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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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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固元三十年。
漫天的秋雨,从天上一丝丝飘零下来。
秋风吹过,无数条由雨丝结成的水晶帘随风摇摆着,一股寒凉浸入骨髓。天地间仿佛垂挂起副无垠的幔帐,层层叠叠的屋瓦愈发苍黑,屋檐下的秋雨滴答作响。
街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颜家在这敌国进攻频繁的节骨眼上被指证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被怒极了的皇上当场下令诛灭九族。全府二百八十七人无一活口存活于世。漫天秋雨连绵不绝,似是想冲洗干净这场罪孽。
长安街上的每户人家都将自家大门关得紧紧的。包括丞相府的大门仍照旧紧闭。
府内笼罩着一层阴森的氛围。庭院里人造清泉溅落的水珠跌入潭中,滴答滴答。细密的雨声中夹杂着两人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兄长,您明明知道,我对颜皎皎……”
“来兴师问罪的?”
沉静的中年男子负手背对来人,一手拨弄鎏金鹤博山炉,心不在焉地答着问题。
“兄长,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明明是颜游陵害嫂子落得那般下场,您却要迁怒颜府所有人?是,颜游陵罪大恶极,可颜皎皎及其他人都是无罪的!您伪造的那份证据,致使颜府无一活口。兄长,何必如此? ”
“清茂,杀一个人,和杀一府人,有区别么?”
殷清茂始终无法把眼前这位无情的冷面阎王,与从前平静温和又不失少年气息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阿兄,小弟竟不知,您何时变得如此冷漠?”
“我就是这么恶毒。手上已经沾了一条人命,多沾几条又何妨。他们如何,与我何干?”
殷岁晏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
忽地声音又一字一顿,狠意覆霜:“我八年前发过毒誓,哪怕我拼了这条命,都必要颜家血债血偿。”
殷清茂语气带有难掩的失望,“兄长,你就不怕遭到天谴吗?”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你的喜怒心事,可都摆在脸上。看来我曾经教给你的,是都给忘记了。”
殷岁晏继续摆弄着香炉,听到这话竟失声大笑了出来,
“天谴?我若是真怕,早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必留在这京城翻云覆雨?我坏事做尽,遭受天谴也罪有应得。我有何之怕?”
末了又低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我从来不怕所谓的天谴。我唯一怕的,是她没看见我为她亲手报仇后,孤身于九泉之下待了三十年都不得安宁。”
卷起·凡尘引
和元四十一年。
“快看!那就是晏哥儿!”
“长的可真是俊哟!已经是束发之年了,我可得赶紧找个媒人说亲去,别被抢了。”
一群贵妇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今日可是殷小公子殷清茂的满月宴。殷中书令格外喜欢殷清茂的生母李姨娘,为她生下的儿子破格举办宴席。
京中许多有品阶的官员极其家眷都被邀请前来赴宴。
场面热闹得很,同样也有不少后宅妇人为自己的掌中千金挑选未来的夫婿。
殷家的大公子殷岁晏,可不就是京中除了王公贵族外数一数二的完美人选。更何况,殷i家有家规明言,男不可纳妾,女不可为妾。一生只能有一妻。试问这不使哪位不为自家闺女婚事操心的夫人们雀跃?
