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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中鬼 青灯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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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午时,陆青便又掌起了那盏灯。
昏黄模糊的灯芯似有若无的跳动着,和着他独自穿行在山林的脚步声。
孤独,空旷。
山中无岁月。
陆青便每晚手执青灯,绕着山林行走一圈,有时会发现一些被猎户伤到的小动物,随即小心翼翼的带回自己那破旧的茅舍。
待伤好了,陆青也不管它们,过些时日,那些小动物便自行离开了。
山下便是村子,村子里曾传出流言,有凶恶的鬼魅在午时出没,面目丑陋,食人心脾,手里还拎着把青灯。
那鬼灯,怕是看准了哪家的孩子勾了魂做领路用的呢。
这些,陆青不知。
他只是日复一日的出门,行走,回家。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近了发现,是一只脏兮兮的狗,黑灰色的毛发被身上几处咬伤流出的血液染得粘在一起。
陆青伸出手。
那奄奄一息的狗却猛地张口,恶狠狠的一口咬向他的手臂,双眼绿的发亮。
陆青抽回手,一把掐住狗的脖子,狗在和他对视片刻之后,呜咽了两声,放弃了挣扎。
挥袖一提,浑身血迹的狗便老老实实的趴在陆青怀里。
被捡回去的狗两三天就可以一瘸一拐的跑跳,陆青也不管他,每日做好了吃的丢给它,狗也就安安分分的趴在一边,盯着陆青手中的书卷。
很多天过去了,狗还是没有走。
陆青诧异,却也没说什么。
狗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住下了。
偶尔会刁来一些獐子野兔之类的,放在陆青脚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陆青不着痕迹的叹口气,却是晚餐时摆上香喷喷的炒兔肉、炖山鸡,和一脸口水的狗默默的吃着。
不同于往日茅舍的寂静,狗虽不怎么吠叫,却是实实在在有生命的。
陆青便一阵恍惚。
心下生出有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动物也不错的想法,虽然那只是一只狗。
如往常一样,午时出门,手执青灯,只是身边多了条黑灰色的狗。
这日,却碰到了一个扭了脚的小姐。
柔柔弱弱的,蹲坐在树旁小声抽泣,生生哭花了一张芙蓉般精致的俏颜。
陆青怔楞。
伸出青白的手,将小姐抱了回去。
狗阴沉的看了一眼陆青怀里的姑娘,喉中呜呜的威吓,被陆青一个瞥视给压了下去。
小姐是山下村子里柳员外家的小女儿,循着传言来的,想要看看可怕的吃人妖怪长什么模样,傍晚跑出来,进去山林就迷了路,被山林里阴阳怪气的树影和动物低低的吼声吓得崴了脚。
陆青治好了柳家小姐的伤,小姐每日陪着陆青说话,讲些学问上的东西,两人时不时面露笑容,好似很快活。
只是厌恶陆青身边那只狗。
几次三番皱着眉埋怨,公子性情高雅怎会养条恶犬,每次经过它身旁都生怕碰到脏了自己的鞋子。
陆青淡淡的说,可怜它被猛兽追赶,差点送了命,既是遇到了,就是命吧。便也没有赶它走。
只是狗却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了。
村子却又传出了些言语,说是柳家貌美如花的姑娘被山精鬼魅惑了去,只怕凶多吉少了。
夜间用那张牙舞爪的描述唬的哇哇大哭的小娃儿乖乖入睡。
柳氏小姐羞怯的说要报答陆青,邀他一同下山拜访父母,却被婉拒,只让她快快下山,山里多危险,何苦将自己置身险境?
