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江南道的隆冬,风拂有情,河不成冰。
      道东常州府有一城,名吴郡,地陷长江下游,最是水木丰饶。郡北有处雪檀园,是个及其幽僻处。
      此时,雪檀园内门窗大敞,暖阳斜落明堂。
      绛紫的轻袖下隐着一对如玉藕的白净膀子,仿佛散出一段香,慵懒地托起玛瑙杯吃了口茶。
      此人便是园主人了。
      “你往南边儿打听打听,古滇一带最近不安生,山脚边捡两颗菌子,都有人在背后抡你一铲。”程璧手也不闲,抄起本《春情鸳鸯录》对着李财财的后脑勺一记。
      李财财伏在程璧的膝盖上,一身灰黄小褂,抱着脑袋直唉哟:“小娘娘,你真是!爹说了后脑勺不能打!”
      “也不重啊…”程璧清了声嗓。
      李财财咬着上嘴唇:“你当然觉着不重…”
      “……”
      程璧不再接俏皮话,转而道:“瞧你这样我也不放心交予你,别一不小心就把命送了…”说罢,面上不忍。
      “这样,你与李伢子一道,扮成流民往古滇走一趟,取到东西先是手抄一份,立马飞鸽送到韶关驿站。真本带在身上,依旧放回去。”
      李财财一脸‘我早知道了还用你说’的表情,摇头晃脑拍胸脯:“我家祖业乃雍朝包到货的翘楚,这些小事儿您别担心,放心交给我,妥当!”
      “你们从龙一脉自是厉害,财财既敢说定,我也不吝啬赏你。此事完毕,许你在我墓中挑一件顽意儿。”
      听程璧一番话,人如其名的李财财马不停蹄收拾包裹,跨出门槛扯嗓一大喊:“爹!!我们快走!!大生意!!!”
      跑得够快,不愧是翘楚。
      过了不久,李伢子一身烂衣烂衫,衣袖裤腿破得丝丝拉拉,肩头系着个白苔色包袱,活脱一副流民模样,牵着李财财来找程璧。
      隔着一道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里头的女子,李伢子俯首:“郡公这次真要和程家断绝来往?”
      话一出口,便知僭越。
      程璧不理论,泡上第二泡嵩山银针,“他们全家,除了小的那几个,都是阴沟里的臭虫,见不得光的混账。与其担着假身份和他们周旋,不如敌在明,我在暗。”
      李伢子抹了把汗:“斗胆问郡公,若是此事败露,该当何处?”
      程璧一愣,她没想过失败之后会落得怎样下场,她迷一般地信任自己的能力。
      “程秦在关外替北燕卖命,程家现如今一群妇孺,家兵留得不多。此事才到哪,怕成这样。”
      旁边的李财财十分欣赏程璧这样有腔调的人,拍了拍她爹:“就是啊爹,小娘娘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伢子作势要揍,笨拙的抖着手:“你个姑娘家懂什么!”
      李财财昂胸反驳:“小娘娘也是姑娘家!喔不...那程家小姐献舍,如今小娘娘满打满算怕是有两百多岁,有些老......”
      瞧着这父女俩,程璧仰头叹气:“万一此事不成,你带着财财退至上京,届时此事再不会与你们有任何瓜葛。”
      她掸了掸衣袖,望向窗外的残阳,昏昏欲睡,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待会儿夜冷。你们睡一晚,让财财心静些。这些滇南的商脉乱账你理一理,且去吧。”她捡了身旁泛黄的簿子,朝李伢子丢了过去。
      李伢子接过账本,不再多言,拽着犟犬般的李财财出了屋子。
      …
      回程宅途中,灯影袅袅,街上零星有过路的酒楼伙计送外食。
      提着灯笼的一点微光,在程宅后廊的白砖砌成的小角门儿那里,早站着个身姿挺拔,一身漆黑劲装的男子。
      他在等人。
      沈叙用过饭过来,用一个时辰从天黄等到天黑,堆了火气在心里。
      风口的寒流吹得又紧又密。
      “四姑娘未免太忙,现才回家,伯父也不说‘犒劳犒劳’你,赏点子燕山茶。”沈叙不着痕迹的笑,乍眼看面上还是淡淡的。
      程璧瞌睡了一路,带着起床气,被刺这么一句,火气骤生:“死不捡好话,叫人撕你的嘴,再灌你十碗燕山茶。”
      沈叙挑眉,“你气未免太大,去哪了?”
