纷向着虚无的火苗飞去,沾上火苗的画卷静默的落下,无声无息的燃烧殆尽,却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
火苗越烧越大,逐渐变成了遍布整个房间的大火,但连一点火光都未曾流出——光线似乎也成为了火焰的燃料。房间仿佛成为了焚烧炉,火焰肆无忌惮的烧毁着画卷,也只烧毁着画卷。
老将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光线与色彩都变得模糊而厚重,而后又一次次的重新进行组合,然后再一次次的被打散。逐渐的,他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距离,他分不清天和地,看不清颜色,他的头脑在一阵阵袭来的失重感中变得模糊。
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明了,他站在床前,床上是消瘦憔悴的妻子,眼角有两行清泪。面容枯槁,形销骨立,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妻子的虚弱,如画的面容如今苍白如纸。他感到一阵心痛。伸出手,他以最轻柔的动作抚过妻子含泪的眼角。那双低垂的眼忽的抬起,回光返照般重新焕发了光采。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看着眼前人,飞快的流露出惊喜、深情、期盼,最后停留在了愧疚。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懂了,而后,那双眼永远的失去了神采。
他多想抱住她,画面定格在了最后一刻,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他无法抬起手,无法移动,他再次感到一阵晕眩,仿若天地倒倾,周围是飞速掠过的光景,一帧帧的场景闪过,有风光霁月,有云雨雷电,转眼间春夏秋冬轮回十余次,最后归于虚无。
远处,最后一幅画被燃烧殆尽。
他再也无法承受头脑中针扎般的疼痛,灵魂似乎都被抽离了。
他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小城发生了两件惊动全城的事。其一,老将军深夜离世了,原因是旧伤复发、心力交瘁。但这位时常显露出愁容的将军,竟是在离去之时带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多年的心结解开。其二,正午时分,山神像金光大放,引得庙内所有人齐拜,而后所有香客冥冥中有所明悟:山神功德圆满,成为了真正的神仙。
但也有人发现,那位从不缺席的画师,没有再来了,以后也没有再来过……
---THE END---
【苁蓉根的第一篇,202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