小姐怅然若失的走了。
陆青又回复了平静的生活。
狗却一直没有回来。
怕是待烦腻了,也和那些獐子野鹿般,自行谋生存去了罢。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体会过相伴的滋味后,终是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有些索然无味而已。
没隔几天,在自己破旧的茅舍外发现了扭捏着转来转去的狗,耷拉着双耳,不时嗅嗅门前的痕迹。
陆青嘴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慢慢的走过去。
狗看到他提着灯回来的身影,眼里一亮,忽又背过了瘦骨嶙峋的身子,赌气不搭理他。
陆青觉得好笑,蹲在它面前,枯瘦的手细细抚摸狗硬硬的被毛,粗糙,温暖。
一遍又一遍的抚过。
狗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身体,转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一下陆青冰冷的手,又把头转了回去。
只是眼神从未温良乖顺,每每看过来,都是狠厉的睁着。
陆青又开始带着狗行走在午夜寂静的山林里,一盏青灯,两个身影,却不再显得冰冷。
有轻轻的风拂过,一人一狗同看这无边月色,狗蓦地对着月嚎了长长的一声,声音悠远,不多久便传来与其相呼应的叫声。
陆青看着身旁的狗,慢慢的皱起眉来。
柳家的小姐又进了山林,找到陆青。
心仪之人重病,她来寻找夜露灵芝,为其续命。
公子知不知道夜露灵芝在哪里?真的有那种东西么?为何你会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
这次的小姐多了很多问题,陆青沉默不语。
隔天,将一株藏青色的灵芝交给了柳家小姐,不动声色的掩去手臂上狰狞的伤口。
小姐却摇摇头。
只有灵芝还不够,能否借公子手中青灯一用?郎中说,须得山间鬼魅的青灯来熬制灵芝,精魂入药,方能起效。
陆青垂下眼。
原来你早知我是鬼。
原来巧笑倩兮,言谈甚欢都是作假。
却原来食人心的不是山精鬼魅,是人。
阴年阴月阴时阴日出生的四阴鬼人,在出生之时便已注定是鬼,天生的鬼命,手中青灯,是父亲请了道人将魂魄凝入其中,青灯不灭,精魂不散。
陆青从不害人,但却逃不了人心贪婪的猎杀。
淡淡的看一眼柳家小姐跪在脚下哭哭啼啼的脸,如花容颜,却凌乱的凄惨。
我和他两情相悦,如今他就快要死了,公子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只是一盏灯而已,对不对?
只是一盏灯。
你和他两情相悦,所以我就要燃尽魂魄去救他。
你将我,置于何地呢?
罢了,罢了。
所图不过一颗心,一缕魂。
只是,青灯不能交给她。
因为答应了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他。
那人还没有回来,而自己要等下去。
陆青挣开小姐的手,转身离去。
身旁的狗散发出仿佛撕裂一切的气息,危险的逼近楚楚可怜的女子。
只是未等到靠近,庞大杀气便无声的压迫过来。
陆青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
回头,不意外的看到数十名打手模样的男子围住破旧的茅舍。
一颗心彻底凉了下来。
远处,柳家小姐怯怯的声音传来:公子......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在等着啊......
软言不行,接下来便是强取么。
当真是半点活路不留。
狗突然暴怒起来,冲上去撕咬临近的人,一双眼绿中透着血色。
瘦巴巴的黑灰色身子挡在陆青身前,露出狰狞的獠牙。
陆青仿佛又看到了被自己救起时那一日的狗,凶残,嗜血,骨子里都带着狂躁的本性。
而不是狗的奴性。
四周混乱起来,狗死死的守着,耽耽的盯着渐渐靠近陆青的人。
只消片刻,身上便再度出现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狗怒极,扑向柳家小姐,一口咬上了她的脚腕,顿时鲜血伴着刺耳的尖叫喷涌而出。
而同时,陆青手里的青灯一闪,被身后的人抄了过去。
陆青被甩出去,接着挟着纸符的木剑破空而来,将他狠狠钉在一旁的树上。
轻轻的咳了几声,便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了。
狗看到陆青,几欲目裂,凄厉的嚎声响彻深山。
黑灰色的身体里竟响起骨骼寸寸拔升的闷声,众人惊诧时,已变为了狮虎一般的大小,腹白黑背,油亮的被毛根根竖起,散发出滔天的怒火。
柳三是柳家雇来的护院,今天三十,常听说山里有鬼,却从没听说有这么大的妖怪,正胡思乱想间,身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他呆呆的转头,只看到一个残影。
有液体滴落的声响,循着声响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他自己的身子在一旁立着。颈上……
我的头呢?
这是柳三临死前,飘过脑海的唯一一个念头。
身形徒然增大的狗,一步一步的走向因恐惧连整张脸都扭曲了的柳家小姐。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风起,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只剩她一个活人。
它最恨的便是她。
让陆青伤心的,都该死。
让陆青受伤的,全都该死。
张开血盆大口,狗正欲将女子撕成粉碎,却传来陆青低低的声音。
让她走。
愣了片刻,已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狗继续往前。
你还做不做我的狗?
陆青淡淡的声音又传来,虚弱却毋庸置疑。
狗顿住,转身朝陆青奔去,回头狠辣的瞪了女子一眼。
女子手里紧紧的抓着青灯,跌跌撞撞的想要爬下山。
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是女子听到名为陆青的男子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很多年后,她如愿和心仪之人成了婚,有了儿子,白发苍苍之后,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心脏还是会抽紧。
不知那书生模样的鬼魅和那个凶狠的妖怪,后来如何了呢?