      “……”
      程璧越过他,裹紧自己的灰鼠大氅,真是冷煞她了:“你就打算站在这风口里说话?”
      沈叙摆手,他自是不争,当然也争不过她,乐得装孙子。他觉得是情趣。
      “…那走罢,上轿。”沈叙转身。
      程璧顺手拉了一下他那劲瘦腰腹上的系带,漫不经心地,“还是现说,就半刻钟。”
      沈叙一愣,腰上触觉轻轻痒痒,镇下脸颊的热意,开始说正事:“你爹……程秦前日在陇中遇到了一伙土匪,那伙人自称是北燕的旧兵,因北燕的镇西将军被暗算身亡,群龙无首流落到雍朝境内。仔细想来,镇西将军已身亡三月有余,未免太久,雍朝至今竟无人发现这伙偷渡之人。现程秦已经扣押下他们,还未上报戍庭。”
      “那伙人足不足五十?”程璧道。
      “探子亲见,大约是有三百。”沈叙回想。
      “不对——”
      沈叙皱眉,“哪里有问题?”
      “程秦秘信上写的是五十,这凭空多出来的,是何缘故。”程璧的发丝因风飘摇,幽绿的珠翠颤颤巍巍。
      沈叙抬手,帮她把头发整理妥帖,“程秦的手眼难不成通了天,若料定此事,军兵处自会有消息。”
      “我朝律法,聚众五十员男丁寻衅,其头目定罪入水牢五年,从者脊杖三十发还原籍。”
      “你可是有十分把握定程秦的罪?”
      程璧撇嘴一哼:“让他把私兵养起来,等足够支成一部强有力的人马,我再归还于朝廷,让他一腔为北燕之心付之东流岂不更好?”
      沈叙无奈摇头,惆怅以后的日子:“程璧,按律法,此等罪祸连全家……你对他们真要赶尽杀绝。”
      “他们燕国人,不是我家人。”程璧驳他。
      沈叙哼着点头。
      “今日谢谢你的消息,你我还未正式结亲,见面不合规矩,下回送信就好,回去吧。”程璧不等他说话,扶着门框入了程宅。
      砰——
      “……”
      站在沈叙身后的暗卫阴恻恻:“新夫人对爷如此不敬,日后入府…”
      沈叙面色一阴,“周壑。”
      那名叫周壑的暗卫立马噤声。
      “你近日越发僭越。三日,跪着好好反省。”沈叙面冷,隐入夜幕。
      周壑做沈家暗卫已有十载,今日是头一遭因旁人受罚。他膝盖贴着程宅门前的湿石板上,腰背笔直,表情却愈来愈阴狠扭曲。
      而宅院内,则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老太太今日六十岁寿辰,是个整生日。程宅内结了灯花,请了戏班。大老爷程秦到陇右出外任,宅院儿的女人们只好自得其乐,在后厅摆了三桌菜色,小小的乐一场。
      延宴已至中旬。
      程璧提着裙边加快脚步,借着丁点儿月光一路小跑进恣睢院,叫醒在床上扮装的侍女,褪了衣裳换成自己钻进被窝。
      恣睢院的屋子讲究的是一个‘香’字。
      屋木是香的,纱帘是香的,一应珠光器具也都是氛香的,这香味混在一块儿,竟是十分和谐芬芳,氤氲在里阁子,自称一派。
      “小蓟,母亲和程茗来过么?”程璧歪着身子问小蓟。
      “大太太与五姑娘在寿宴前来过一趟,见姑娘身上不好嘱咐两句便走了。”小蓟顿了顿,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紧接了一句:“倒是老太太身边的青兰姐姐来问候了几句,隐隐地有要拉着姑娘说话的意思。”
      “青兰?就是那个成天穿着粉花袄子,面容清秀的丫头?”程璧扶着肤质细腻的额头,表情不悦。
      “还有哪个青兰,就是她了。”
      “别看她面善,却是个精贼,可不能让她瞧出端倪。”她停了停,“把玛瑙抽屉拉开,取支凝露。”
      小蓟别拿边问:“姑娘脸上又犯痒了么?”
