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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忏悔诗 ...


  •   (1)

      “主,我向您忏悔我的罪。
      “我对我的姐姐产生了嫉妒与取代她的妄念,我对我的母亲产生了怨恨的情绪,我也……因为我父亲的身份而产生了执念。
      “我的主,请您赐予我光,赐予我智慧,请您给予我最为无私的宽恕。
      “因为我正用我全部的心切慕着您。”

      那是一间安静而隐蔽的祈祷室,一席朴素衣衫的贵女敛衣下跪,轻轻将手放上桌面的《圣经》封面,对着那个站在简易洗礼台上,煤灰色头发的男人进行忏悔祷告。

      “主会宽恕您的罪。”身穿主教长袍的男人缓缓走下洗礼台,胸前佩戴的十字架随着他的动作叮咚作响,面容似耶和华最为仁慈的恩赐,只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以引得他人成为他最虔诚的信徒。

      少顷,男人停在少女面前,话音中带着某种近似慈悲的平静,“因为,您在我心中完全正直,敬畏神,必将远离恶事。”②

      “愿主保佑您,神最虔诚的信徒。”贵女站起身,胸前垂挂的那枚银质十字架,与神父所佩戴的十分相似,在烛火的映照下幽幽闪动着暗光。

      男人微微笑了,合掌将那本她刚刚用来忏悔的《圣经》拢起,握于双手掌心。

      “您亦是,您在我心中全然完美,毫无瑕疵。”③

      ……

      她与他的初遇,是在一处阴沉的大雪之中。

      他一身单薄褴褛的旧衣,昏倒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除去那明显不属于本国人的面容之外,唯一随身的,就只有两条悬挂着十字架的项链,那也是他即便是身无长物,也要用性命保全的物件。

      她是路过的德川贵女,得见此人,到底是人命关天,不忍甩手离去,只好一叠声地吩咐随行的武士停下车驾,将他转移至德川家距离最近的院子寻人救治。

      好在这人也算是被眷顾者,身上的伤势看着颇重,实际上,也没有会危及性命的重伤病。她在别馆与女侍们一起,衣不解带地照料他几天,他便醒了过来。

      遇他时方知,何为被诸神格外眷顾的面容,哪怕这面容并不属于本国人。

      “你醒啦?”她趴在他的榻台边托腮笑了,“你不是本国人吧,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是一位随海船前来传教的大主教,”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身份据实以告,“前些年,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就只能流落至此地步。”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理解地点了点头,“前些年,针对吉利支丹④的事件确实不少,好在最近风头松了许多,也算是有了些喘息的时间。”

      “那么,多谢您慷慨的恩赐与救助。”男人轻轻点头,“若是有所不便,待伤好后,我就从您这里告辞,并偿还您应得的,虽然我此刻身无长物。”

      她想,她那时一定是疯了。

      “请留下吧,”她握住他的一摆衣袖,低声对他说道,“您若想偿还这份恩情,就请留在我这里,为我讲述一些有关于你的神的事情。”

      “用传教来偿还恩情么?”男人的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带着动容与信仰的虔诚,恍然间,她觉得那人仿佛透过她,在看着他的神。

      只消片刻,他又微笑起来。

      “倘若您愿意让我这只会带来麻烦的人留在您的身边,聆听神的言语,我的神,也将会如赐福我一般赐福于您。”

      “而我,感激您,一如感谢我的神。”

      (2)

      在那之后,他便在她家中住下了,拥有了自己的卧室,甚至有了一间只属于他一人的祈祷室。只不过,因为他与她的家人们信仰不同,他的祈祷室中绝大部分时间都仅有他一人出入,她算是他那间黑暗小屋里唯一的一个客人,至少,在她的家中,正是如此。

      他的伤很快就养好了,因为练出一身好刀法在她的父亲身边谋了个职位,也得了来自她父亲的赐名压切长谷部。

      “我在西班牙帝国的时候,曾经有过教名,也曾经见识过那座传说中依水而建的繁华城镇,最终,又因为主的任务而来到这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某天,在她前往他的祈祷室拜访时他如是说道,“现在,我是压切长谷部,我感恩这个名字,属于您的名字。”

      说到这里时,男人微微笑了,新裁好的主教长袍垂落至地面,随着他脚步轻动沙沙作响。

      “那么,您今天,也是来向我忏悔的么?”