狗回到了陆青身边,陆青的脸此刻更加灰白了,他看着庞然的“狗”,轻叹一声。
你这是何苦?自毁修行,岂不是又要重头来过?
狗眼底的戾气渐渐褪去,轻轻凑过头,舌头舔上陆青冰冷的脸,蹭蹭他的脖子。
只有在看着他时,才会变得平静。
不怕自毁修行,我只要你好好的。
被道法所困,又没了青灯,这具身体,终究会被业火焚尽。
看着狗急的团团转的样子,陆青勾起一个笑容,抬起手,抚摸它的头。
我不会死。我还要等一个故人,他没来,我就不会死。
陆青淡淡的说,摊开手掌。
狗看着陆青枯瘦的掌心,一团微弱的蓝色火光在静静流淌,如湖底月光。
不要生气,这是命里的劫,只是交给她一半的魂魄,我还死不了。
我大概……要沉睡一段时间了。
狗的眼里第一次有了留恋和伤心的神色,直直的盯着他。
只怕等我醒来,这世间,又不知是何景象了。
狼族百年修行实属不易,你还是回深山吧,不要……再踏入这尘世了。
孤独,总好过为世人所害。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意识远离的时候,陆青模糊的想道。
狗将陆青叼进破旧的茅舍里,轻轻放上一张冰冷的石床,瘦弱的男子安静的沉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亦不知何时能再醒来。
狗最后看了他一眼,慢慢的离开了。
百年时间转眼过去。
尘世沧海桑田,几经变迁,聚散离合匆匆上演。山林却依旧是远山青松,鸟鸣鱼跃,沉淀着古老的气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片深山几乎不会有猎户来捕猎了,曾经的传说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口中流转,越发的离谱,说是遍布强大的妖怪,惹恼了它们怕是半个城镇都要给屠了变作他们腹中之食。
这些,陆青自然也不知。
一日,一个男子来到茅舍。
黑灰色的长发,削直的脊背。
整整百年的时间,若不是有阵石在附近,茅舍早就一根草都不剩了。
男子盯着石床上沉睡的人。
长发铺满地,缱绻流泻,依旧是枯瘦的手搭在床边,眼帘微微闭合。
和百年前同一个姿势。
陆青,你早知我不是狗,是狼。
陆青,你只记得要等一个人,却不知这人早就来到你身边。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名少年被兽夹伤了腿,坐在树下发呆,陆青于午时途经,便将少年好生包扎了带了回去。
没过几天,少年的腿便好了,只是却不离开,每日缠着陆青问东问西,上山采药下河抓鱼都要牢牢跟着,寸步也不离。
没来由的一日清晨,少年却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纸:
陆青,我有要事速回,暂别。
陆青盯着纸上“暂别”二字,盯了好一会儿,半响,没说什么便收在了怀中。
往后的时间里,每日午时出门,凌晨回家。
直到很多年之后又救下了一只狗。
狗也没有离开,宁可自毁修行也要救他。
高瘦的男子缓缓蹲下,凝视床上的人青白的脸。
陆青,你可知,小小兽夹根本伤不了我,看你一声不吭掏了草药便熟练的为我止血,仿佛这种事情做了无数次。我好奇不过便缠上了你,终日扰得你不得安宁。
信使来到,告知我族内大事,我才不得不离去。
虽是暂别,心中却想着,许是见不到了罢。
狼族内乱,而我仍年幼,努力维持的各派平衡,终有一日被打破。我的血亲全部遭了杀手,在一群强壮高大的金狼军面前,我只是一只没用的狗,只能逃。
我讨厌狗,当时却不得不像一条狗一样没命的逃。
我只能等。等到我足够强大。
当你的手伸来,我反射性的张口咬去,却对上了许久不见的一张脸。
只是我连开口叫叫你的名字都做不到。
因为我已被打回了原形。
算上那一次,陆青,你一共救了我两次。
百年终于过去,我又得以修成人形,只为来与你相见。
狼族已不需要我,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陪着你。
我讨厌狗,却甘愿做你的狗。
大好湖光山色,银盘若雪,你一人独享,岂不可惜?
今后,我还和从前一样陪着你,每日做那些最枯燥却是最有趣的事,陪你看书,陪你踏遍青山。
手掌抚上冰冷的脸,男子如幼兽一般在陆青脖颈处蹭动。
为何你还不醒来?
无妨。我便等下去,直到你睁开眼。
这些年,我有好多事情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