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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的第一个宇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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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女人爱上另一个女人时,那她几乎在瞬间就会成为一种“罪大恶极”的存在了。
这种罪恶超越了她是否能将自己的户口落在申城,超越了她每个月还完房贷后还能汇给父母的三千块钱,超越了学历身材容貌等一系列曾经能够被作为婚姻市场价值筹码的东西,这种罪恶比起“谁谁家女儿生不出孩子”更让左邻右舍和亲戚们唾弃。毕竟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子宫,有健康的子宫却不去使用它,还要和另一个子宫沆瀣一气双双放弃生育这种荣耀的资格,简直是不可理喻到祖宗都要蒙羞的地步了。
我这样讲给X听。X笑得在床上滚了半圈——如果可以的话我毫不怀疑她会在床上来个托马斯全旋,但我们的床实在太过于狭窄了,没有过多的余裕可以给她发泄。于是X退而求其次地将一条大腿搭在我的腰上,脚趾堪堪顶着裂开的白墙。
X的腿并没有她发在挤眼app上那样细而白,约会时她诚实地告诉我她就是一个高p战士,并向我骄傲展示自己如何p掉原图里青春期暴肥留下的生长纹。
虽然在我眼里那些东西对她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影响,但X显然很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精致”,规律地一天抹一次身体乳,三天刮一次腿毛,把自己的腿护理得比脸更光滑细腻,配得上她衣柜里所有舍不得穿的短裙。
X笑够了,伸手随意地呼噜了两下我的脑袋权当安慰并嘲讽我现在还对家里抱有期望简直是出柜女同之耻。
的确,我没有像X这样被父亲打掉一颗后槽牙的经历,我的家庭还虚伪地对我抱有“迷途知返”的期望,我也仍不能对亲人这个词彻底脱敏,两方都还在试图逼迫对方放弃这场两败俱伤的拉锯战,并每周打两个电话吵架。
X则已经被作为家丑而放弃了,她父母逢人就要提起这个不孝女并大声咒骂X不得好死,以掩盖自己“教育”的失败——X在提起家庭时唯独对父母的这一观点嗤之以鼻。
当然,我可不是为了你出柜的。X转了个方向,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下来继续玩着手机,贴心地提醒我不要自作多情。她常说她出柜是为了哪天能够在遇到她温柔漂亮优雅的理想型女友时冲上去,惨兮兮地说姐姐我能不能和你回家。
而我则嘲讽她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恐怕我就要去派出所捞人,温柔漂亮优雅的大姐姐一定会觉得她在性骚扰并报警让她喜提铁窗泪。X被我打断浪漫畅想,嚷嚷着说跟我住在一起简直是磨灭天性,要不是申城房租太贵一定早八百年搬出去和我距离产生美。
是啊,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申城房租太贵了。
从我们俩这个三十平米的隔断房出发走二十分钟才能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想乘唯一通过这里的地铁要坐四站公交车再走一站地的路,每天上班都是一场折磨。
至于住在这里的原因?无他,唯便宜尔。房租每月一千二加上水电网费已经达到了我们承受阈值的巅峰,四线城市的老家一千二百块钱一个月已足够租没电梯的三室一厅老房子,而在申城一千二百块只能匀给我们一个拥挤的落脚点,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外再不足以放下其他大型家具。
我们俩都没有精力去收拾房间,杂物在地上乱堆乱放以至于我时常找不到那个大学时学姐三十块便宜给我的二手吹风机,而X在某鱼上买来的摇头电扇也因无处安放又挂回了某鱼。
我和X很少出去约会,因为提起约会的话必会联想到西餐游乐园海洋馆,而我们两个的经济都不允许我们经常在物价能杀人的申城实施需要花钱的浪漫,最多只能在楼下一同吃顿回转麻辣烫。
我和X的三观在很大程度上不合而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事情就是攒钱,确定关系后我们火速取消了约会这个浪费钱和时间的奢侈行为,用休息日窝在家里裹着被子一同看电影取而代之。X关注了很多领券的省钱博主,并坚定地迷信在橙色软件上十几块钱三盒的牙膏使用效果不输给二十多块一盒的云*白药,如同坚信她考上研后就可以免于打工用奖学金来养活自己。
X的工作是在地铁站里给那家栗子蛋糕很好吃的店当售货员,其他人上班摸鱼时看剧而她看橙色软件上五块钱买来的徐x老师网课,成果如何我不清楚,据她说没什么实际效果只是困上加困罢了。
