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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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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山实非一座山,乃是重峦叠嶂中最巍峨的一座。从大江蜿蜒处进山,其内峻峰环绕,龙盘虎踞,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峰顶常年覆盖皑皑白雪,是个极寒所在。
周子舒来到此地已有月余,久不近人烟,今日难得下山,不想却得了一桩奇遇。
话要从三个月前说起,那日在西北武库,周子舒练成六合神功,全身经脉得以复元,尤如重获新生。哪料睁眼却看见奄奄一息的温客行,心里瞬间明白,这人所做乃是以命换命的蠢事,他当时极是哀恸、极是怨忿,一时忍下了,果断依着双修法子,好歹留住他最后一口气。
其后连续几日昼夜不息、掌不离身、源源不断为温客行渡过真气,终于见他有了微弱呼吸,才敢稍稍离开几步。
武库虽为积雪所掩埋,到底拦不住他。待他催动雄浑内力,在门口劈出一条生路,缓缓往外走出去。此时天色阴沉,眼看又是一场大风雪要刮起,举目四望,尽是茫茫白雪,来时的路和痕迹全都被抹煞了。饶是他前半生历经大风大浪,现在又神功盖世,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站在这苍茫宇宙之间,似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便也罢了,武库拦不住他,雪原更不能,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事不省、生死未卜的温客行。周子舒自忖有几分英雄胆气,来去潇洒,无挂无碍,若是温客行如实告知他修炼这神功的原委,他自当另寻他法,或是承了他的恩情;偏偏他一句话也没留给他,让他在此后岁月里想无可想、念无可念,周子舒不甘心,说什么也要救活他,哪怕在这荒漠雪原中耗竭内力。
又如此修炼半月,竟也慢慢参悟了六合神功的双修奥义,不仅周子舒功力更进一层,温客行也渐渐能自行运转内息,脉搏呼吸皆有所恢复,周子舒适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只是,这人始终昏睡,未有一时半刻清醒转来。起初周子舒只当他伤至根本,须得日夜安神定魄,也就任其自然,不曾多虑。待着堪堪睡了月余,仅靠周子舒渡些冰水与他维系,日渐失了形容。
一来周子舒并不精通医术,二来傍身神功亦未完全领悟参透,不知其间是否有甚利害之处,盲目练就,怕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便练三日歇三日,练了又一月,最后没了主意,只得传讯与七爷和大巫,求助良方。
又得数日,七爷一行人赶到。大巫查看了温客行的伤情,道皮肉血色如常,并不憔悴,只神思昏迷,于性命无虞。但受损筋脉恢复缓慢,须得耐心调养。
武库所在之处荒山野岭,大雪封山,雪崩时常有之,不宜人居,众人商议前往长明山,再作计较。
如此这般,少不得一路驱驰,朝夕不止。依着叶白衣给的地图,众人寻到了长明山,进山又行了半日,方才来到一座寺庙前。
且看这寺庙,虽然人迹罕至,烟火不盛,毕竟岩幽壁峭,云光杳然,柏檀叠秀,正是,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松竹依依绿,禅堂处处清,这山门上书四个遒劲大字,“长明山寺”是也。
景北渊离鞍下马,入眼便看到山门内高耸的钟楼,其后层层殿阁,叠叠廊房,竟是好大一座寺院,禁不住感叹道,“呵!岂不是来到了福地洞天,蓬莱仙居!子舒,巫溪,你们来看!”说着抬腿要往寺院门口去,却被巫溪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景北渊只得转身回来。
他们此番深入中原,一行十余人,七爷与大巫各自骑了马,差了两个小厮赶车,以及随身四明四暗,八个护卫。即使四个明卫,也只作一般挎刀随从,不敢多惹耳目。晋王赫连翊在武库失利,其后仍在搜查他们的下落,不可不防。
巫溪此时正在听暗卫的汇报,得知这寺庙有房舍百余间,大小和尚、上下房长老七十余众。但都只一般修行僧人,无甚特殊之处。这才自己走到寺门前,拍门等候。
同行的马车随后转将进来,赶车小厮择个平坝停车妥当,把马系在寺门外的椿树上,还没待支起脚踏板,一个十来岁少年跳下马车来,回身撂起厚布帘子,对里面的人说道,“师傅,我们到了。”这人正是张成岭。
再看马车内里,一侧加宽坐塌铺就毯子,上面躺着一人,锦褥玉枕俱全,虽则春寒料峭,此人却未覆衾被,入目便是一身翠竹暗纹锦袍,墨色腰封束得颀长挺拔身材,这人兀自沉眠,眉目敛静,样貌端的是俊朗无比,过目难忘。
马车轻晃,枕边落下一缕白发。周子舒拿手捡起,收在枕上,轻轻拍了拍,细不可闻地对沉睡之人说道,“别闹,我去看看就回来。”
待他下了车来,在近处站定,看那寺门刚刚开启,走出来一个小沙弥,听大巫讲了投斋住宿之意,却未答话,只高声相问,“诸位中可有一位尊讳称作周子舒,周施主?”