      男人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曾有过改变,依旧是那样虔诚的,小心翼翼的……

      有些昏暗的祈祷室中,仅有他与她二人,一室寂静之中,就连心跳的频率都被放大了许多。

      “或许吧,”最终,她轻叹出声,“长谷部,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会嫉妒,会渴望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做到像他一样,对自己得到的,遇见的一切人与事都抱有感激之心,无论是好是坏。

      “我该向您忏悔我的自私,我的狭隘,以及,那些我无从道出的,不合理的欲望。
      “而您,又是为何呢?为何会像感谢你的神一样感谢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

      男人的手轻轻停在她的额心,而后,她感到一阵让她神思为之一振的清凉,却是他不知何时,已经取下了自己胸前的十字架,用它贴住她的额。

      她想,这个身为主教的男人似乎拥有着一种难言的魔力,只是被这枚十字架轻点额心的小小动作就让她感到内心的波澜缓缓平复,而她垂下眼帘,握住那枚十字架,满怀虔诚之心地亲吻它的表面。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它若存在,它若存在,亦将永不止息,⑤”虔诚祷告之间,他的声音竟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让我们相爱,却不能超过爱神。”

      一如她与他那段犹如宿命般的相遇,他的祈祷室让她无处安放的心得到休憩,他聆听他的忏悔,宽恕她的自私,也成为了她的镜子,她的……

      她知道他所说的相爱不过是圣经中的字句,却又在听闻这句祷告时,道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感情,只知道,她的生命似乎从初见之时就已然与他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犹如他故事中的亚当与夏娃,从骨血中分裂,永恒斩不断的牵绊。

      她的眼泪忽的便落了下来,打湿了她亲吻过的银色十字架,又被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收回。紧接着,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为她拭去了止不住的泪。

      她的心中似开了一篇花园,柑橘与苹果散发着甜美的香气,诱惑她将之采摘。

      “我的神,我的主,我向您忏悔,因为我是如此的自私,肖想着不应属于我的。”

      “神会宽恕一切,”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她也借由这个动作看清了他的眼睛,亦如往常,又似有了些许不同,“若是自私爱慕超过神的,便是不可宽恕之罪。”

      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透过她,看到神。某种深沉的暗色一闪而过,快得让她甚至以为那只是她的一点错觉。

      好在,他很快就将她松了开去,动作亦如往常。

      “吾主,吾神。
      “吾之骨血,吾之心脏。”

      神思不属地离去之时,她隐约听到他轻声的呢喃。

      及至女子轻巧的脚步消失在远处,压切长谷部握紧手中的十字架,俄而,缓缓将之拿起,动情亲吻着她的嘴唇曾经触碰过的地方,而那里,尚且存留着一丁点属于她的,令他为之痴迷的芬芳与温度。

      在对于他的认知上,她是错的,错得彻底。

      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就已不再是那个爱神超越一切的主教。

      他借主之名,聆听她心中之罪,亦犯有比她更加深重十倍之罪。

      (3)

      倘若有一天,普通的祷告与忏悔无法成功消弭那些日益深重的欲念与心魔,又当如何?

      这一点,长谷部并不知晓。

      或许安逸而闭塞的生活真的能够磨灭人的斗志,他不再专注于外出传教,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并留在了那处她随时可能造访的祈祷室里,至此专属于她一人。

      她来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个静默聆听她忏悔,收集她眼泪的主教,以人身在她面前扮演主之圣洁。她不在的时候,他便化身为地狱之魔,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她的一颦一笑,在梦境中吻去她的每一滴因忏悔而生的眼泪。

      倘若,普通的祷告已无法承载心魔,就……像抄写圣经一样,亲手抄写一首忏悔诗吧。

      压切长谷部如是想着,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心意与痴妄写在那本《圣经》背面,每日每夜,记载成一首长诗。

      自此后,圣经的正面,是神明的诫告,圣经的背面,承载恶魔的私语,每一笔,都比真正的圣经抄写更加用心。

      而他也在一个天光闇沉的日子里,将自己一直贴身携带着,从未丢弃过的十字架送与她一个,并借着颂赞美诗的时候亲手为她戴在颈间。

      看着她怔怔抚摸项链的样子,他感到心中有了一阵切切的满足,就好像,伴随着这个小小的馈赠,她便将成为他的东西似的。

      他费了些力气才压下了这贪妄大胆之念,本以为这般若即若离的关系即将持续至永久,却不料,没过太久,她就在自己本不应出现的白天时间,突然冲进祈祷室,来到他的面前。

      他还来不及惊喜,就被她拉住了主教长袍。

      “长谷部,快,换掉衣服,和我走,他们在抓捕城里的吉利支丹了,”她飞快地将那只行囊里的东西拿出来给他展示了一番,“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得用的东西,应该足够你用到九州港,到了那里之后,你就想办法找到一艘去往你故乡的航船,回去吧。”

      “最近的风声,又紧了么?”长谷部并不觉得吃惊。

      事实上,这也是他这些日子里一直不曾出外露面的原因之一,外界抓捕令下,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倘若被捉去,便只有一死。

      “我们只有就此分别了,是么?”离去之前,他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次回去之后,你就……千万不要回来了,”她的话音渐渐哽咽,而后,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本来还打算,按照你们的习俗为自己办一场结婚典礼呢,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了。”