我则在家附近的快递点找了个和我本科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这份工作的优点是准时上下班,缺点则是光准时上下班就已经足够耗尽我的所有体力,晚上只能一边咸鱼瘫一边做给别人把论文翻译成英语的兼职。分配工作的头头提走分成后工资大概千字四十,对我来说还算是个不错的业余进项。
X曾经也心动过,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可以顺便增强英语能力,可惜没过六级的都被刷了。同学给她推荐了代抄写笔记作业的兼职,也因为太过于占用时间而草草地结束。
多番尝试下来,她干的最顺的居然是在漫展前给coser化妆,用她们圈子里的话说就是妆娘,而X显然颇通此道,尤擅给别人画粗黑全包眼线,贴欧式平行大双,黏舞台专用睫毛。
每逢大型漫展时X就会傻乐着接一堆单子,申城这种场合多到她时不时就能有一笔不小的金额进账,代价就是要从当天的凌晨三点画到上午十点,流水线一样批量生产出妆容大抵相差无几的男男女女,直到胳膊都抬不起来,还要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拎她的化妆包。她神秘兮兮地保密她的收入,然后请我喝一杯平常舍不得买的茶x道。
我和X都不是本地人,在申城的境况如同一杯水上的一滴油。表面上我们看似被杯子温和地接纳了,实际真正的申城并不应该被比喻为杯子,杯子只是被其他人称作申城的这块地皮,而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申城,我和X根本无法融入进去。
不管是从户口,房子,工作还是其他方面来看,我们都始终只是杯子里可悲的一滴油,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并没有被申城承认,因此也并不会好心地承认你。
我在大学时曾来过一次申城,申城对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的游客总是很宽容,展示出欺骗性满满的友好。而我就是被欺骗的外乡人中的一个,自认为这种繁华的景象我没理由不去拥有,遂将考研的目标院校定为申大。
可惜东南沿海一向是考研人的兵家必争之地,我的运气又着实没有那么好,失败也是意料之中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不愿意接受调剂去不喜欢的地方待上三年,也不想待在天天吵架气氛阴沉的家里准备二战,索性毕业后直接一个人跑到了申城打算开启意气风发的“新人生”。
当然之后的事和我前文所叙大同小异,如果说旅游时我看到的是申城华美的长袍,那我的新人生里就满是虱子了。
当然,诸位看官们倒也不必将我的境况想象得特别差劲,毕竟申城的工资总是要比我那个应届毕业生一个月两千块的老家高的。
只是申城衣食住行成本也比我的老家高出太多,我常常处于吃了这顿会不会没有下顿的危机感之中,于是将自己变作一只疯狂地往腮帮子里储存粮食的仓鼠,以求可以在某个突如其来的寒冬里勉强活下来。
X比我幸运一点,高考考来了申城,在这片金贵的土地上开启了长达四年的内卷生涯。她和我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时常常用到“痛苦”一词,并难以接受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愿意花时间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只为了将及格线拔高,以至于她付出八十分的努力才能拿到六十分的成绩。
其中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她向我抱怨需要做ppt并演讲的小组作业有人用了中英双语——“可是那节课是现当代文学史啊!”
这样一想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在申城念书,毕竟我只是个能及格就不想着争优秀的咸鱼化身,别人都在重振专业荣光吾辈义不容辞而我不挂科就算成功,在积极分子和奖学金的争夺里也直接原地躺倒,履历空空脑子也空空,势必成为精英分子瓜分社会资源时的无名炮灰。
而X与我不同,她的梦想就是读研读博然后成为有钱有闲的大学老师,并自愿为此再卷十年。
我真诚地问她:“六级还没过真的可以读博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默默地从床头缝里摸出一本□□。
X在生活方面也颇有些哪怕洪水滔天的洒脱,说人话就是甩手掌柜,据她自己讲是小时候在家不干活要被骂干活了也要被挑刺索性就不干了,以免刷个碗也要被以“碗都刷不干净还得别人返工给你重刷一遍这样的嫁人以后得被老婆婆打断腿”的理由说上半个小时。
而我说现在是咱们俩人一起住你别给我整这个,电煮锅再不刷都要招虫子了,赶紧把你前天吃剩下的泡面汤倒掉把锅刷出来。X是并不愿意我揭她的短的,嘟嘟囔囔地一边闹别扭一边把锅刷得震天响,最后满手是水地拿着锅往桌子上一扔,水花迸溅如同雨天行车,桌上所有课本资料皆未能幸免。
可能有看官会好奇我和X是如何认识的,很可惜我们的相识过程太过普通无趣,其实没有什么可拿出来大讲特讲的浪漫片段。