      程璧摆手:“不是。你拿支新的,最里那支宫里样式的孔雀蓝。”
      “姑娘,这是最后一支孔雀蓝了。”小蓟递了过来。
      程璧捏着它举到眼前:“有人十分需要,做个顺水人情。”
      小蓟心下不自在,为程璧鸣不平:“姑娘的物件儿不知被她们顺了多少去了,沈家二哥儿再怎么为姑娘添置,也都是打了水漂,真真便宜她们了。”
      程璧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蓟。
      她当然知道屋里或多或少缺了东西,只是听小蓟的口气,倒是缺得挺多。
      程璧的财产细软,压根不是沈叙添置的,至于这些来自何处...…
      淮宁郡主的衣冠冢。
      大雍历代最奢华的郡主墓。比上,与公主墓旗鼓相当,再上,更有僭越王妃的规格。
      一百八十年前的前雍,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淮宁郡主李靖月,皇室璀璨的遗珠,她手握宝剑,身披铠甲,引领镇秦大军抵死顽抗,末了凄惨地掩埋在秦国的恶土中,尸骨未归。
      她的衣冠冢是雍朝复辟时,太祖李甫检所立。当时只是普通规制,但不知为何,距今十年前又大修了一次,规制跃了上上一层,云楼宝阁,宛转曲栏,竣工时万人称叹。
      据工部记载,淮宁郡主贴身侍卫周耀的后代——江东周氏,也参与了衣冠冢的修建。周家的后代依照祖上周耀将军的随行手记,复原了郡主平生所有衣食住行,还称若是李靖月再世,定会万分感慨,家园仍在。
      思及此,程璧愈发阴鸷。
      周耀这个二五仔,临阵倒戈,通敌秦国,买卖粮道讯息,致使镇秦大军溃散,山河破碎,都是因为他.....他的后代,为她修建墓穴,简直是要沦为千古笑话。
      小蓟看着自家四姑娘周身的气场渐凉,忙慌叩头:“姑娘息怒,姑娘们来的趟数不算多,故而没丢多少......”
      “无妨,她们要多少便拿多少,以后这些都要留给这些小的。”
      程璧瞥她,“你起来罢。”
      小蓟掖了掖额头的汗:“姑娘宽心便好。”
      “如今寿宴未完,我们好歹露个面。”程璧拿小梳抚着鬓角,端庄的面容流露出不适宜的冷意。
      *
      荣禧堂内鲜花鼎盛,主人们围坐一堂,服侍的丫头们头戴鲜花,玩玩闹闹。
      坐在高处的嶙峋老人,一身绛红缎面长袄,衣边绣的长寿菊纹样,捧着酒杯,乐呵地打赏戏班的小旦。
      “老太太的好日子,碰上了白天艳阳高照,到了夜,月亮又是这么圆,该不是福星投胎成了个姑娘,临了坐在这儿过寿诞呢。”大太太凑着脸盆浸手,拿皂角搓了一阵,嘴上奉承。
      老太太更乐:“老大家媳妇嘴真是甜,不趁早酿出些蜜来分些给老二家媳妇,让她也沾沾口头上的好处?”
      “老太太又打趣我。”大太太道。
      “老大媳妇乖巧,只是你的四姑娘却不像你。十二岁时自宝界山回来后,越发孤僻不肯理人,再不似从前亲近。”老太太眼神落寞,无比怀念从前温顺的程四姑娘。
      老太太话里惋叹的主人公——程璧,此时披着一件红氅,身段轻轻弱弱,被小蓟搀扶而来。
      木质镂空窗格中,妙龄人儿若隐若现。
      “孙女给祖母拜寿。”程璧淡淡。
      “四丫头来了,身子不好不必勉强,好好歇息才是头等要紧事。”老太太十分慈祥,牵来程璧的手轻轻拍抚,弯弯的眼角带着温柔笑意,像是温润的玉。
      “觉着好些了,便想来看看祖母。”程璧低着眉目。
      老太太瞬感欣慰,揽过程璧轻轻拍拍背:“四丫头还是懂事的。过了年就是你和沈家的大婚,要紧保重自己的身子,出去顽儿当心风吹。”
      "我知道的老太太。"
      母亲与程茗也在席上。
      程茗那个性子,今日竟出奇的不乱动,倒十分乖巧。
      她一身嫣红小袄,头上俩发髻系着金色小铃串儿,挑着盘中的蔬菜,没大没小地跟程璧搭腔:“四姐姐病了这么久,终于瞧着好了,我看再过几日咱们打马球都不是个问题。”
