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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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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约莫结痂,大概是能拆线了。
门枢作响,白衣的女子打着盆清水,探过床帏,侧坐塌沿,伸出葱段般的指头,悉心给我拆除肩头的裹布,擦拭上药...
待处理完毕,她垂着一双明丽的眸子,默然端详了我许久,才道:“姑娘生的真是妙可,比那些艺伎名伶强上许多。”
我谦虚的回答:“谢谢,姐姐也很好看。”
她笑了笑,不说话。
耳濡目染之下,得以知晓白衣女子名唤锦娴,是坊间的乐女,是十里茶楼的头牌,文墨客公认的魁首。我这几日宿身的,便是锦娴姑娘名下的闺阁。
因锦娴对待桓宣,很是注重尊卑,所以误以为,锦娴是桓宣的侍女或是丫鬟什么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以我判断,桓宣只能是锦娴相交甚好的客人,简称相好。
桓宣是真正的风流。
他救了我,没将我带到家中,却送到他相好的乐伎处...我揣测,或许他早已妻妾成群,此举纯粹为了避嫌。
但他生得好看。
相貌好看的人,大多是风流的,我能理解。
虽然桓宣很风流,但他在的这些时日,对我也是极其照顾的。
前日晨露凝霜,天刚蒙蒙亮,桓宣便在膳房炖补血粥,因是晚了炖不烂,口感不佳,早了容易凉,这个时辰炖就恰好,我醒来时刚好就能喝到热乎的,好口味的粥。
更深露重,阁中清冷,桓宣将刚生好的炉火拎到我床边,尊容潦乱。锦娴说,桓宣怕我冻着,跑了数里长街,才在僻贩夫处买到炭火。可他是个贵公子,对炭火炉这种事物一向不亲自考究,才把自己呛得灰头土脸。
我终日躺着,甚是无聊,桓宣提议弹琴给我听,了解烦闷。
他兀自盘坐,轻抚长琴,琴音韵律婉转,调子仄伏,如同天籁之音,比锦娴这个头牌琴女也差不了多少...看来他和锦娴二人时常有交流琴技,很有琴瑟和谐之感。
他琴弹得这样好,若不是他已经告诉了我名号,我大概是会称呼他为“这位琴弹得不错的公子”。因将别人的优点挂在嘴边,容易使对方感到愉悦。
他似有若无的淡笑着:“在下其实很少在人前弹琴,但是容姑娘觉得闷,弹一弹也无妨。”
他对我好,我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我好?
想了一想,得出唯一的解释是,他看上我了。这就是美丽的烦恼。
翌日晨,桓宣像往常一样,端庄靠坐在离我一米半远的茶几边,陪我闲聊解乏。我饶有兴致地问:“桓宣公子,你当初为何要救我哩?”
他的愣了愣,回答意外的直白:“姑娘生的这样好看,死了可惜。”
我审视着他:“这么说来,只要长得好看的姑娘遇到危险,你都会出手相救?”
桓宣端坐,杵了会下巴,深思道:“不一定都救...但最好看的那个姑娘,我是一定会救的。”
言罢目光炯炯望着我,嘴边似笑非笑。
嗨,此人果然风流。
凝噎半响,我觉得躺得身子有些僵了,侧过身来枕着手臂,续道:“公子救了我性命,我已然无以为报。公子却不必再对我照料有加,我没什么可以回报公子的。”
他笑道:“救容姑娘是我本心所至,在下并不求回报。”
“可你对我这样好,我受之有愧...”被他打断。他说:“若姑娘觉得亏欠,便多笑笑,毕竟千金难买一笑。也好让我觉得,此番相救是值得的。”
鉴于我的笑容实在扭曲,所以这件事我很为难。
他生出薄凉之意:“姑娘不愿笑?”
面对他奕奕低垂的目光,我僵道:“我天生不爱笑。”
桓宣深深的望着我,望了好一会。我愈发觉得亏欠,于是同他允诺道:“我没什么擅长,琴棋书画都不咋的,就是...就是舞跳的还不错。等身子好些,我给公子跳支舞罢。...就当报恩了。”
桓宣眉目促狭,“哦?”
眼中清冷,漾出些许光亮。
第二日,锦娴告诉我桓桓有要事要办,往后的时日,再没有见过桓宣。
我同锦娴交谈不多,她似乎是个很寡淡的性子。平日里鲜少见她主动攀谈,说得最多的,大约也是“公子,如何如何”。但她那日却同我谈了许多。
锦娴手中抚着的是琴弦,轻轻拨弄,目光似有若无瞥着我,开口浅淡:“姑娘可知,我的身世为何?”