挤眼软件上互相挤眼聊天约出来见面三件套似乎是所有女通讯录的重要择偶方式,我和X也是一样。后来她们学校组织实习她便搬出了宿舍,而我正好嫌房租太贵便盛情邀请她与我同居,我们两人这才真正地开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每天在三十平米的房间里躺在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床上争夺比较软的那个枕头。
其实我常常计算我和X还能这样在一起多久,而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一点,考研的目标院校也在遥远的春城。她憧憬春城如同我憧憬申城,总说如果考研能够成功就直接买张机票飞过去,体验一下文艺青年们做梦都想体验的生活。
她说起这个话题时总会让我觉得有些难堪,我承认其实我并不想让她飞离申城去到两千五百公里以外的陌生城市,让我恢复在申城独身一人的境遇。有时我甚至会恶毒地期盼她考研失利只能二战,但内心又希望她能早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和我蜗居在这三十平米里消磨青春。
我和X曾经想一起买个二手电瓶车,但最终因为上班地点的方向根本不同也不方便给车充电而放弃了,有漫展时X还是要在凌晨蹬一个小时的共享单车赶到现场旁边的酒店里,而我也还是得早起走路去快递点上班。
打车是不可能打车的,申城实在是太大了,在地图上看并没有多远的距离打车就要二三十块钱,这种出行方式着实不适合我们两个抠门鬼。X偶尔会从她工作的那家店里拿回再不吃就要坏掉的栗子蛋糕,算是我们俩平凡生活里的小小调剂。
X工作的那家店我也说过是开在地铁的终点站里,也就意味着她在夜里十点半才能下班。X说十点半的地铁站里也满是刚结束工作的工薪族白领,她常常因此感到一种恐惧——她并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人。
家里和她彻底断绝关系是因为还有个弟弟,父母生怕她生不出外孙还要抢家里属于她弟弟的财产;糕点房的店员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实习生们流水般来了又走;在学校里她也不是会被另眼相待的学生,就连舍友们一起出去吃饭都时不时地会遗忘她。X边听英语听力边说她的人际关系一塌糊涂自己就是个垃圾人,我想说没关系我也是,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申城的垃圾都要分类,我大抵是不配被称为垃圾的。如果真的要分,我的肠胃需要被掏出来扔进厨余垃圾,□□扔进不可回收垃圾,大脑的归宿则是有害垃圾。如果今后不幸遭遇凶杀案,也只能希望凶手可以与我心有灵犀把我分门别类丢进该扔的垃圾桶,而不是把我整个人折吧折吧塞进一个行李箱里丢在路边,那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垃圾不分类是要被房东挨家挨户上楼敲门来骂的。
我和X很少在家里囤什么吃的,因为我们不想花钱去添一个冰箱,而申城的天气又潮湿闷热,新鲜食物根本放不了多久就会变质招来虫子。房东给安的那个老旧空调并没有除湿功能,甚至开几个小时后还会往下滴水,我和X曾经还吃过这方面的亏——随便将快递纸箱放在了空调下面,我们两个发现时快递纸箱的底部已经沤烂了,散发着湿漉漉的腐烂味。
X不怎么抱怨这些苦闷,如果让她来写这篇文章的话很可能会变成充满文艺气息的生活流水账。她是不惮于将生活中的糟心事变成笑话随口讲出来娱乐他人的,如果上述片段由她来描述会变成“我跟你说我们俩把纸箱子放空调底下了,空调天天搁那滴答水我们都没发现,然后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一摸那个箱子底,好家伙沾我一手烂纸壳子泥!”就连跟我讲她被父亲一拳打掉了一颗牙的事情都风趣幽默到让我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她的亲身经历,直到她扒拉着嘴角向我展示了缺失掉一颗牙齿后正在发炎的牙龈。而X讲这番话的目的似乎根本就不是诉苦而是展示自己英勇反抗家庭的军功章,并以此来笑话为了她而心疼的我。
而我就做不到,就像X说我在生活中是个非常阴郁的人一样,我极其擅长把一切事情在脑子里解读出负面意义并对自己的分析结果坚信不疑,然后心里将自己变成一个流泪猫猫头。
X曾经试图把我改造成开心猫猫头,问我说总在她这样心大的人旁边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和想法吗?我棒读回应她太羡慕啦人家也好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呢,然后惨遭家暴继续变成流泪猫猫头。
X还在上班,我去地铁站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很挺拔地站在冰柜边上发呆。地铁站外有一只徘徊着的流浪猫,神态自若得仿佛它才是申城的主人,我凑近了想得到小猫的垂怜摸一摸它的背毛,突然想起我和X曾经也是短暂地拥有过一只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