      刚觉着她好,又打我脸。程璧腹诽。
      母亲摇头:“再歪派你姐姐,病哪有那么快好的。”
      程璧忍不住口头讥讽:“茗儿上次打马球,脸上的伤还青着,若不养好了再去打,怕是马儿看见你的脸只当青草踩一脚。”
      母亲憋不住笑:“这张嘴啊,以后当着夫婿的面可如何了得。”
      老太太接过话茬:"沈家二郎我看过了,确实是个良人,谦逊温和的好儿郎。你与他日后好好相处,夫妻间吵架拌嘴是小事,最最要紧是夫妻一心,程家虽不贪图他们帮扶,但万一有个不好还得望沈家解救一二。"
      “孙女谨记。”程璧乖顺。
      要说程家老太太是个慈祥人儿,几乎是同僚族中、互相之间公认的。
      程璧从前深以为老太太与程秦这反贼大有不同,可当这位年迈的老妇松懈警惕时,流露出的北燕习俗,她便知道这程宅里里外外从人到物,皆非大雍所物。
      这一家子大大小小,是从北边来的,是敌人是奸细。连同原来的程璧也是。
      作为淮宁郡主她庆幸,程璧献舍,让她不甘的残魂能再有机会做护卫大雍的利刃。可作为李靖月的她可悲。至于这场极尽的可悲,于九紫右弼之年的黎明战鼓声中,当四方兵革赴拜五都雄时便可浮一大白。
      “四!姐!姐!”
      忽而一道清朗声刺破了此番慈孝场面。
      女眷先是一激灵,纷纷转头。
      老太太点着来人,率先发话:“臻哥儿你把大伙儿吓着了,还不快给太太夫人们赔罪。”
      程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虎头虎脑地跑到程璧跟前儿,上下打量她,“好久没见着四姐姐,乍一瞧见,有些惊喜,是臻儿的错,给太太们赔个不是。”说罢,拱手给老太太鞠一躬,“孙儿再给老太太拜寿。”
      女眷们自是不与个哥儿计较,打趣了几句,丢开手接着看戏。
      “戏都快完了,你才来。”程璧问他。
      “父亲临走前,叫用功习学,不可怠慢。本来是给老祖宗拜完寿再回书房,谁知青兰姐姐来了,她替我磨了墨,没的多写了会儿。”程臻的小脑袋瓜仔细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如今十几了。”程璧突然道。
      “十五,四姐姐竟忘了?”程臻不高兴。
      “我的意思,再过不久春闱,入都一战难于斩蟒,若过于紧着书不顾自身安康,且要吃亏呢。”程璧上一世看多了勤谨废寝的学子终老未第,近乎疯魔,此为世上及其憾事,少不得提一嘴。
      “四姐姐说的对,虽为勤谨,可安享亦能稍得宽慰,便是治身、治心之学。”程臻转着脑袋,掉书袋的一番话令人捧腹。
      “你既这么勤奋,那你过来,我可要单独考考你。”
      程璧佯装考验弟弟,拉过程臻到门廊边小声:“六郎,青兰经常去你那儿么?”
      “是啊,老太太遣青兰姐姐来,说是监督我用功,不给爹爹平添烦恼,四姐姐,我努力读书为什么还是给父亲添烦恼呢。”程臻扣了扣脑袋,突然被程璧打了一下。
      “不准这么挠头,你这块都秃了。”程璧皱着眉头假意生气。
      程臻吹了吹手背,马上把手缩到身后,抿嘴憋笑。
      “......”程璧白了一眼:“我知道父亲为何烦恼。过会儿筵宴散了,需得你在南角门等着我,我告诉你,记住了没?”
      程臻狐疑:“天这么晚,四姐姐明天说不行么?”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是读书人,这话你不明白?”
      “明白!四姐姐意思是光阴需当惜,时辰似箭难追!”程臻高亢铿锵。
      “......”
      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总之,不要失约。”她小声。
      程臻用力点着毛茸茸的脑袋,笑着答,“嗯!”
