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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酸梅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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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配成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送了过来。她盼着皇帝日夜焚香,好早入地狱。
皇帝惜命。她爱看皇帝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却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会慢慢病重,求医无用,求神更无用,直到死去的前一刻,死亡的恐惧始终如黑云一样压着他,让他——不得喘息。她喜欢这样的场景。
就像皇帝说的那样,她的狠毒早已超过旁人百倍。
安陵容松手,拉开与皇帝的距离。她睁睁眼,可仍然看不见皇帝的脸,不禁呆呆道:“我看不见你了,你死了吗?”
皇帝道:“你病了。”
安陵容听不见他说话,“亲近者杖杀”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响。她张张嘴:“你听见有人说话了吗?”
“是朕在说话。”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到底有些可怜她:“等你生了孩子,朕就封你为妃。”
“什么妃?”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宓妃’如何?”
“听不懂。”安陵容面无表情,伸手扫掉了皇帝的帽子。
皇帝已经有些习惯了。他闭眼不语,拨了拨手里的串珠,也不叫苏培盛捡帽子。
倒叫苏培盛捡帽子不是,不捡帽子也是不是了。
安陵容又起身离开他怀里,退几步,盯着自己身上衣服袖口的梅花花纹发呆,道:“我有公主的,你不知道吗?”
“你生的是个小阿哥,朕与你未曾有过公主。”皇帝也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安陵容低头,高高在上俯视皇帝,嫌弃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给我封妃?”说着一甩袖子,袖子打在皇帝脸上。
皇帝眼皮微动,对苏培盛道:“你记着,等惠贵人生了孩子,大封一次后宫吧。安嫔晋宓妃,惠贵人晋惠嫔,莞贵人晋莞嫔……”
“雪砸我头上了。”安陵容忽然仰面,欣喜地打断他:“外面下雪了。”
什么雪能飘这么远?
皇帝望向门外,外面天朗气清,压根看不见飘雪,便随口附和道:“今年的雪确实大,点点扬花,片片……”
“我好像还会做糕点。” 安陵容再次打断他。
她想皇帝吃掺了微量铅粉的糕点,天天吃,顿顿吃,吃多了,皇帝也就死了。
她在杀死皇帝这件事情上有着极大的耐心与恶意。
这还真是个疯子,想一句说一句。皇帝附和道:“对,朕记得你会做糕点,做好了送给朕看看。”
雪好像大了。安陵容听不见皇帝说话,痴痴掠过他,迈过门槛,挨着门框回头又看了一遍屋里的装饰,最后视线落在皇帝身上,对他道:“雪太大了,我该回去了。”
宝娟牵着她向外走。
又跨过一个门槛,安陵容看见墙下立着的年轻道士,忽然顿住脚步,问他:“你会做法祈福吗?你能给我的花祈福吗?我每天都好好喂它,它终于死了。”
“会。”年轻道士点点头,很快反应过来,又慌张摇头:“……还不太会。”
安陵容眨眨眼:“那你一定要给我的花好好祈福。”
年轻道士应喏,等安嫔的轿撵走了,才敢抬头,呆呆道:“那就是安嫔吗?她……”后面的话无端顿住,却是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走了一会,迎面遇上了领着宫女看望甄嬛回来的沈眉庄,安陵容不禁扒着轿撵探出半个身子,和她招手打招呼:“姐姐!”
沈眉庄福了福身。
安陵容收回手:“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醒了,看见你坐在床边看我。”梦里,沈眉庄整张脸都没有颜色,艳色的血从紫色的敞衣下缓缓流出,蜿蜒至卧榻边。
安陵容看了她一会,好奇道:“我们认识吗?”
沈眉庄扶着肚子,没有说话。
安陵容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的腹部:“我能不能摸摸你肚子里的孩子?”
她是一个疯子。
沈眉庄不语,沉默拒绝。
安陵容怔怔看她,好半响,才侧首和宝娟说话:“走吧。”
等轿撵又开始动,沈眉庄盯着她的背影,心里竟又生了一些悔意,几番挣扎,到底还是喊住了她。
安陵容欣喜地下了轿撵,弯腰趴在沈眉庄肚子上,好奇她肚子里明明没有孩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小心。
“我听不见他。”
“他还小,还不会说话呢。”沈眉庄露出一分笑意,意识到这她愣了一会,很快收起笑。
安陵容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笑,直起腰瞧着她肚子发了会呆,忽然想她一定是怀了一个怪物。
沈眉庄再次福身告退。
“姐姐……”安陵容突然喊住她,“雪天路滑,你走慢些。”
沈眉庄脚步稍稍一顿,微不可察。
等她走出一段路,安陵容抓住宝娟的手痴痴问道:“那是谁?”