殷岁晏是殷父正房夫人所出。殷夫人在三年前逝于一场风寒。发妻刚离去不久后,殷父便急不可耐地抬了几房小妾进门。
这不,其中一个就生下了一个庶子殷清茂。殷父爱屋及乌,竟为一个庶子大办满月宴。这可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大家热络讨论着的氛围被一声不合时宜的“扑通”打破。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每个人都能听到。
大家纷纷回头张望,是下都督花家刚及笄的女儿,花见,不小心失足落水了。
下都督官职不高,这场宴会大家算是给殷父殷中书令面子,官位高的满场比比皆是。一个小小的下都督之位,真没什么人放在眼里。
周围有不少围观的人群,却无一人上前施救。花见小姐不会凫水,只能无助地胡乱扑腾着。
此刻,一道红影飞身掠过,如同矫健的鹰一般,将少女从水里捞了上来。
是传说中的殷大公子殷岁晏的。
早在宴席开始前殷父便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收敛住自己张扬的性子,别在他弟弟的满月宴上惹出什么乱子,记得随时保持低调。这宴会的主角并不是他。
殷岁晏也不想出风头,不过他实在无法做到看着一条人命陨落。他人的袖手旁观会导致一个悲剧的发生,这样难道不是更触霉头么?他毫不犹豫选择跳湖救人。
救上来时两人衣衫都有些不整,少女只着一件水蓝长衫,此刻也被湖水浸透,明显地凸出身段。
花见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类型。但是长相看着却非常舒服。大大的杏眼低垂着,白玉盘似的脸上有轻微的红晕,浑身微微颤抖着。她还没从险些丧命的阴影中走出来。
殷岁晏同样微喘着气,一手还紧揽着她不曾放开,丝毫没想到会引发什么问题。
直到殷父一言不发地黑沉着脸过来。
殷岁晏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破坏了人家姑娘的“贞洁”。他要是不负责这好好的姑娘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殷岁晏着实没想到自己一个出于善意的救人行为会为自己白捡了个媳妇。
京城许多贵妇人都暗叹可惜。这么好个小伙子被人抢了先机。
*
三月后,殷家大公子八抬大轿迎娶花家小姐,花见。
下都督花大人接收到这消息后,疼爱女儿的他是差点砸锅卖铁地给花见凑出十里红妆嫁入夫家。只为不让她丢脸,今后在京中的贵妇群也不会被拿来说事。
花见是殷岁晏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过门的正妻。成婚那日其排场之大,不亚于天横贵胄。京中自是没人敢在背后挑唆些什么闲话。
虽然殷岁晏对花见并没有多少感情。
奉的不过是父母之命。他压根不想成亲,有个人束手束脚多麻烦。
就连新婚洞房那日,殷岁晏也抛下等待的花见去书房睡。
花见知道后表情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因为夫君让自己独守新房的委屈与不满,自己卸了婚服与妆容后安静地歇息了。
*
殷岁晏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朝堂官员。他自然也是通过自己父辈广阔的人脉不费吹灰之力地入了仕。
平日就担任一闲职,每天有的是时间写诗作赋赏花饮酒。甚至晚上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
花见每天都会为殷岁晏准备好一桌亲手做的饭菜期盼他回来能陪自己一起吃顿饭。不过他从不领这份心意。
他与她完全没有感情,回去互相面对着也尴尬。
日子就这么过着。殷家的吃穿用度从不因出生的卑微而苛待花见。
花见没有怨言,殷岁晏也从未想过纳妾。两人虽居一个屋檐下,可交集却是几乎为零。
他们成婚一年后也未曾传出什么喜讯,殷父多少是有些不满。
他数次往殷岁晏房中塞人,美名其曰“丫鬟”。因有家规约束在前,他明面上也不好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举动,只能打着“花见一人照顾不好殷岁晏”这种站不住脚的借口。虽然结果都是毫无例外地被殷岁晏不留情面地扫地出门。
他才不吃这套。
次数多了,殷父都拿他没办法,便也算勉强默认了此事,不再去打扰人小两口的生活。
卷舒·对芳颜
和元四十七年。
和元帝年纪愈大,脑子也愈发不清醒,一度想把政权交于身边宦官打理,都被许多忠良之臣给否决了。
上面昏庸无道,施行暴政,民间赋税日益严重,百姓叫苦连天,怨声载道。朝中不少股肱之臣同受奸佞及宦官的陷害。
殷中书令也被朝中一些心怀不轨的人连日弹劾,现被皇帝暂时罢免三月官职。
殷岁晏年少轻狂,沉寂数年的他不忍看到如此景象,多次向皇上上奏反馈民间情况,却因此遭到有心人的忌惮和报复,以一个莫须有的挑拨罪名被下旨打断肋骨扔进天牢等候发落。
花见像往常一般做好饭菜默默在庭院里等着。殷岁晏的贴身护卫急急忙忙跑进来告诉她殷岁晏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花见知道后二话不说瞒着殷家和自己母家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嫁妆首饰,只为筹钱救出殷岁晏。
狱中小卒见银子打点到位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情在现在这个动荡的时局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冤屈之人送进来,也有不少清白之人无辜死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殷大人是无罪的。