我摇头。
她颦笑着:“曾经,我也是权臣之女。”
那古琴巍巍摆放在那里,斑驳陈旧,却被擦拭的很干净。琴尾的弦都不知断了几何,复又接上。
锦娴勾着琴摆,眼帘低沉,浅浅沉吟。
“父亲曾是朝中重臣,因朝中失言,被人构陷私结党羽的罪名,流放西戍。而我也被编入贱籍,终日以声乐示人。我不喜欢,也不习惯,公子说会帮我父亲平反,帮我脱籍。”
“他也确实做到了,费了许多精力。那日他找着我,告诉我父亲的案件得以平反,以后我会是良人。”声色哽咽了下,“我不想,公子因帮我脱贱籍,落了把柄在那些言官手里。父亲毕竟得罪了不少人...我已经不剩什么了,从了良,也不过是给公子添赘。父亲的事情,已经劳烦了公子许多。”
锦娴说着,眼角淌下泪来。打在琴上,琴音紊乱。我的心亦有些乱。
“相悦公子的姑娘有很多,却从没见公子将哪家姑娘带在身边。我自小与公子相识,这么多年,在他身边的女子,一直只有我一个。我想,就当一个坊间乐女又如何,只为公子示声乐色,这样也好。”
话毕,锦娴潋滟的眸子忽地溢出一丝凄苦,很是神伤。
我听得一愣,想不到桓宣和锦娴,还有这么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看来我错怪了桓宣,他不是真正的风流。
可是我想不明白,锦娴同我说这些做甚。事后恍然醒悟,她喜欢桓宣,可是桓宣,沉迷于我的美貌之中…
锦娴掩着未干的泪痕,过来拉我的手,盯着我:“姑娘觉得公子如何?”
我谨慎道:“他...他很好。”
她喃喃的:“姑娘是头一个...能让公子如此上心的。”
我抬头看她。
锦娴勉强的笑笑,摇着头不置可否。不及我追问,她便起身推门而出,似乎是找个寂静之地独自伤心去了。
桓宣在我心中形象,陡然迷离起来。觉得他很好,又觉得不是那么好。
不过想想,人无完人嘛,此事就此揭过。
感觉我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虽然仍有些遗症,但自由行动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原打算再等些时日,计划把答应桓宣的舞允诺了。
等了三日,没有等到桓宣。
在坊间听到传言说,国师大人正在满世界的寻找失散的妹妹,甚至惊动了天子,发动卫军帮忙找寻,想到泽渊那边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我意识到,是该离开了。
准备收拾收拾离开,发现自己完全不用收拾。真是来去一身轻。
锦娴见我要走,关切的拉着我说:“姑娘身子好些了吗?诚然就算要走,等公子回来做个道别吧。”
我已经是活蹦乱跳的了,翻个跟头什么的也不在话下,桓宣算是完成了他的承若,道别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锦娴挽留说,她答应过桓宣,要好好照看着我。若我走了,是她失责。
可此番离开良久,泽渊知云得担惊受怕到何等程度?
我是决计要走的。
见留不住我,锦娴提议我留个字条什么的,她好跟桓宣交差。
我思虑一阵,纸上写道:初七,文宝宫,说好的一支舞。
初七那日,桓宣来或是不来,都不那么所谓。只是,承恩不报总归不那么踏实,能了结了这份恩情,自然是好的。
虽然我觉得,以一支舞来报答救命之恩来说,委实小家子气了些。
可是我不跳这舞,那我除了感激不尽以外,便只有感激不尽了。实际行动总比挂在口头的承诺更有诚意。
锦娴妥善收好字条,秋水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是不言不语。就这样在锦娴深深的目送下,我离开了这个栖身了小半月的阁楼。
回到文宝宫时,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宫内一片叹惋,说是我死了。
遍宫的白幡,悲鸣的唢呐,甚至还有人在为我吊唁。我在宫内逛了许久,尽是些奔丧而走的宫人学士,却认不出我,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迫切的赶回来,想不到是来参加自己丧事的?
管事的知云在灵堂上坐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背影十分苍凉。
凑近见她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我有些心疼,便上去揉她的脑袋。
知云抬眼见着我时,身躯晃荡了下,神色难抑的露出惊悚来,木讷了半天,才扑过来抱着我,一边揩着泪一边哭诉:“宫主你这些天跑哪去了,我...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扶着她,问她:“泽渊呢?”
知云哽咽道:“泽渊大人他...他去了冥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