周子舒心下纳罕,这深山之中的寺庙沙弥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难道他们的行踪早已败露,说不定还有追兵埋伏在此处,这长明山也呆不得了?
想他昔时天窗之主,也是成名的人物,这一生躲躲藏藏,竟是没个去处。
那小沙弥却是伶俐,见众人谨慎不答,顺着眼神,远远望了周子舒,道,“请诸位在此稍候,待我请方丈大师出来讲话。”说完转身进了门去。
察觉事有蹊跷,大巫退到景北渊身边,安排下护卫断后,周子舒遣了成岭进马车,三人汇到一处,当即决定离开。若只一般江湖打手或军官士兵,周子舒自也不怕他,大不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你虽不害人却也不能等着人来害你。但中原武林僧寺众多,遍布各地,消息互通,且武功高强者辈出,若通了朝廷,形势将于他们更加不利。现下老温昏迷不醒,成岭年纪尚小,七爷景北渊又身份特殊,万般无奈,只能躲一时算一时。
正当他们拍马欲走时,一阵朗朗笑声自寺内传出,只见一位须眉皆白,双目炯炯,骨骼清奇的灰衣老和尚跨大步迈过寺门,直奔周子舒的马车而来,径直拦了马车去路,道,“圣人驾到,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还请周圣人留步,贫僧有事相烦。”
周子舒见这位方丈大师形貌不凡,行动之间,无声无息,步下却虎虎生风,料是内功了得,修为不浅,又听他言辞恳切,想必这样的高僧大德不会来为难他们一群难素昧平生的人。随他出来的十二位寺院职司,都不是一般和尚。
但叶白衣不曾提过长明山寺,也未提过认识寺里的方丈,这老和尚何来找他有事?今天倒要弄清楚再走不迟。
周子舒跳下马车,朝方丈抱拳行礼,道,“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当不起圣人二字。我师徒亲友五人旅途劳顿,路过贵宝地,想求借一宿。刚才听小师傅叫我名字,不知从何处听来?”
方丈大师竖手回礼,恭敬道,“阿弥陀佛,圣人肯留宿,乃寒寺之光!鄙寺弟子无知,直呼圣人名讳,冲撞之处还望见谅。”
周子舒摆摆手,并不介意,“大师言重了。”
方丈继续说道,“周圣人的名讳,是由一位玄明圣僧告知,这位圣僧自关外之地远道而来的,乃是达摩禅宗六祖座下亲传弟子,也是大云寺法主。昨日晚间,圣僧降临寒寺,嘱托贫僧今日相迎周圣人,烦请圣人入寺听经,参禅解悟。”
周子舒寻思,我并不认识叫玄明的僧人,这位高人不但知道了我们的行踪,还料到我们要在此处逗留,如此看来,他已将自己一行人的底细摸得清楚不过,但却不现身,不知有甚图谋?
周子舒问道,“听经和参禅?这就是方丈大师吩咐在下的事?既然受玄明圣僧所托,能否请方丈引我们相见?”
方丈大师道,“吩咐不敢,我等只盼望能得周圣人指点迷津。至于引见,还请圣人见谅,玄明圣僧昨夜下完法旨,业已离去,贫僧也不知去向。”
方丈大师这一辈的高僧大德无一不是经过二十、三十年的勤思苦修,方能有今日之成就,周子舒年纪轻轻,却被玄明高僧尊崇为圣人,想必有过人之处,若非武功造诣匪浅,就是佛学修为无边,所以方丈对他恭敬之余,也心生佩服,确有意相邀谈经论道,见他不语,便道,“圣人远来辛苦,请移步寺内奉茶。”
周子舒听说玄明已经离开,倒不十分诧异,这位高人若肯现身相见,自不必等到今日。这人是敌是友,尚不得而知,周子舒只得将计就计,希望打听出更多消息。但目前看来,方丈大师也所知不多。
至于“入寺听经,参禅解悟”——周子舒心想,自己这辈子作恶多端,下地狱都不冤,哪里修得半点佛性,请我参禅解悟、指点迷津岂不荒唐滑稽,便再问道,“周某一生未修善行,与佛祖无缘,既听不懂经,也参不来禅,我与玄明高僧并不相识,不知方丈大师是否错认了人?”
