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丰禾从小就觉得自己一定命短,活不长。
      这种感觉从她十四岁奶奶去世之后开始,日渐强烈。但她又是惜命的人,每当不如意之事发生时,她又常常觉得自己“命不当此”。
      于是只好一边绝望地信命,一边苦苦地挣扎。

      比如,她现在被绑在楚国公主褚陶的床上——大被蒙头,堵嘴的厚帕子还留着公主桂花头油的香味,她被厚厚的被子隔绝了空气,憋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就在此时,公主的梳头倌儿刘嬷嬷如同天降般掀开了被子。
      丰禾透过自己被汗浸湿了的一绺一绺的头发看到了刘嬷嬷脸上的惊恐。

      ——“公主呢?”

      公主逃婚了,她原本是要从楚国嫁往周国的。
      逃走之前她将自己前两日随手在街上买下来的一个小侍女,即丰禾,骗进自己房间绑在床上,充作自己,以拖延时间。

      丰禾作为此事唯一的见证人,被楚国礼部尚书兼送嫁使官李虔绑在柴房中连审四天三夜。就在这第四日,周国前来迎亲的一位王爷知道了公主逃婚一事,气势汹汹问李虔讨了丰禾,要亲自审问。

      那时丰禾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昏死过去了,她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了。
      又过了两日,她精力恢复些许之后,有人来说:“姑娘若是可以支持的话,我们王爷有请。”

      丰禾那时想着,来人如此客气,推此即彼,那位王爷想来也不会太差,或许,这是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好时机。
      这便是她十五那年,可以想到的最好,也是唯一可与命运挣扎的方法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周麦溪。
      不过,那时周麦溪还是周麦风,是周国的三王爷,是高高在上,审判丰禾的人。

      三王爷是在一个小院里见的丰禾。
      小院是丰禾在这紟边县城里见过的顶顶好的院子,巍峨的垂花门,擦洗得一尘不染的门廊,西边的院墙上铺满了地锦、络石与金银花,院中靠东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那树下便是三王爷,躺在一架竹编躺椅上,脚边落了好一片树叶。

      见丰禾来,王爷便招手示意丰禾过去。

      他不算健谈,却很善抛出话题。
      榕树下有一方石桌,丰禾坐在绣墩上,身前摆着梅子清茶与紟边香瓜。
      王爷从紟边香瓜说起,问了些与公主出逃毫不相关的问题,后来渐渐谈起了丰禾的身世。

      按说丰禾不应当这么快就与她的审判者敞开心扉的。
      无奈对方实在好看,细乌眉、狐狸眼、含笑唇,腮肉脸骨,无一不精、无处不美。于是丰禾就将奶奶如何捡到自己、如何养大自己、又如何去世,自己如何被人倒卖、如何被牙婆责打、如何被楚国公主救下、又如何被莫名其妙绑在床上、被人审讯四天三夜的事情,一股道尽。事情可以说清楚,可其中的委屈不甘、愤愤不平却实在难以讲出口,所以她哭湿了王爷递过来的三条帕子。

      之后丰禾就在这间小院住了下来。
      与她同住小院的除了独占正房大殿的三王爷之外,还有王爷的两位贴身侍女,一位是温柔大方的小何,另一位是俏皮可爱的小芹。
      关于公主出逃一事,王爷后来再没问丰禾。

      这院子里人虽然不多,但活却分得很细致,细致到丰禾丝毫插手不进,王爷起居自是不用丰禾,屋内清洁小何每日都做,院中洒扫是小芹的活儿,垂花门外的事自有管家婆子与小厮们照料,厨下之务也有专人负责,于是丰禾就这么着在院子里闲居下来。起初她还有些无功而受禄的惴惴感,后来也渐渐在每日的闲暇之中淡去了。

      丰禾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每日所做之事寥寥无几。
      王爷早起用一次饭,匆匆出门公干,此时丰禾尚在梦中;她再多睡半个时辰,醒来用饭,闲坐摘花,纳凉闲谈。

      晚饭时分,王爷回来。
      正是日落的时候,饭就摆在梧桐树下,自有凉风阵阵。
      饭毕,夕阳褪去,夜幕拉开,院子里一共四人,都一同围坐喝茶,把话乘凉。

