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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安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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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如是我闻
00
“简薇!”
人来人往的商场里,老同学的突然相遇,总是让人惊喜又尴尬。
米易这时候已经留起长长的头发,又烫又染的,阳光下是亚麻棕的大波浪,配上浮夸的金色大圈耳环和浓厚的妆容,简薇只能从五官轮廓里依稀辨认出一点点从前的踪迹,再从记忆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所有她还有印象的人脸。
所以当她终于翻到了“米易”那页时,对面早已开口作了自我介绍:
“不记得我啦?米易!高中时候我坐你后桌,我们还一起逃过课呢。”
“我记得,我记得,我们去湖边写生,那幅画到现在我还留着,”简薇又打量了她一遍,摇摇头,“变化太大了,第一眼没敢认。”
记忆里,米易总是一头短发;在人人鼻梁上都是啤酒瓶一般厚的眼镜片时,她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视力,她把这归咎于她不爱学习上,因为那时最后一排的王座她已经坐得稳如泰山,而老师看到她也都已经放弃说教,转为一句“别惹事儿就行,随便你干什么”;至于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中午午餐餐盘里可怜的分量……
米易笑着拍拍她的肩,说当年毕业也没留下联系方式,幸亏是遇见了,赶紧加个好友。
寒暄了两句,简薇的电话响起来,米易也在这时注意到时间:“坏了,我要迟到了,有事网上聊!”
话还没吐完,人已经转身过去,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一身火红的大裙摆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点,渐渐消失在路线复杂的商场里。
简薇拿起已经挂断的电话,手机提示被几千人标记过骚扰电话,于是她把手机收起来。
01
有的时候缘分就是这样,你不遇见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旦打开了一点儿缺口,立马会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和米易重逢的第二天,班长发来消息,问她下周末有没有空聚聚,说是这两天几个出国的同学回国,想着见见老同学;又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问她最近听说过这几个人的消息吗,约莫是之前留下的联系方式作废,换了新的手机号,这下彻底成了失联状态。
简薇说,前两天遇见了米易,可以帮忙问问,只是两人都搬离了高中所在的城市,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去。
班长连连道谢,末了,像是忘了什么的,补上一句“忘了还有这号人了”。
这就是了,她想。
班长还能记得她实属不易,高中每一次考试都要根据排名进行班级大轮换,她是最后几个月才轮上这个班长,尽管当时什么职位都已经沦为了消息传递机——除了高考有关的事宜通知之外,班干部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作用。
当然,最后她也是在这位班长手里毕的业,在一张毕业照上,多少会加深点印象。
尽管她的毕业照已经在无数次的搬家中不知道遗落在哪个城市的哪个临时栖息地,模糊不清的电子版也早就在电子设备的一代代更迭中淹没于浪潮,但在她脑子里,高中生活还是相对于更年幼或老去后的记忆更加深刻的。
米易很快回复了她,说自己有时间,如果她也去的话,两个人还能结个伴回家。
顺带了一张特别模糊的图片,是两个人的合照。
米易:上次我回去之后找到的,那天湖边写生的合照,不知道从哪里存下来的,好糊啊。
简薇:这回真的是诺基亚画质了
米易:那张画我也找到了,还有一箱草稿纸,上面都是那些年传过的小纸条,拍给你看。
-今天唐老鸭肯定还拖堂,我赌十分钟
-不知道,我好像闻到糖醋排条的味道了,好想吃饭