      那边母亲娘家来的夫人正翘首往这边看:“四丫头,今日老太太寿辰,可放过小六郎罢,他怕是日日夜夜都在念书哩,还不让他松乏会儿?”说罢,咯咯笑了几声。
      众女眷也是起了一阵笑声。
      “姨母如此疼六郎,六郎还不快去给姨母敬酒。”程璧佯装随和大方,拍拍陆臻的肩膀,端起阿姐的做派。
      寿宴至终。
      到了黑风抖擞的子时,南角门的树林子郁郁葱葱,借着点子月光,眼见横满了整个院墙跟下。
      程臻附耳过去,时而皱眉,时而点头。
      “六郎,可记住了?”
      “四姐姐放心,老太太夸我是全家最聪明的。”
      “好,但一定记住,这东西只得在与青兰独处时用,若是有他人在场,怕就赶不走青兰了,到时父亲也生气,说你贪图丫头的伺候。”
      “四姐姐我明白的。”程臻拍拍胸脯。
      程璧舒展眉头,她这个弟弟乖巧得过头,“此事完毕,知道要怎么处置这支凝露么?”程璧晃了晃手中的孔雀蓝凝露。
      程臻摇摇头。
      “那当然是马上烧了。留着这个把柄,万一被大人们知道,岂不罚你?”
      目送傻弟弟程臻离开后,程璧恢复了往常冷漠。
      程璧斜眸:“偷听这么久,再不出来,我可到你主子跟前说说你是怎么当奴才的。”她两抹翠眉微微蹙着。
      周壑正在罚跪,‘因祸得福’听得这段公案,他跳下墙头:“四姑娘赎罪。卑职不是有意,只是四姑娘密谋陷害的声响实在是大。”周壑故意将“密谋陷害”四字念得缓慢。一身黑衣荡在风里,遮面只露一双少年目,盛气凌人。
      “是你,看来沈家暗卫的密训,该是大雍最末流的水平。”程璧微笑。
      “卑职不敢,主家向来尽心教习。”
      程璧第一次见如此嚣张狂妄的侍卫,反而没了脾气,她好奇:“你叫什么名字,瞧你这做派,倒像你才是沈家的主子?”
      周壑脸色一黑,“周壑,卑职恪守本分,从未僭越主家。”
      程璧恍然大悟:“这么说也是,毕竟我未过门算不得主家。回去告诉沈叙,问诊大夫都备妥,身家底细要干净可查。”她顿了顿:“以后关于程家诸事,叫他换个人来与我通传。”
      足足跪了三日。
      周壑临走时拖着瘸拐的双腿,踉跄地还不忘狠戾地盯着程宅中门,眼神似利剑,憎恨得像是穿透这重重关锁,要把其中闺阁小姐活活穿死。
      *
      “救命……救命!”
      “啊——六哥儿…来人呐!六哥儿不好了!!!”
      老妇像没笼头的马,好一阵慌张,抓着膝盖上碍事的前襟扶着门框边摔边跑。
      门口服侍的小丫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探着脑袋像程臻房中望去,登时惊叫响彻半边天去,如鸟兽散开。
      “啊!!!六爷不好了!!”
      “快!快去请太太们!!”
      待老太太尊驾一到,除暂住家的亲戚外,自家女主人们站满屋子,场面才算安稳。
      “你们是怎么服侍的!好端端一个人,怎的就被你们弄成这样!”老太太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对着一众下人厉声呵斥。
      再看那床帐中的程臻,昨天还是玉面银冠的小公子模样,如今的他瞳孔歪斜,眼眶红腾腾的血丝,像缠绕的蜘蛛血网,身子抽搐得仿佛帐中布满了焦雷时时劈他,一阵子过后瘫在榻上死气沉沉,半条命都挂在阎罗殿门口。
      一个老嬷嬷尚且镇定些,答来:“昨儿吃晚饭还好好的,服侍哥儿睡了,再今早来服侍起床,谁知一进门,便,便如此了。”越说越不成声,脸上褶皱似一团糊烂的油饼。
      “昨儿晚上是谁在他跟前服侍,快些出来禀明,若耽搁了时候,看我不把你们着实打死!”