      小何问丰禾紟边有什么特产之物,丰禾便拣自己熟悉的说两样,第一个莫过于紟边香瓜,这里日夜温度相差大,种出来的瓜香甜松脆,又带有一种奇香,解渴、清热、下火是最好的,紟边的孩子们若是中了夏暑,都不去问医吃药,吃几片香瓜便能好。

      丰禾滔滔不绝说了好些,小芹越听越馋,眼巴巴望着上座的王爷。
      王爷摇着一把折扇,哈哈笑了两声,却没说话。

      第二日晌午,跟着王爷出门的小厮敲响了二门,送来了一筐香瓜。
      “咱们王爷说了,叫姑娘们少吃些,不是怕吃不起,这香瓜虽是好东西,但吃多了也害肚疼。”
      小芹招呼小厮们在廊下歇着吃茶,小何叫人把瓜抬进小厨房,当下便抽刀切了一大盆出来,叫小厮们也吃。
      丰禾在厨房早已先得了几块,正吃着呢。

      头一夜说了紟边的物产,第二夜,丰禾便起头叫小何小芹说一说周国。
      但开口的却是王爷。
      他原本声音又清又沉,今夜却有些不一样,似乎比往日更亮些,但也有些别的不同,丰禾无法形容。
      清亮的嗓音在院中铺陈开来,字句里周国的山河湖海、四时风物、家畜野味,尽展现在丰禾眼前。
      说话者声调柔和、遣词文雅,内容又详略得当,丰禾第一次觉得原来听人说话也可以是一种享受,比如饥餐渴饮,比如微风拂面,比如风景怡人。
      只是在当时的那个夜晚,她只以为是王爷品性高洁而已。

      不过那之后,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听王爷说话。

      幸好,后来的三个月里,她们四人的游廊夜谈从未中断。有时有一定的主题,有时只是闲聊,或是王爷从外面带回来的奇闻轶事,几人凑在一处听一阵,唏嘘一阵,到打更的报了“关好门窗”时[1],便到了王爷睡觉的时候了。

      /

      转眼七月已尽,榕树上的蝉鬼儿日日夜夜叫个不停,日头越发毒辣。
      就连王爷外出公干,近来都要回家午歇。
      于是小院里变得十分安静,几无人声。

      也因为是盛夏,白昼长,难打发,所以小芹待不住,正好每日跟着王爷外出的小厮,名叫唐回的,也是个爱说话的,于是两人每日午间都凑在二门上悄悄说话。

      一日,丰禾正午睡,突然被小芹晃醒。
      “小丰,出事儿了!”
      丰禾迷瞪着醒来。

      二门被敲响,小厮在外压着嗓子喊:“小何姐姐,芹姐姐,有人在吗?”

      /

      丰禾用力地跑,跑到山谷了里的风都落进嘴里,雾都缠在身上,可太阳却越来越烈,烈日抽走了丰禾的力气,连她脚下的土地都快要被太阳吸走了,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

      丰禾心里念着临走时王爷说的话,“我不知李虔要带你走是真心还是假意……明日回家若是有任何变故,切记,逃开这里,不必管任何人。”

      昨日唐回来二门上叫她,说楚国礼部尚书来了,要在王府前厅见一见她,还说要带她走。
      原是公主找到了,她想要丰禾进宫陪伴。
      李虔来时还带着刘嬷嬷,那嬷嬷笑里藏刀地说:“姑娘原也是我们公主在外买来的,如今尘埃落定,也该回去陪伴公主了。”

      丰禾是绝不想再回那位褚陶公主身边去的,但他们言之在理,自己迫于身份又是在没有回绝的余地,于是便以第一次离家思乡心切想要返乡探亲拜别亲友为由拖了一日。

      入夜,王爷直到亥时三刻才回来。
      丰禾早已将二门的门槛踏了千万遍了,王爷一回来她便迎上去。
      自然不必她开口,王爷只在廊下站定,与她交代:“丰禾,以我的身份,我没有立场留住你,明日你返乡探亲,唐回与你同去,他身手不错,你们也熟惯。”
      丰禾福身行礼:“我明白,多谢王爷费心安排。”