      “你……”长谷部听闻此言,悚然一惊。

      “我父亲要把我嫁入天皇家,”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嘛,其实这也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哪怕是他们不会抓走你,我也注定不可能拥有一个像你说的那样的婚礼吧。”

      不,如何不可能呢?无论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她若想要,无论何物,哪怕是他的命,他都愿拱手奉上。

      只可惜,她与之索要的对象,并非是他,而是他人。

      “无论如何……我都会为您的婚礼,向神祈祷祝福。”

      “说起来,长谷部,我最近似乎很少听到你称主了,对于你的神?”她像是忽然抓到了他话语中的些许漏洞,有些纳罕地说道。

      “因为,他于我而言,是神。”长谷部停顿片刻,方才说道。

      她才是属于他长谷部的主。

      而那个虚妄的,无法触碰的朦胧意向,于他而言,已然只是神。

      他爱他的主远超过爱他的神。

      “所以,哪怕身在远方,我亦会为您祈祷,愿您平安。”

      他的主希望他留下性命,哪怕再也不见,他自当遵从她的意愿。

      (4)

      长谷部离去之后,她仍旧留下了那枚属于他的银质十字架,只是,每天将它戴在更加隐蔽,贴近心口的位置,不再教它被其他人发现,她的婚礼也已在德川府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她的父亲对于她放走长谷部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是在搜捕令下来之后对她说了一句还好人走得快,不然再见面的时候,就连他都不能违背大名的意愿。紧接着再开口的时候,就是一再地对她叮嘱着有关于嫁与天皇和亲的必要性,以及面见天皇之时所需要遵守的一些规矩,哪怕如今的天皇毫无权力,只是一个随便大名们摆布挟制的工具。

      她从未见过今上,更谈不上有何感情。她的心不属他,却又因为身上流淌着的德川血脉而无从选择。

      可以说,她就连死亡都不能受自己的全部掌控,更别说嫁给哪一位丈夫。

      她唯一能够做主的就是在成婚当日,拿走了那本他离去时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圣经,以及,那条被他亲手挂在她颈间的十字架项链。

      她亦是在自己的婚礼上,重新见到了那个被取名为长谷部的男人。

      他在她换上一身白无垢,嫁与天皇的婚礼现场,被几位披甲武士压制着跪伏在地,全身是伤,奄奄一息。

      “您说,您希望拥有一个主教为您主持的婚礼,所以我来了,”男人抬起头,仍旧是那双明亮虔诚犹如凝视神明的眼睛,“我是主教,有资格……咳咳,为您,主持婚礼。”

      下一刻,他就被武士踢翻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抱歉打扰您,这是我们刚刚在大内城墙外抓到的吉利支丹,他一定要见到您,为了表示宽宏,就送来问问您的意见,是否立即对他行刑。”武士们向天皇禀报,她却只能默默扭过头去,将指甲掐进肉里。

      她从未同他说过,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只是爱他,并非全然是爱着神。

      因为爱他,才渐渐学会去爱着他爱的神。

      “先押到一边去吧,等婚礼完成。”天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现在行刑,没来由脏了这处办婚礼的场地。”

      她心下一松,又一紧,耳边隐约听到他用他故土的语言念着些什么,却又像是再也听不分明了般。

      她在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搀扶下,缓缓走上阶梯。

      也终于,听到了些许他口中低声的喃喃究竟是怎样言语。

      也是一段圣经中的话。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她,却寻不见。
      “我说,我要起来,游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她,却寻不见。”⑥

      ……

      而后,她便听不清他在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婚礼结束,她从长阶之上归来,才从看守他的武士口中听到了一些被他们嗤之以鼻的一言半语。

      “还在说什么,能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死亡,都与他一同,再不分开之类的……神才知道是哪里来的奇怪话,好像我们中宫能应和他,答应他一样。”

      她听得此言,蓦然冲上前去,在他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从他的腰间抽出他的刀。

      第一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他的心脏。第二刀,她毫不犹豫地插入自己的。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看守的武士们甚至完全没有猜到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贵女能够决绝至此。

      “……我愿意。”

      鲜血沁透地面,随着女子轰然倒地气绝,一本被妥善收在怀中的《圣经》掉落在地,书页被血侵染,露出其上誊抄的内容。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⑦

      一阵微风吹过,染了血的书页翻到背面,露出一行认真被誊写的小诗。

      “当你需要有人倾听的时候,
      我就在这里;
      当你需要温暖怀抱的时候,
      我就在这里;
      当你需要有人牵你的手,
      我就在这里;
      当你需要有人为你擦去伤心的泪水,
      你知道吗,我就在这里。”⑧

      ……

      我的主。
      您知道吗,我永远永远,都在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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