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之名》易亦

71、第五十一章

　　小锁沉默着，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的身份仅仅是个心腹杀手。维维安利用他牵制小扣，又利用小扣牵制他，让一心想远离血腥生涯的他们不得不继续在刀口舔血。但不得不承认，在这里，在维维安手下，杀手不过是一种职业，与商人菜贩厨师没有任何差别，他用不着抛弃那已经嵌入生命的十五年的记忆。
　　所以，他还是说了，很委婉的说了。
　　“无论维克尔是什么，大人的目的，只是想助这个人一统大陆而已。”
　　“我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想起这几日盘旋于脑中的思绪，维维安脸上不易察觉的黯然：“这最后一步，却没料到他竟不愿踏出……是我失算……”
　　这次小锁是真的不知如何开口了。
　　以他对维维安的了解，这男男之恋，维维安根本没有避讳，不然也不会以此光明正大的要挟自己与小扣，要说可怜的王妃艾尔维斯，维维安这个没心没肝没肺的家恐怕连想都没想到她，真正让他难以接受的，倒是突然变质的兄弟之情以及那转瞬间已不存在任何意义的“一统大陆”。
　　要一个人强迫自己漠视鲜血用十来年的光阴去谋划一个以前者为基础的计划，却在快要成功时告诉他这一切其实没有任何的必要。相信任何人在知道后，反应都不会比维维安好。
　　“……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以他的才能，做区区一个亚特王，确实是委屈了。”
　　小锁扁扁嘴。以维克尔的才能，做一个游手好闲的君主，其实也非常合适。维克尔根本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主儿，就不清楚大人怎么老把他往江山上推。
　　“我想，让他真正委屈的，应该不是才能。”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就只能看大人能不能理解了。
　　如果是几天前的维维安，只怕是一片茫然，而现在，模模糊糊，对维克尔的感情，倒也有几分清楚。他是不明白书上所谓的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抛弃身份地位亲朋好友最后一无所有甚至双双自杀也要争取也觉得自己幸福的爱情到底是什么，身边一对小锁小扣时不时上演两地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把戏也不能让他有丝毫的了解，但归功于从小躺在床上看的书，在加上瑟尼斯的提点和几日来的苦思，他终于发现：大哥对自己，肯定已不是兄弟之情了，只是……和书上所说的爱情，好象也不太一样……
　　小锁盯着面无表情却眼神迷离的主子，知道他还是没搞懂，不由得在心里长长叹气。维克尔，你把你弟弟养得太单纯了！
　　突然眼神一冷：“大人，有人来了。”身形一闪，人已不见。
　　仅一会儿，维维安刚挪了一下靠得有些酸的背，门就被推开了。
　　“我没打搅你吧？”瑟尼斯推开门却不进来，只是伸着个脑袋探来探去。说实话，他是有点虚那几个影子保镖。
　　“你说呢？”明知故问。
　　“那应该是没有。”松了口气，拖了张椅子坐下。
　　“我正准备休息。”其实是有。
　　瑟尼斯厚脸皮的功夫也确实到家，只当没听见，径直说自己的：“这几天铁雄和小鬼一直不理我，说我的做法不对。所以我回去很是认真的想了想。但是，我思考的结果，我觉得我的做法还是相当正确的，只是时间没选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不过像感情这档子事，拖得越久，对双方的伤害就越大——这是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
　　“多年？”明显的嘲讽：“三年？五年？十年？”
　　知道眼前这人是只要有机会就绝对不会忘记损自己的，瑟尼斯咬牙自动忽略自己年仅二十的事实：“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分析，你那个亚特王大哥，百分之两百的是爱上你了。”
　　“……”
　　“曼修，你转过他看着我的眼睛。”瑟尼斯努力扮演自己伟大的救世主的角色，一脸的庄重：“告诉我，你喜欢维克尔吗？”
　　“……”
　　“……是不是很茫然？没关系。”想象着传授经验点化世人的圣人的模样：“我来帮你分析。”
　　清清嗓子，一脸的和蔼可亲：“你一直把维克尔当成最敬爱的大哥，一心想助他一统大陆使他得以施展他的才华，却在努力多年后发现他对你有着超越兄弟之情的感情，这让你接受不了，对吧？”
　　“……”真正接受不了的是大哥一同大陆竟是为了自己。
　　“但是……”装腔做势的某人拖长声音：“其实你自己没发现，你对维克尔所表现的，也不像是个弟弟对哥哥应有的感情。”
　　维维安平静的脸终于浮现一丝惊讶——这小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爱情专家啊？！都什么跟什么了？！