      婆子这才把昨晚间到如今的细碎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这边屋正乱着,那边东厢房围帐中,名叫青兰的服侍丫头,正酣酣入梦,一道白昼光涨开满目,眼前程宅种种皆历历在目。
      梦中的她正值与程臻成婚之日。
      彩灯高结凌空照,八人轿辇稳稳落到新院门前,半老喜娘腰系红喜布,恭顺请安问她的好。
      一段红绸,青兰牵着这头,程臻牵着那头,双双步至堂前,天地高堂齐齐拜完,便到夫妻对拜。
      程臻笑颜望着她,喜不自胜,手心渐渐生出汗意,两人牵着手,头正要拜下去,忽然一阵力道,箍着青兰的脖颈将她往后一拉。
      “你个死蹄子,做出这样下贱的事儿,还在这睡觉!”老婆子下了死手的劲儿,往她后脖颈掐。
      青兰恍惚着睁开眼,皱眉,神却还在梦里:“谁…好你个,敢对主子奶奶动粗,这家里没王法了么!”
      老婆子愣了愣,越发狠了,她佝偻着背,将青兰如猪狗似的拽下床榻,“我呸,还不睁开狗眼瞧瞧眼前是谁!”
      青兰衣衫被扯得凌乱,寝被懒懒散散皱了一地。她才定睛一瞧,是老太太。
      “祖母——她坏我大礼…你把她赶出去!她坏我与六爷的大礼!”
      老太太被青兰唬得往后连退三步,连忙拍拍心口。
      青兰死缠烂打地抱上老太太的腿,连连哀求:“祖母,我与六郎的大礼已成,这位妈妈这样羞辱我,还不将这老货捆了,丢出去!”
      老太太不可置信:“这妖精是疯了,害得臻儿那般入了魔,捆了出去,着实打死。”
      几个婆子正要动手。
      青兰一阵欣慰:“那老货的血脏,且放远些。祖母您这样成全我,孙媳日后一定孝顺您,为您穿靴戴冠,尽心侍奉。”
      “呵,你们瞧她还没醒呢。”老太太对着身边一众女眷道。转而看畜生似的看着青兰:“昨晚你可是与臻儿在一处?”
      青兰登时羞红了脸:“是……祖母莫怪,是六爷说天长日久,太过煎熬,早早成了事便无牵挂了。”
      侍女们频频皱眉,似是见了什么脏物,又似喝了一口脏水,喉头一阵不适。
      “你们听听,好不害躁的话。臻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天子来了都要治你欺君的罪!把她拉走!”
      院中一阵惨声,氤出的血气好生呛鼻。
      ……
      恣睢院中香心暗点,仙丝萦绕。
      “那边院子如何。”程璧素手压灭一支麝香,火星一蹦,弹到柔玉一般的手背。
      小蓟捏过小签顺势把炉盖罩上,“说是…已经打残了,就在院中当着众人的面。”
      “没想她们如此心狠,体面都不要。如今亲眷们都没走呢,岂不闹笑话。”程璧把玩手里通体流紫的绕金簪,插在小蓟的发髻中。
      “奴婢去看时,青兰姑娘已经昏死过去,被婆子锁起来说是悄悄地抬回她家去,不准再进来,六哥儿也依旧晕着,老太太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那院子被一群婆子封得死死的,人进不得也出不来,幸好我跑得快,只在西边一个狗钻的草丛里偷看。”小蓟擦着花瓶。
      那东西够人疯上几天,可惜了玉质一般的人,“私下给她请个大夫,我记得她家姓聂吧,除去贱籍,找个同姓宗家把她收了,就当谢她的。银两放抽屉了,你自行料理。”
      “是。”
      程璧接着道:“老太太瞧着如何。”
      “十分生气,脚步有些不稳,要人搀着才能走,临了吩咐众人对亲眷只说六爷中了邪,今日丑事不可提,再就听不清了。”小蓟回想。
      程璧握拳压上心口,不满:“老太太身体真健朗,都这么着了,还稳得住。”
      看来不够生气。
      她盯着那壶冒着热气的茶盏思索半晌,“把槐树底下锁着的白鸽放出去,给外边儿传信。”
      程臻的解药,暂且不急着给了。
      小蓟答了声:“是。”她转过身又返回来,支支吾吾,“姑娘…那个…六爷,他不会有事儿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我是臻儿的亲姐,厚似胞亲。他不会有事。”程璧缓缓道,眼中真诚。