-物理作业做了吗
-没有刚订正完卷子又没及格
-我已经放弃物理了太难了不是我等凡人能碰的
-好困刚含着薄荷糖睡着了。。。
-黑咖啡来一条?好用
-算了我来姨妈红糖水保命
……
混杂在数学草稿当中的几行字,是有些人最深刻的青春回忆。
网上经常有人矫揉造作地怀念高中时代,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些小纸条、放学的夕阳、广播里的《起风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话是有些俗气,但提到的内容却很真实。
简薇和米易聊了几句,约上了一起回高中的时间,说着“剩下的路上慢慢聊”结束对话。
02
米易退出聊天框,放下已经聊到微微发烫的手机,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其实哪需要翻出来,她认为的、高中值得保留的东西一直装在这个箱子里,几次搬家都跟着她走,箱子干干净净,连灰都没落。
说实话,她聊天找话题是很痛苦的,基本上是聊一会就冷场,这时候她就要开始反思,是不是她说错话了,还是说了对方不喜欢的话——尽管大多数时候,都仅仅是因为对面有事走开了。
米易刚才掏东西太急,很多东西都掉落出来,一样一样捡起来时,她看见了一张手绘明信片。
图案是一条路,路边满是鲜花,前方是城堡;正面没有邮戳,像是当面给她的,却贴了邮票,附文是:“米易,祝你未来一切都好,一定要幸福。”
落款是一个潇洒的英文花字,又好像是怕不庄重,在旁边又落了一个端端正正的中文名——“梁笙”。
这个名字,打开她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第二节似水流年
03
梁笙在米易的印象里,是一个很富裕的、很时髦的女性。
米易第一次见她是在教室的窗外,女人烫染着时兴的发型,一头粉金色拼接的发色,让班主任看了得直摇头。
长发女人那天和老师说了一会话,后来简薇就很少出现在课堂上,回来也只是取一些作业。
慢慢地有了许多流言,直到有一次简薇再回来,所有东西都搬走了,米易才有机会问她。
简薇那时候一副黑框眼镜焊死在脸上,头发扎成高马尾,跟着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脸上却从不长痘,一副皮囊极其好看,是不少男生意淫的对象。
她笑起来,说自己去艺考集训了,以后会跟着做生意的爸妈一起出国,所以不再来这里念书了。
米易说,我也不想念了。
没想到她说,那你也来艺考吧,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学,你选一个你有兴趣的。
米易又说,我没钱。
简薇说,你来,我们这不收费。
于是,米易跟着简薇搬出了高中。
和梁笙的第二面,就在艺考机构。
说是艺考机构,实际上就是个家庭作坊。
加上米易简薇,里面也只有四个学生,教学地点在一个很大的别墅,独栋带花园,花园里常年有人浇水养护,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鲜花。
米易想,这里可一点都不像机构。
老师除了那个女人外,还有一个老师。
两个人带四个学生,简薇学的是美术,米易本来想和她一样,可那个老师说,米易有音乐天赋,让她学声乐,于是米易开始跟着学声乐。
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声乐的花费相对于美术要少许多,一旦考上了,她的负担也不会像学美术一样重。
简薇家里有钱,这点不难从她身上的名牌衣服鞋子上看出来;梁笙家里也有钱,从她的一言一行上就能知道。梁笙不管什么时候,背都挺得很直,坐的时候从不翘二郎腿、或是摆出舒适的姿势,她总是把双腿并拢,向一侧微微倾斜;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从不会夹一个菜很多次,而是每一个菜都浅尝辄止;平日里待人接物,她从来不发火、从来都是礼貌的。
到那里的第一天,她说,你们随时有逃课的权利,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比上课重要,比如盛开的早樱和初结的果实,但是离开前请留下消息,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04
米易学了很久的声乐,突然有一天梁笙说,有一个比赛你要不要参加。
她补充说,不用交费,你只需要点头,然后学校会安排好所有。
米易说,我再想想吧。