　　瑟尼斯却以为那惊讶是因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不由大为得意：“我和小鬼铁雄在知道海文侯爵是亚特王的男宠时就有所注意，所以特别注意你和维克尔在一起的情景。维克尔就不用说了，哪次不是把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次茶楼爆炸时你是没看见，我敢打赌，要是你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维克尔肯定把王城拆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也要把那些人挖出来给你当祭品。”
　　“……”就是是兄弟，这也是有可能的，为什么那么肯定一定是爱情？
　　惊异过后的茫然落在瑟尼斯眼中，只差没让他撞墙；“我问你，维克尔在你心中是不是很重要？”
　　点头。当然，照顾自己长大的大哥嘛。
　　“如果维克尔有什么苦恼，你肯定也不开心，想尽一切方法也要帮你解决？”
　　点头。兄弟，这也很正常。
　　“你一天到晚都是那几号表情，但在维克尔面前，你可以做你自己？”
　　点头。
　　“如果可以，你愿意一生都帮助维克尔？”
　　点头。
　　“唉……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维维安面无表情的转头：“小锁。”
　　“大人。”
　　“把这个废话连篇的家伙丢出去！”
　　…………☆＃▲＆§☆◎%！！！！！
　　“哼！”瑟尼斯潇洒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摘掉头顶的树叶，若无其事的踱出院门。
　　“怎么样怎么样？”羽翔一脸的好奇：“曼修还在为情所困一厥不振？”
　　瑟尼斯很不屑的盯小鬼一眼：“有我出马，有什么搞不定？”
　　铁雄很赞同：“那倒是……你是被丢出来的。”
　　一对白眼。
　　“那曼修会像以前一样吗？”
　　“当然！我可是厚着脸皮拼着被损去演白痴，他要还不懂，就不是曼修了。”
　　铁雄眨眼：“看来……屁股上的脚印还是值得的……”
　　小鬼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
　　瑟尼斯也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点发闷，怎么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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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维安足足发了一个小时的呆，等他脸上沉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已是满天星辰。王城大大小小的街道早已是星星点点，无数的魔法灯映下一地光华。
　　勉强起身，提笔一阵疾书，再将其封好，维维安已是嘴唇发白，一头冷汗。
　　小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我大哥。”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只好将就在椅子上靠一下。
　　“是。”小锁自暗处出来，从床上抱起被子替维维安盖上：“我叫小扣来？”
　　维维安只是微微:“让齐格拉叫我舅舅过来一趟。”
　　小锁也不多说，径直去了。
　　看着身上的被子，维维安苦笑。出于一种莫明的心态，自己一贯不喜在人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小锁想必是顾及到这点，才只是替自己盖上被子而不是扶自己上床休息。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了解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让小锁送去的那封信，是关于上次茶楼爆炸后发现的六瓣玉花一事。这几日除了考虑维克尔外，前段时间的事也细细的理了一遍。
　　袭击自己的黑羽箭与袭击王宫的巨石有着惊人的共同点，那就是不可估算的空中轨迹以及莫明的空中加速。根据这几日陆续到手的资料和魔法院里几十个老得掉牙的魔法师的报告来看，维维安可以肯定，黑羽箭和巨石都是被射（投）向天空，然后受到一股力量力量的牵引，直接向目标而去的——这就可以解释轨迹和加速了。而让人疑惑的是，那股牵引的力量，绝对不是魔法或精神力——王宫的强力魔法结界可以隔断几乎所有的魔法，几十个老头的研究也将剩下的一丝可能排除，于是剩下的疑点就集中在了六瓣玉花上。那六瓣玉花，是在茶楼爆炸后发现的，其后就揣在自己身上，然后就是跟随而来的如附身之蛆的黑羽箭，之后就被送到王宫，接着是王宫被巨石袭击——可以肯定，六瓣玉花就是牵引力量的来源。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拣到它，在其后杨净大规模的搜查中，被发现送往王宫也是迟早的事，当时遇见的那个假冒祭司看来就是故意引人注意的。倒是那黑羽箭，十有八九是临时起意。