“是惠贵人。”宝娟答道。
“我……不记得了。”
夏日炎炎,苦蝉添噪,沈眉庄屋里有个宫女茯苓煮的酸梅汤味道极好,她每天都要喝上四五海碗。
她也送过一次酸梅汤到清凉殿,那颜色太可怖,安陵容只尝过一口便不敢再喝。
入夜,皇后领着满宫嫔妃聚在沈眉庄的采月阁。
皇后含笑道:“惠贵人,本空看你气色真好,这一胎一定平安健康。”
众人面上带笑,纷纷附和。
独安陵容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妃瞥她一眼,一手轻轻抚过头上的步摇,翻了个白眼。
皇帝携甄嬛款款而来,道:“今日倒巧,你们都在这儿。”
众人忙起身请安,只有安陵容发着呆,听到动静也仍然纹丝不动。皇帝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惠贵人有孕,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当多加关怀,恪尽皇后职责。”皇后笑意盈盈。
皇帝微点头,上前扶起还在请安的沈眉庄,细细问起她今日的状态。
沈眉庄温声道:“臣妾觉得很好,多谢皇上。”
不等皇帝回话,华妃就抢过话头:“皇上用过膳了吗?臣妾宫里新来了一位厨子,做的一手江南好菜。”
皇帝转头:“才在碧梧书院用过膳,改日吧。”
华妃酸溜溜看向甄嬛:“想必莞贵人宫里也有好厨子,方能留得住皇上。”
正说着话,外面却闹了起来。苏培盛上前禀告道:“皇上,侍卫抓了个宫女,不知鬼鬼祟祟做些什么呢。”
皇帝领着众人往外走。
宫女被人压着跪在地上。
皇后蹙眉:“这不是惠贵人宫里的茯苓吗?怎么在这儿鬼鬼祟祟的?”
茯苓抱着怀里的包袱,眼神游移。
苏培盛上前拽过她手中包袱,训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偷了小主的东西夹带私逃?”说着又嫌弃地扔了包袱。
沈眉庄拧眉,开口叱咄:“好个没出息的奴才!还不赶快拖出去!”
茯苓跪伏在地:“小主救我啊!”
沈眉庄更怒:“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救你!”
曹贵人却走上前打开包袱,甩出带血的白裤,故作惊讶道:“这……这是什么?”
华妃接话:“血?难不成是有人谋财害命?”
“难不成是惠贵人见了红?”欣贵人也猜测道。
众人忙看向沈眉庄。
“没有啊……”沈眉庄还疑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茯苓,厌恶道:“手脚这样不干净,还不快拖出去打死!”
茯苓直起身,声泪俱下:“小主,奴婢替你毁灭证据,可你却狠心弃奴婢于死地,奴婢何必再忠心于小主!”
她说着膝行几步,给皇帝嗑了个头,高声道:“皇上!事到如今,奴婢再也不敢欺瞒皇上了,小主她!她其实根本没有身孕!这些衣服也不是奴婢偷窃的,是小主前两天信期到了,弄污了衣裤,让奴婢去丢弃的!”
安陵容看茯苓给皇帝磕头,有些不解,她还没有杀死皇帝,茯苓为什么要给皇帝磕头?
沈眉庄闻言身子不稳,险些跌倒在地。甄嬛忙扶住她。她靠在甄嬛身上,不由反驳道:“皇上,她污蔑臣妾啊!”
皇帝不露声色:“惠贵人受惊,去请太医来吧。”
沈眉庄惊疑不定,下意识开口:“苏公公,还请找一直为我护胎的刘畚刘太医。”
可苏培盛却并没有带回刘畚。
刘畚跑了。
皇帝冷冷瞥沈眉庄一眼,看向苏培盛带回来的其他太医:“给惠贵人请平安脉吧。 ”
太医诊完脉,呆呆看向皇帝。
皇帝惜字如金:“说。”
太医慌张跪下回话:“惠贵人……惠贵人她没有胎像啊!”
“皇上!好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胎像呢?”沈眉庄惶惶跪下。
甄嬛也跟着她跪下:“皇上……”
安陵容看不懂,皇帝还没死,到底为什么都要给皇帝下跪?她微起身,扶着桌角怔怔看皇帝。
“闭嘴!谁敢替沈贵人求情 ,一概同罪并论!”皇帝怒斥二人。
沈眉庄头压得更低,皇帝看见她头上戴着的合和二仙金簪,怒意愈重:“假孕欺骗朕和太后,你还敢戴着这个簪子招摇?”说着用力拔/掉她头上金簪。
没了簪子,她头上的一撮发便落了下来。
沈眉庄受辱,心灰意冷,跌坐在地,双目无神。
甄嬛还是忍不住辩驳:“眉姐姐受宠,迟早会有孕,怎么会如此蠢笨,做出假孕之事呢?”
安陵容只听见她说“眉姐姐蠢笨”。她忽然释怀了。
释怀前世她为了甄嬛鼓起勇气去冷宫杀死余莺儿,却在窗外听见沈眉庄和甄嬛说:
“我只是想不到陵容竟会如此心狠。”
这句话,她记了一辈子,难过了一辈子,最后亲手害死了说话的人,竟如今才知说话的人是个蠢货。
她不要和蠢货计较。
安陵容不禁上前,伸手欲拉沈眉庄:“我不计较了。对不起,姐姐……我不该害你的。”
惠贵人刚被曝出假孕,安嫔便自曝是她害了惠贵人。
即使知道安嫔是个疯子,说的话未必是真,可除了皇帝,所有人还是惊恐地瞪大了眼。
未曾想还有意外之喜,华妃最先反应过来,顺势接话:“哦?安嫔这话……”
皇帝打断她:“安嫔,你糊涂了。”说着示意苏培盛拉开安陵容。
苏培盛听令,却被安陵容用盛着酸梅汤的硕大海碗迎面一砸,砸得他一个趔趄,想站住脚,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扑通一声朝皇帝倒去,带倒了皇帝坐的凳子。
皇帝遭了冲撞,跌倒在地。皇后将他扶起。
皇帝手欲向后,犹豫一下,又摸上头。他看着安陵容,怒斥道:“苏培盛,你放肆!”
苏培盛被糊了一脸酸梅汤,两眼发昏,头疼脸更疼,哎呦哎呦叫唤:“对……对……是奴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