狱卒对上只需谎称殷岁晏已经“认了罪”,便可释放,皇上不会过多干涉细节。皇上对殷岁晏印象不算深刻,随口打发一句去羌州做了一个小小的刺史。
殷岁晏的命虽然还留着,但是已经成了残废,连日常生活都需要有人帮助。满腔热忱和才华无处发挥,导致他郁郁寡欢了很久。
花见陪着殷岁晏一起去了羌州,对他一直不离不弃,贴身精心照顾,时间久了,殷岁晏意识到了花见的好。殷岁晏行走不便,得靠着拐杖走路。
花见喜欢吃长街上的甜点心。午后花见休憩时,殷岁晏会不声不响地一瘸一拐亲自上街,给她带一些马蹄糕和桂花糖回来。
花见担心殷岁晏走路不便会出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告他别去了,殷岁晏每次都嘴硬的很,告诉她自己才不是专门去给她买的,只是去衙门处理事件时顺路带的。
时间久了,花见也慢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殷岁晏给她带来的甜蜜。花见吃点心时,还喜欢喂给殷岁晏吃几块。虽然殷岁晏总是以一副嫌弃的表情推开说自己不爱吃甜食。最后还是乖乖张开嘴吃了下去。
平日殷岁晏还是有空就坐在庭院里写写诗,花见总是一言不发地安静坐在他身边绣花,两人虽然都保持沉默,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是一步步在接近。
*
和元四十九年。
暴君的政权被自己兄弟推翻,新帝固元帝登位成功后大赦天下。
殷岁晏这几年在羌州做刺史的业绩没有纰漏,同样被召回朝堂继续做官。
旨意传到时候,花见似乎有点不开心。殷岁晏询问,花见觉得京城太过束缚了,她不想回去。在羌州的这三年,她和殷岁晏的关系早已大大缓和了,不想这么快就回到京城看着自己的夫君日日被公务缠着。
殷岁晏本来也不贪恋权势和官位,在启程回京前,答应她等到他告老还乡那天就一起去游览祖国各地,篇览山河,做一对人人羡慕的鸳鸯。
花见抿唇笑笑,睫毛扑闪扑闪的,明亮的眼眸如黑夜里的璀璨星光。
“那我们可就说好了,将来老了,你就带我远离京城,远离那些权利纷争,我们游山玩水,要一起哦!”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殷岁晏放下马车的帘子,眼中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
卷休·浮生尽
固元元年初秋。
回到京城后,殷岁晏的官位被朝廷重新命定为大理寺少卿。算是对他的一些出于良心上的补偿。
殷岁晏因为升迁之喜被官场同僚邀去参加应酬,很晚还没有回来。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了花见一句,他去的是醉仙酒楼,可能晚些回来,让她不要熬着夜等自己,累了就早点休息。
亥时。花见见他还不归家,有些担心便去醉仙酒楼找他。
花见来到醉仙酒楼时,里面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笙歌鼎沸。花见捂住鼻子和嘴巴,想尽量避开那些刺鼻的烟酒味。
“哟,小娘子,长的不错嘛。过来,爷看看。”
一阵纨绔浪荡的声音,混杂着周围巨大的吵闹声炸响在花见耳边。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想找人帮忙,那个最先出声的便赶着上前一步拽着她回到一间隐蔽的房间。
花见的贴身丫鬟春兰也被其他的纨绔子弟给缠住了。
花见被强行拖入房间后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面前的人她认识,颜游陵,颜尚书令的大儿子。天天醉于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强抢民女,他的恶名全京城人人皆知。可偏偏他老爹是皇帝跟前的权臣,平头百姓哪敢真找他算账,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
颜游陵的手刚碰到花见,这个一向柔弱平静的女子像是发了疯一般,一口咬住他的手。颜游陵吃痛,急忙退后一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花见冲到榻边,一头撞倒旁边的烛台。大量的火倒在木质的地板上,火苗蹿起得很快。春兰刚刚挣脱那些人的纠缠,想寻花见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
花见安然地站在火中,烧迷糊了般一动不动。春兰想拉她出来,却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出了酒楼。
颜游陵此刻哪还顾得上花见,赶紧跳出了被巨大火势包围的房间。
房间被烧了,花见葬身火海。
醉仙酒楼的火势极大,大有把整栋楼吞食殆尽的趋势。
殷岁晏被身边同僚拉着逃出酒楼后瞬间清醒了一大半。他正好奇发生了什么会引发这么大的火灾时,看到花见的贴身丫鬟春兰跑到颜游陵面前大声哭着控诉。
殷岁晏一下就认出了她。
颜游陵和自己的狐朋狗友站一块,脸上的惊魂未定还没散去。他着实被那个刚烈的女人吓住了。面对春兰的不住咒骂,颜游陵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里还不甘示弱地对骂,
“本少爷怎么知道那女人性子这么刚!真的是,又不是要杀了她,那么激动干什么!”