梁笙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她的肩,递给她一张字条。
漂亮的手写体,写着“如果考虑好了,就把纸条夹在晨间便利贴里给我。”
“晨间便利贴”是这里特有的,大家每天早上上课前写上一句话,可以投进邮箱里,也可以给想要给的人,没有人管你写什么,也许是你喜欢的歌词,也许是你想和别人说的话——总之,每天都会写一张,不署名,也随便你放在哪里。
米易想了很久,最终她决定去试一次。
那天的晨间便利贴,她写的句子是:
“我不再去想昨天,
因为今天,我的铃兰开出了小花。”
连带着那张字条,一起交给了梁笙。
05
梁笙在那天之后,开始变得忙起来。
而许多授课的活也就落到了另一个老师身上。
“卓羲,卓越的卓,伏羲的羲。”短发老师穿着浅蓝色衬衫,金丝边眼镜夹在鼻梁上。
第一眼见她,米易只觉得这个老师长得太帅了。
“帅”不单单可以用来形容男孩啊。米易想。
这真的是个很帅的老师。
上过几次课之后,米易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卓羲从来不说废话。
她只说唱什么,如何唱,唱到什么时候,唱到什么程度,其余的她一概不管。
她说,她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她小时候的学校。
把每一个人都当作一个个体才是学校应该教的。
而不是,无休止的服从度测试和应试体教学。
所以她来这里教书。
她说这所学校没有名字,你们可以任意称呼她。
“比如我,我一直叫她菲尼克斯、火鸟、安卡。她们都是不死鸟,美丽而具有动人歌喉,代表着生生不息。”
于是这里的学生也常常以安卡、火鸟命名这里。
毕竟与其说这是个学校,不如火鸟这种名字听起来来得牛逼,不是吗?
06
突然有一天,米易见到了和从前不一样的梁笙。
原本张扬的发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棕黑色的长直发——乖顺地、柔和地披在肩上,风吹的时候会扬起几缕,但很快又落下。
她见到米易,不急不缓地拍了拍她的肩:“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是她不常用的开场白。
很多时候,她往往以“嗯?”“嗨!”这样的单音节开头,给人以张扬和明媚的感觉。
“过得很好,托您的福。”米易起了搞怪的心思,以一种滑稽且夸张的翻译腔向梁笙问好。
梁笙被逗得笑起来,阳光打在她身后,给她渡上一层金色的、颇有些神性的光芒。
“好了,让我们来说正事,”她还是保持着笑意,只是微向她侧身,“两周后,我们从这里出发,前往比赛的地方——不用紧张,我说,你现在已经很棒了,我们去那里试一试,只当是一场旅行。”
“那我要唱什么?”米易问。
“随你的便,”她还是笑,“你想唱什么都行,唱你想唱的就是了。”
07
比赛的内容米易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梁笙总是坐在台下,隐在所有闪光灯和舞台灯外的黑暗角落里,轻轻挥舞着手臂。
而她也总是追随着那道身影,唱完一首又一首歌曲。
她只记得她在比赛的最后一场,最后一首歌,是送给她的。
“所有你在我身边
幸福且愉悦
永远无法忘怀
值得铭记的瞬间
构成一曲
遥远的地球之歌”
很遗憾,在这一场的投票中,她并未获得晋级名额。
最后主持人邀请她作告别宣言,她只是拖着长长的、梁笙为她准备的礼服,走到台下去拥抱了她。
“这首歌送给我的老师,谢谢她,谢谢她们。”
“她们”是所有火鸟的同窗和老师。
米易打心底感谢她们。
第三节生如夏花
08
回忆之所以是回忆,那就是因为后面断绝了联系。
待在火鸟的这段时光是米易高中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诚然,她总要离开的。
最后的告别在一个阴沉的午后。
因为种种原因,她得离开火鸟了。
收到离开消息后的一周里,她逐一向每个人告别,送出了许多的礼物和祝福。
和简薇告别的时候,她们挑了一个傍晚逃了晚课,扛着教室里的画板去到花园的湖边,画了一幅日落。
米易说:“祝你前程似锦。”
简薇于是回:“你也是。”
当时,米易只当这是最后一次告别。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你现在正在见的人会不会就是最后一面。
也许就在某个清晨或傍晚,你一挥手,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你们甚至来不及正式地说一次再见。
和梁笙的最后一面就是如此。