      姑娘的话总是没错的,小蓟心想。
      虽说姑娘自宝界山回家后,举止怪虽怪,但确实更体贴下人,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上好的,更是有沈家哥儿暗地里送珠子送宝石,这些姑娘瞧不上,随手打发给院里的丫头们。
      姑娘真心,她再不该疑心姑娘的。
      “傻站着,不快快去。”程璧敲敲眼前的玉瓷瓶,那空灵声惊醒了小蓟。
      …
      一排藕粉裙衫的侍女,缩着身子蹲在廊下叽叽喳喳,早莺蹄叫不过如此。
      “你可听说了,那日问诊大夫说药方已经有了,唯独缺了一味顶顶关键的。”
      “是什么是什么。”
      “好像说是滇南特有的一株什么白…什么大伞,平常吃它奇毒无比,但病人吃它就有逆转病痛之功。”
      “此话可真?这么神,怕是胡诌吧,现如今欺世盗名的郎中可不少。”
      “别混说,人家大夫正经世家出生,怎会胡诌。你别在这乱嚼舌根,损阴德。”
      “我不是乱说,前些时候来对账的庄头娘子与我闲聊,聊到有些没良心的大夫拿钱办事,要活要死全凭雇主的意思,人因什么死的都不知觉的,不知道里头的这个是不是也……”
      一声轻咳。
      恣睢院的一对主仆堪堪走进院门。
      小蓟立在程璧面前,拿出主子款儿来:“你们说什么闲话,如今客人具在,不把嘴关严实让六爷静养,来日病好了再拿你们是问。”
      程璧拢了一把有些松散的淡紫缂丝披风,凤眼如丝轻轻瞥,没理这些小丫头,自顾走进了程臻的屋子。
      午后正暖,进门扑面的火笼热气,让人心头一暖。
      古色梨花木被阳光映照得熠熠生辉。那光辉丝丝照入床帐,叔伯女眷以及各路亲戚们乌泱泱在暖阁深处,只闻噪声,他们纷纷弯腰一探程家六郎的病容,口中大为感叹惋惜。
      离众人十步的窗边暗处,不知哪个亲戚家的公子,百无聊赖转着把木笛。
      走近看,是沈叙。
      他靠着墙,不知思索着什么。玄色勒肩皮质劲装,发髻高束,宛若小狼。似乎刚从校场回来。
      沈叙一见她就上前一步:“在家得知六郎病了,便来探望。”
      “谁给你送的信儿。”程璧疑惑。
      沈叙挑眉。
      程璧一拍脑门:“我竟是忘了…你瞧着他怎样。”
      沈叙意味不明的望着她,没有答话。
      程璧见他没意思,也无甚心思扯闲儿。把玩着手中的鲜红珊瑚珠,往亲眷那处去,却兀地被他拉住衣袖。
      程璧不高兴,回头低声呵斥:“亲戚们都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你是要毁我名节。”
      “他们都顾着六郎,没人理你不是么?这有帘子,他们瞧不见。”
      说完便打了沈叙的脸。
      “四姐姐在跟谁说话?臻哥儿方才还在梦里念你呢,在外阁子做什么,进来罢。”程茗挽着母亲的胳膊,探着脑袋朝这边瞧,声音洪亮穿透了整间屋子。
      程璧面上转为担忧之色,一边轻轻言说一边弱柳般地踏进里阁:“哥儿怎的病了,小蓟跟我说是梦里迷心中邪,我吃完了药便过来了。”
      老太太佝偻着坐在床边,疲惫得眼皮耷拉,老态更显,迷蒙嘀咕:“四丫头你可该早来,臻儿方才清醒了一阵,嚷着要见四姐姐,谁知过一会儿又晕了。”
      “药方我看过,好在只缺了一味药,祖母不必气馁,孙女一定帮六郎寻回来。”程璧轻声安抚着老人,只教她放心。
      老太太默默点头,攀上程璧的胳膊,问她:“我隐约听说,几日前你与六郎在墙根底下呆了一阵,说了好一阵话……并不是怪你,怕的是那时夜里门风,惊了邪神…”
      “六郎尚未开窍,孩提时侯的灵性重,一时不免见了。祖母日日念佛,家里的好神仙都会保佑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人顿时精神:“如此说我倒宽慰些,只不过滇南如今正乱,你是女儿家,帮六郎寻药的这份心是好,万不可胡闹去那鬼地方。”
      程璧回头瞥沈叙,又道:“我们与沈家虽未完大礼,却已是作定。正好沈家十五年前有位老姨娘也是这个病症,那时沈老太爷亲自去的滇南问的这一味药,他们自有路数,三哥哥带着我,再与沈家二郎一道,便无事了。”