春兰见他犯下滔天罪行后还是这么理直气壮,干脆不与他多嘴争辩。
春兰一眼扫到人群中的殷岁晏。她跑过去,跪倒在他面前,不停呜咽,
“老爷,夫人见您迟迟不归,担忧前来寻您,不曾想遭到颜大公子的毒手。夫人宁死不屈,她紧急之下撞倒烛台,她……”
殷岁晏在亲耳听到后,大脑和心跳停止了一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有些干哑,
“你说什么?”
“夫人死了!连灰都不剩了啊!”
春兰巨大的哭声炸裂在在场每一个人耳边。
殷岁晏的眼神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光芒。他跌倒在地上,连责备都忘了。已经子时了。长安晚上的风很凉很凉。
不过殷岁晏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内心的那束光,那个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温柔体贴的女人,那个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他这边,说好要与他携手白头的伴侣,他再也见不到了。
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失去重心一样瘫在地上,哭得如同垂髫小儿一般失态。殷岁晏从来没有这么无助和绝望过。哪怕是当初,被打断肋骨扔进天牢活活等死,他都没有痛哭流涕地求饶。
殷岁晏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他只是一个大理寺少卿啊,无权无势。可对方呢,是尚书令的儿子。他吃亏了也没办法。
哪怕他上奏了,罪魁祸首受到处罚了,颜尚书令的嘴皮动动,皇帝哪能不松口。打个几板子顶多了。人命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颜游陵已经缓过了神。看到地上崩溃的大理寺少卿,不屑轻哼一句,
“爷还以为烧着了皇上呢。那个女人怎么样,与我何干。大不了赔你几个女人就是了。本少爷府里多的是。”
颜游陵说的混话,殷岁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周围同僚的窃窃私语,他也听到了。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沉默地拨开围观的人群,几乎是一步一摔往家里,不,往府里走去。
大理寺少卿殷岁晏,一夜白头。
*
固元三年。
青州水坝被连月暴雨冲毁。一时决堤,百姓死伤无数,而青州当地知府早在半周前就卷了钱带着妻女跑路了。
朝中文武百官争吵许久都没讨论出一个有效方案。沉默寡言的殷岁晏次日一份奏折,直接从根源解决这个问题。皇上大喜,下令嘉奖其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布帛绸缎更是不计其数。
固元九年。
岷州灾荒瘟疫卷袭大地。民不聊生,一片灾难之象。殷岁晏自请前往岷州实施救济。四月后,岷州的灾难彻底解除。
皇上下令破格提晋殷岁晏为大理寺卿。
固元十七年。
边陲小国进攻频繁。
当朝可出征护国的武将并不多。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殷岁晏一个文臣,义无反顾地提出前往前线作为副将进行战争。
凯旋而归后固元帝下令封主战将军为护国大将军。因殷岁晏的官职已然登顶,便下旨赐府一座,不说金银珠宝等财物,
殷岁晏本的谋略对社稷就有着不少贡献,如今军功加身,风头简直势不可挡,无人能与其匹敌。
固元二十八年。
殷丞相的公正廉洁满朝文武皆知。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为社稷,大刀阔斧地清理奸佞,朝廷的统治也因此愈发清明。
固元三十年。
尚书令颜氏一族通敌叛国,由殷丞相一手提供的证据相当确凿可信。
盛怒的固元帝当朝下令诛尽九族。颜氏二百八十七口人,没有留一活口。
后记
固元三十一年。
殷丞相薨了,在玄冬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尸体是由一个送早饭的小厮发现的。死因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
殷丞相是自杀。他用一把小匕首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随后倒在案桌上,平静寂寞地走完了这传奇的一生。
桌上的一张白宣纸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是丞相的亲笔。
内容是:
请葬吾妻于一穴。
京中许多不明真相的人对于此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丞相的确死于恶疾,也有极小部分人认为是固元帝忌惮殷丞相功高震主,将其不动声色地杀害。
不过真相如何,怕是再也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