方丈大师长须一捻,道:“周圣人佛量无边,庄严法相,贫僧自是没有认错。”
周子舒听着左一个右一个圣人的叫,很是烦恼。眼见午时已过,众人饥肠辘辘,周子舒心想,不管那玄明圣僧是何方神圣,不管他目的何在,进寺去听他们念一回经,参一回禅,也碍不着什么事,且跟他去听便了,好歹休整一夜,明日再上山。于是便说,“那我等便叨扰了。”
“善哉善哉,周圣人助我寺僧众完成业果,实乃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方丈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在他背后的十二僧也躬身行礼。周子舒受之有愧,赶忙回礼。
这时,却听方丈大师说道,“圣人的高徒亲友,鄙寺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车上这位公子,不能进我寺门。”
与他们随行的,只有一辆马车,车上的公子,便是温客行。
周子舒心往下沉,这是冲着老温来的?难道是老温的仇家?他如何知道车里的人是温客行,难道也是玄明告诉他的?那人若是为了寻仇,为何不自行前来,非得绕一大圈,故弄玄虚?
一旁的张成岭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为什么我们能进,我温叔不能进?”
众人默不作声,等着方丈大师说个明白,只见他退后一步,不慌不忙道,“罪过罪过,出家人本不言他人之非,施主定要问询,”他眼神扫过温客行所在的马车厢,寒光一凛,“这位公子罪孽深重,污浊邪秽不堪,上拦仙佛修行证果,下阻凡人功德圆满,众神皆怒,十恶不赦。我长明山寺乃千百年佛门净地,万不容他玷污。”
此话一出,听者皆是大惊,张成岭心直口快,急急喊道:“你胡说!我温叔是顶顶好人,你做什么诬蔑他!”那方丈大师神色不动,唱了两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景北渊虽与温客行相识不久,却也听不得这莫须有的罪名,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可是认识我温兄弟,素来与他有何恩怨?”
方丈大师却回答道,“贫僧虽不认识这位温公子,但我佛神通,偈告禅机隐语,此人罪大恶极,实乃天所不容。”
周子舒听罢,只是冷笑。这世间惯有谣诼或青眼,何须佛祖置一言!你佛神通广大,可曾问过人间公道?
他因修练六合神功,离开冰雪之地数日,常是通体灼热,听了这番欲加之罪,更是心头火起,怒道:“你们常说自己出家人慈悲为怀,尚不论我师弟没有作过你所说的那等罪孽,就是作了,也是天下人忘恩负义在先,他报仇雪恨在后。他年幼沦落鬼谷,半生受苦,你们那漫天神佛,不救他也罢,如何还敢口出狂言,恶语伤他!”
方丈大师道,“罪过,罪过。周圣人请息怒,请到寺中说话”。
“不必了!”周子舒猛一挥手,高声道,“周某敬你是一寺之主,德高望重,不求你慈航普渡,但劝你口下积德,否则当心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一时顿住,想起温客行说过的旧话,“天若不报自有我来报!在下别的本事没有,杀人放火的勾当是做惯了的,在此奉劝大师,吃斋念佛,多积阴德,别等哪一日威仪扫地、功行两失再来怪罪我等凡人。”
说完,转头对其余人道,“这里是住不得了,我们走!”众人皆是答应。
方丈大师仍立于马前,半分未动,道:“阿弥陀佛,周圣人这般恚怒,实乃贪嗔痴三毒所害,陷苦海深矣!万望圣人寻求法度,及早归昄我佛,坐禅诵经,方为正道。”最后一句,已颇具威慑之力,十二僧众疾速上前,围住马车。
周子舒见状,轻蔑笑道,“怎么,方丈大师还要动手指点指点?”说着,掌中运劲,猛地发力推出,直往钟楼打去,只听“镗——镗——镗”几声巨响,钟鸣声刹时传遍山野,久久不息。
他这一掌乃用了十分全力,隔了数十丈击中大钟,力道虽是减弱,但其中威力,习武之人一看即知非同小可。
周子舒摆开架势,阳手朝天,道,“方丈请吧!”
方丈大师却往后退开几步,微一摇头,十二僧立即收势,快步退到方丈身后,站定待命。
只听方丈缓缓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讲究勿嗔勿怒,怎能妄动拳脚。只是,周圣人如此执迷不悟,恐自断前程,贫僧唯有一偈相赠:
现心亦无心,
现法法也辍,
人我不见时,
碧天光皎洁。
望周圣人常念常存,立意安禅,早日功成证果,莫要埋没佛祖度世苦心。”
众僧皆唱,“阿弥陀佛”。
周子舒全然不听,径直钻进马车,一拍厢壁,小厮便催马出发。马车后面,七爷和大巫也已攀鞍上马,一行人向着山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