　　茶楼的爆炸跟这次刺杀似乎是同一组织所为，但无论布局的手法还是思虑的周全，两者之间都有天壤之别。刺杀行动只能用愚蠢来形容，除了暴露目标牺牲人手成就自己的名声外就没了任何作用，枉自己布置了一堆暗桩，结果却只是打打下手，趁乱结果了几个手脚较慢的了事；而茶楼的布局就完全不同，先不论为了随机出现的自己所花费的时间、人力、财力，光是那神秘的结界和其中的压缩爆炸，就不知心血几何。根据时候的统计显示，那次爆炸，光是给亚特国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不下一千万金币，还不论以后长达数十年的致残城民的抚恤费用——这让小气的财政大臣缠着维克尔整整哭诉了两天，连带负责城卫的杨净也没跑掉。而在爆炸中起关键作用的那张似魔法阵又非魔法阵的图案，细想下来也并非魔法，而是一种可以利用魔法元素的古怪力量——它似乎只是单纯的形成一个无限真空的空间抽取外界的魔力魔法元素等等，再无限压缩最后释放。
　　维维安并不知道这两种同样古怪的力量是否同出一源，他只是将其中可疑之处一一点出，详细列好并交给维克尔。
　　自己一向认为大哥有能力在大陆的顶峰，但细想起来，这么多年，大哥并没有作出多少决策，所有大的事件都是自己在决断，而大哥，无论对错，都只是默默的支持。大哥这个亚特国的君主，实质上，也不过是命令的执行者——为了让自己一展才华不得不将本身才能深深埋藏的人罢了。可笑啊，助他一统大陆，其实也就是自己借着大哥的名义指手画脚而已，而现在，是该将一切还给他了。
　　无声的苦笑，维维安盯着魔法灯发呆。
　　现在还是初秋，在草木茂盛的侯爵府，蚊蛾之类的生物尚有很多。虽然门窗紧闭，却还是有几只从透气孔里钻了进来，绕着朦胧却并不温暖的魔法灯团团起舞，不知疲倦的歌颂着它们心中永远的光明。
　　如果它们知道它们所歌颂的只是一盏随处可见的人造魔法灯，它们还会如此的执着吗？
　　或许，对不明真相的生物来说，盲目，才是最快乐的。
　　卡里特·菲特克莱姆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宽大的被子盖住了整个椅子，连同维维安的身体，只留下一张绝世的容颜以及一头黑发，而在那张令人窒息的脸上，浮现的却是一种风雨过后看淡一切的淡然，以及淡然下深藏的无奈疲惫与沮丧。
　　卡里特的眼神开始迷茫。
　　二十四年前，同样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同样是一盏朦胧得扑朔迷离的魔法灯，同样是一把静静的躺椅，同样是一张绝世的容颜，同样是一脸的淡然，同样是深藏在淡然下的无奈疲惫与沮丧，只是，那人却在微笑，温柔而坚定的微笑，还有一句淡淡的，却不亚于石破天惊的话语：
　　“我要嫁给安德烈，可以吗？”是温柔的问句，也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为什么？”他可以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我……爱他。”
　　“……姐姐……”
　　“舅舅！”
　　轻轻的一声，如同惊雷般炸醒了迷茫中的卡里特。回过神来，维维安正静静的盯着他，深邃的眼睛，平静的面容——自己面前的，自己所能亲眼看到的，还是那个似乎十全十美的侄子。
　　“这么晚叫我过来，有事商量？”卡里特走过去，轻轻抱起他小心的放到床上。
　　“谢谢。”维维安十分的有礼貌，以一种瑟尼斯见了绝对会弹出眼珠子的神情道：“我想请舅舅帮个忙。”
　　卡里特摸摸下巴。他知道这个侄子好强，就连自己，他也很少开口求过。这次这么隆重的请自己过来，这忙，恐怕不太容易。
　　“忙先不说，你先说说你准备怎么处理维克尔。”
　　“处理？”微带疑惑，随即微笑：“舅舅真是幽默，我怎么可能处理大哥？”
　　装傻？卡里特有些好笑：“你不能，那我如何？”
　　“如果舅舅认为有此必要，那也无妨。”
　　脸皮有点僵，真是不乖的孩子！“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维克尔在想什么？”
　　维维安眼睛微微一眯：“难道您就不知道？难道您是现在才知道？”
　　发火了？发火还这么平静？卡里特简直搞不懂这个侄子在想什么。没错，他就知道维克尔对他家的维维安心怀不轨，只是看在他真心对维维安好的份上，再加之想看看结局如何才仍其发展。可再怎么说，心怀不轨的又不是自己，干嘛对自己发火？
　　“那你还想助他一统大陆？你对这个大哥也太好了。”
　　“我欠他的……”
　　“那你以身相许好了！”被气得口不择言，卡里特直想把维维安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欠他的？不就让维克尔自己一刀捅死了上任亚特王安德烈吗？瞧那混蛋死时一脸幸福笑容，根本是便宜他了！再说了，维克尔也不是安德烈的儿子，有什么好欠的？…………等等……这个……好象维维安还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并没通过情报网，除了自己这个喜欢到处窜的人外，其他的四个知情者好象都死了……
　　“你知道维克尔和你没血缘关系么？”小心翼翼的问。
　　维维安点点头。
　　“那你还欠他什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父亲。”