在离开的那个午后,她想找梁笙最后一次道别。
她心里是仰慕她的,从第一面见到她开始。
那个身影久久地在她心里挥之不去,直到最后一次见面都未能停止。
“梁老师呢?”她问。
“梁老师不在。”有人答。
“她去哪里了?”她又问。
“谁知道呢?她总是这样的。”有人又答。
是了。
她总是这样的,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出现了,又不知不觉地离开了。
你无法捕捉到她的踪迹,只能在偶尔与她足迹重叠的时候打一个招呼,然后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
严格来说,米易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某个夜晚。
她们在花园里遇见,那时米易正在盘算着下一周的练习计划——那时她还没有收到离开的消息。
梁笙一袭淡蓝色的连衣裙,从花园的一侧走过来。
“嗨!”她一贯的开场白,“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您不也在这里吗?”米易反问。
“哦,是的,是的,我也在这里。”她说,“可是我现在得走了。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然后不等米易再说半个字,她就挥挥手扬长而去了。
那是米易最后一次见她。
09
米易离开后,火鸟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至少简薇这么觉得。
课业和往常是一样的,她们依然自由且肆意地使用着青春。
简薇常常在无聊的时候去找卓羲。
在绘画上遇到瓶颈时,她总是去卓羲那里讨一杯茶。
有时是玫瑰,有时是茉莉——这全凭卓羲的心情。
“Joyce,你能和我讲讲艺术哲学吗?”
她有时发问,卓羲总是寥寥几句将话题终止,然后继续沉默地去干自己的事。
一开始简薇总觉得她无聊。
尽管这样一副好皮囊,只是单单地欣赏都足以让人心情大好。
但她总是沉默着,多少会让简薇觉得些许无聊。
直到有一天,她问卓羲能不能唱首歌——那天,卓羲的心情看起来相当地好。
卓羲问她想听什么。
她说你随便唱些什么,我都喜欢。
于是卓羲就在冬日温暖柔和的阳光下唱起一首俄语民谣。
清透的歌声从她的小房间里传到整个火鸟,惹得所有人都探出头来寻找声源。
一曲结束,她微笑着告诉她,这是她最喜欢的歌。
“很美的歌,很美的歌声,感谢您,我得去上晚课了。”
那天,简薇几乎是落荒而逃。
卓羲那双颜色不深的褐色眼睛里折射了冬日的阳光,她只是淡淡地看窗外,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10
简薇和米易坐上回家的列车,两个人聊了许多许多。
她们从高中聊到火鸟,然后又聊到火鸟之后——总之,天南海北地聊,最后总会落到她们身上。
米易说她走之后,在学校收拾东西的某天,收到了一个信封。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外面写着“米易亲启”,于是她小心地划开了包装。
里面是一张手绘的明信片,落款是“梁笙”。
简薇说她最后也没有在火鸟毕业,最后的最后,因为出国的提前,她缺席了最后两节课。
卓羲在她走的那天拍了拍她的头,祝她一切顺利,幸福美好。
然后潇洒地转身,哼着那首俄语民谣,走进了春末夏初的阳光里。
11
同学聚会上,大家客套地攀谈着,米易和简薇却缩在角落里。
她们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与这些人并不熟悉。
她们坐在一起沉默着,长久地怀念着那段在火鸟的日子。
很默契地,没人问火鸟现在怎么样了。
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火鸟早在某年某月某个绚烂的夏天,在现实中散失了。
梁笙和卓羲再没有消息,也许是离开了这里,也许还在这里,总之火鸟不再了,她们也无处寻迹——仿佛火鸟的那段时光只是米易和简薇单方面的幻想。
但是那些如秋叶般静美安逸的时光确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充满花的大院子,那首俄语民谣,那张明信片,都昭示着火鸟的曾经。
火鸟散失了,火鸟永远在。
这所没有名字的学校,就静静地矗立在她们的心里。
是生生不息的火鸟啊,怎么会散失呢?
我们宁可相信火鸟只是去寻找自由的踪迹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