      王爷越过她往天上望了望,星子稠密。
      “明日天气应当不错,路上万务珍重。”

      丰禾也抬头去看王府别院的那片天。
      四方之外,天地辽远。

      “朝堂上的事情我一时也与你说不明白,但楚国此番因为公主逃婚,变故频生,且我偶然听说褚陶公主近来与一桩宫廷秘事相关,我不知李虔要带你走是真心还是假意……”

      果然如王爷所忧,载着丰禾的马车刚出县城进了山,就有一伙人带着刀棍截住了车。
      唐回的抵抗与敌人的进攻势均力敌,丰禾才有了逃命的时机。

      丰禾一直往山林深处跑,那里林木更茂密,当然路也更崎岖。
      她这才知道人在绝境之时,是不会迷茫的,因为重要的不是去哪里,重要的是祈祷并庆幸脚下一直有路。

      /

      十日后的夜晚。
      丰禾敲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过了好半晌,终于来人开门了,是从前在外边灶上的一位大娘。
      大娘见了丰禾,满脸惊诧:“丰姑娘,你怎么回来了?主家都要走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丰禾也惊异:“走什么?你是说王爷要走了?”

      丰禾想进去,大娘似乎有些犹疑,终于憋了半日,说:“丰姑娘,我进去问问,你在此处等等我。”
      丰禾了然,左右看了看,缩进了门口的大狮子后面。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门口有了脚步声,丰禾想着,必是小何姐姐或是小芹姐姐——

      “丰禾?”

      是王爷?

      丰禾从狮子后面出来。
      朱红的门里,王爷穿了一身白衣,束着发,月光下清姿俊朗、卓越怡人。

      “丰禾,你回来了?”
      丰禾觉得鼻酸,一低头,泪珠好似落雨。

      王爷见她缄默不语,又问:“受伤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丰禾被迎进门,走过熟悉的路,进了二门,这才有了王爷真的要离开这里的实感。
      原本小小的院子被小何小芹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墙根的野草,都有小芹每日早起去清理。但是现在,院子里堆满了箱笼物什,正屋进进出出的人都在往外搬东西。

      王爷四处打量,最后进了丰禾之前住的小厢房。
      那屋子还是丰禾走之前收拾过的样子,除了原先就有的一些家俬——一支床,一方桌,一把木墩,一个脚踏,之外,也可算是空无一物了。

      丰禾摸了摸桌子一角,笑叹:“住在这里的这三个月,真是我今年最舒心最快乐的日子了!”
      王爷坐在那木墩上,“那你日后,是何打算?”

      丰禾:“王爷,不瞒您说,我过去三个月,每一日都问自己今后要怎么过活,可是我没有答案。我知道,如今承平盛世,只要我愿意,我自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活计,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是难就难在‘任何’二字,我心中没有标尺,那一切便都是我的掣肘。”

      于是王爷提议:“莫不如,你随我去周国?”

      丰禾的答案好似已经准备好了一般:“王爷,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二次游廊夜谈,您讲的是楚国风光与四时物候,那时候我觉得周国真是人间仙境,我也确实有过求您带我去周国的念头,前半生与您做侍女,后半生嫁人生子,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王爷在身后插声道:“怎么个好法?”

      丰禾望着地上一层薄薄的如纱月光,说:“好就好在……好在随波逐流,好在泯然众人,好在草草一生。”

      二人皆笑。
      沉默地笑。

      “好就好在,我为人做事,受人庇护,一生尽可以安稳无虞。”

      丰禾为自己接下来坦白的骇闻感到羞耻,于是把头转向窗外继续说:“我这十五年来,没有一日不在过别人允许我过的日子,小时候奶奶不许我与人打架,我便无言忍欺受凌,至于后来被倒卖为婢、任打任责,认人为主,自愿为奴,即便如此,我却还要为我的不由自主付出代价——公主逃婚并非我唆使,甚至我于此事丝毫不知,我被无故绑在床上几乎要被憋死,可最终,公主还是公主并没有改变,我却要被千里追杀不得安宁。”
      “王爷,我想过一种我能自己做主的日子。”