　　“你……”卡里特一时气结。这人怎么这么不转弯，都没血缘了还……难道……他真的知道……所以以为……
　　“舅舅。”看着吓了一跳的卡里特，维维安没有多想，轻轻开口：“在您眼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很完美的存在，比我漂亮多了……”见维维安眼光沉静得吓人，卡里特马上改口：“你是指哪方面？”
　　哪方面啊？维维安沉默了一下。他这话本是随口问起，卡里特一反问，反而不知怎么回答。
　　“我是亚特王的弟弟，所以可以在亚特国呼风唤雨；我是洛伊教上任教宗亲点的继承人，所以可以以一己之力操纵万民信仰：我是您的……侄子，所以可以不计金钱为情报挥霍无数。可除了这些，只是我，一个单纯的我，我能做什么？”
　　卡里特严肃起来，这是对自身价值自身存在的怀疑，一向自负的维维安竟然问这个问题？维克尔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单纯的存在不能做任何事。每个人都有他可以利用的东西。”
　　“那除了大哥、您，教宗的身份外，我还可以利用什么？”
　　“这取决于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利用你看上的任何东西。你最大的长处，不就是谋划与利用么？”
　　沉默。良久维维安开口：
　　“可以请你协助大哥么？”
　　“是你要我帮的忙？”
　　“是。”
　　“那你呢？维克尔是为了你才愿意一统大陆的，我的协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会有的。一统大陆大哥必须做，不管他愿不愿意。亚特国的财力不足，情报网也不够完善，必须有您的协助，洛伊教的事物也得您插手，那五个老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他们手里洛伊教撑不了几年，根本发挥不了它的政治功用。”
　　“那你呢？你的事我都接手了，你做什么？”
　　“您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能做什么？”
　　思索的眼光在维维安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脸上，仿佛想在上面烧两个洞，好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想做什么就明说，不用跟交代遗言似的。”卡里特阴着脸，维维安的平静让他心中一阵不安。
　　“大哥的事，您早就知道。您不说，无非是想让我抉择。我不懂所谓的友情爱情，但我知道我留在这里只会破坏我一手步好的局。困扰大哥非我所愿，但要我毁掉我的心血更不可能！”
　　“所以你想离开，逼维克尔按你的计划走。”
　　“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
　　“放屁！我不同意！”卡里特脸都黑了：“就你这身体？你要想两全其美，那不如直接宰了维克尔，既解决了感情烦恼，又可以按你的志愿走。要是不想让他死，大不了自己组建军队，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必顾虑他人！”
　　“这不是主要原因。我是想试试另一种生活。有的问题，我需要想一想。”
　　“没什么好想的。解决不了的，我来！”
　　眉毛微微一挑：“有的问题您解决不了，否则当年母亲也不会进宫！”
　　“你……”
　　看着气得发抖的卡里特，维维安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语气的尖锐：“很抱歉，舅舅，我刚才有些失控。”
　　“……没事。”卡里特颓然坐在床边。晴雪的入宫一直是他心头的痛，二十四年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今日却被维维安一语点出，心底的伤口一下被撕开，血淋淋的作疼。
　　“助大哥一统大陆是我一直的目标，现在这目标不存在了，我想为自己再找一个 ，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建立在我自身的意愿上的，不被背负任何责任的目标。”
　　“你已经决定了。”
　　“是。但要离开，您得帮我阻断大哥的搜寻。”
　　“我没同意。”
　　“所以我在征求您的同意。”
　　“我不同意！”声音冷硬如铁：“我同意你的想法，但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那呆在这里，又有多少时间？”
　　“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
　　“……本质上这两者并无不同，不是吗，舅舅？或者，您希望我称呼您一声……父亲大人？”
　　卡里特一僵，眼睛直直的落在维维安梁上，半晌苦笑：“……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叫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