      屋里默了默,没人说话。

      突然小何来敲门,问说:“王爷,架上的一沓公文信件要销毁还是要带走?”
      王爷清了清嗓子,仿佛心不在焉说:“就带回去吧,带走吧。”

      小何的脚步声渐远。
      王爷问:“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丰禾听着门外的风声,摇摇头,“王爷,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我知道您快走了,想着我还不曾向您道别,所以翻了两座山来找您。我住的山里有一种果子极好吃,我摘了些带来给您”,她说着解下了胸口系着的包袱,放在桌上,“您将我从李虔的牢笼里救了出来,这份恩情我是怎么都报不完的……”

      她身后的王爷忽然急促地说:“这一包野果子,就当我们两清了,你以后不必再想着报恩了。”

      丰禾转头问:“王爷,这够吗?”

      王爷的脸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翻了两座山送来了这一包果子,不够也够了。”

      丰禾却又蠢钝起来,她的震惊里带着少女的羞怯,问:“王爷您知道了?您知道我对您的情意了?”

      王爷被她的直率搞得坐不住了,“倏”地站起来,一张艳红的脸晒在月光下。
      丰禾很有眼色地噤了声(她觉得她如果再说话,对面那张脸就要爆炸了。)

      他走出去几步,突然又停下,默了两息。说:“丰禾,我不是王爷,我不是周麦风。”

      丰禾震惊极了,难道她刚刚从公主逃婚事件里出来,现在又要卷入真假王爷的案宗里了?

      “周麦风是我的胞弟,丰禾。”那个背对着月光的人,换了一把嗓子说话。

      丰禾更觉得不可置信,可是身后的人确实连说话音都变了,变得清丽、柔和,也更典雅。
      “丰禾,我是周国长公主,我叫周麦溪。”

      “丰禾”两个字从她嘴里曲柔婉转地念出来,听起来那么优雅端庄,浑不似从前她刻意压着嗓子说话,有一种奇怪的中气足用却又全身无力之感。

      丰禾还未从这个惊天消息中缓过神来,眼前人突然又说:“另外,我,我其实,和别的女人不同。你方才说的情意,你的那般情意是要用在男人身上的,但是我,我若是有了你那般的情意,是因为我遇到了我心仪的女子,而非男人,你能明白吗?”

      丰禾:“啊,原来是这样啊。”

      周麦溪对丰禾的反应有些意外,按理说她才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应该对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无动于衷……

      只见丰禾黑眼珠转了转,有些大梦初醒的了悟感,她问:“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周麦溪不由失笑,原来她不是不惊诧,是根本没有听懂。
      “没什么意思,你若是没有听懂,那这便是你不必懂的事情。”

      丰禾的好胜心被激起来,她甚至有些急了,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王爷,啊不,长公主,我能听懂的,你稍微解释一下,稍微再说一点我就可以听懂的。”

      周麦溪被她逗笑了,于是又返回去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她连解释说话的手势都打好了,却还是觉得这个场景究极荒谬,荒谬到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丰禾睁着她那双好奇的大眼睛,催促:“你快说啊。”
      周麦溪换了个姿势坐好,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于是干脆说起别的:“小丰禾,首先,今晚的事情不可以告诉其他任何人知道,明白的话点点头。”
      丰禾使劲点头。

      周麦溪继续:“你之前说过你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但你一定见过别的小孩的阿爹阿娘,都是男女成双对不对?”
      丰禾又点头,模样甚是虔诚,她甚至将床边的一个脚踏拖来,盘腿坐下。

      “这些成双的男女里边,他们或多或少会有一些被大人们叫做‘爱情’的感情,当然,也有的没有,这个你能理解吗?”
      丰禾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周麦溪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我的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产生‘爱情’,对于我来说,吸引我、让我想要与之相爱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说到这里,她看向丰禾,眼中有期待。

      丰禾意识到了她的期待,“到我了?呃……什么是爱情?”

      周麦溪意识到,爱情太过抽象了,她实在跟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谈不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