      老太太捂着心口,犹豫不决,眼咕噜一转,沉默了半晌还是下定决心,蝎蝎螫螫地:“既如此,可委屈我们四丫头。”
      二人一推一拉,暗地交锋,下了定夺。
      亲眷男女们点头阵阵附和,又或有疑。
      程氏半路结交的宗亲家的夸赞——
      “四姑娘真是被老太太养的知书达礼,又这样的果敢,令我等钦佩。”
      “是啊,要不然怎会有这段大好姻缘。”
      太太姨姊妹家的又担心——
      “滇南正会儿怕是去不得,你家还是再商议商议…”
      “正是呢,兵荒马乱,听说南边藩王都不听京中传报,拥兵自重的。”
      人多,口杂……
      程璧抽出袖中一只又黄又旧的布包,线散得翻毛边儿,“这是沈家当年留下的一小块白毒伞,尚能把六郎的脉续上,万万收好。”
      大太太暗自踌躇,站了出来拉住程璧,那劲道重得像是阎罗王要与她抢女儿,她舍不得:“四丫头,你可想好了。”
      程璧扶着母亲素净的手腕,答得简洁,“自然。”
      大太太见程璧面上决绝,灰了心,转而向老太太恳求:“老祖宗向来疼人,自古就没有哪户人家让姑娘出去办事的道理,便让四丫头留下,挑个外头管事的妥当人也无妨啊。”
      任凭大太太怎么晃她,她依旧像个人偶,默默不作声,亦不看人。在大伙儿跟前怕面子不过,忽然重重咳嗽一声,攒着吐了一口津液,昏倒在椅子上。
      “唉哟,快扶老太太休息。”
      “轻着些,打盆热水来。”
      趁着众人往前拥,程璧逆着人潮,速速退了出去。
      行至屋外,才松口气。
      沈叙抱臂靠着门柱,他早在屋外透气了,“你从哪找的破布袋,我们家十几年前也不用这个。”
      “惯会说风凉话,哪里还有别的,街上马厩里捡的,凑合用。”程璧与他一左一右,隔着一道布帘,暗暗垂眸,她是疲惫的。
      沈叙环顾四周,再问她。“何时动身。”
      “现在即可。日子已经定好,提早以防不测。你上任幽州之事也等不及,我们同行出了常州府,你北上,我南下。此去不再回程,我的死讯大约三月时放出。”
      “我五月才上任,幽州那群老家伙没那么想告老还乡。只是你不奇怪么,你家老太太便这么叫你出远门,不顾你是姑娘家,一切太顺利,又太过儿戏。”沈叙今日一入程家便发现了蹊跷,说不上来的古怪。
      “你真不明白?”程璧觉得他该知道,没成想是个银样邋枪头。
      “不明白。”沈叙认真。
      程璧不得不承认,老太太与她的心思在某些时候确实相同。
      这是一个细作的代价。
      程家入关之时,老太太已至中年。中年的妇人被燕国朝政裹挟着翻山跨江,乡音异异,是几十年。
      “搭了戏台唱了二十多年,觉着这戏班子没有前程,卖身契却还在班主手里,如今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要走,到底从前是自己人,临了扭扭捏捏,不专致。待到抄家时,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沈叙捕捉到了程璧话里的苗头,“程璧,她们心软了,你也心软了。”
      程璧顿生反骨:“你好生烦人!”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程茗哼着小曲,方才是出来寻她四姐姐的。侍女们隐约瞧见她身体忽然一僵,呆站在原地,别人叫她理都不理,以为是五姑娘舍不得四姑娘,暗自在那生闷气,遂摇了摇头,继续干活去。
      ……
      越往南边越暖和,雪色渐无。
      常州府往滇南的陆路十分泥泞易滑,好似滇南的湿泞幽风不听青帝号令,过界厮杀。
      轿马轻晃,轿中的少女闭眼少息。
      不时有纸张翻动声。
      程璧又是一阵不耐烦,扶着细腻的额头低声语:“沈叙,你没自己的事儿么。”
      “那日我便说,幽州不急。”沈叙抿了一口茶,悠哉得不得了。
      “你多少重视这项军务一些。”程璧替如今的大雍天子一大哀。
      “我若不重军务,阖闾城营指挥恐怕早就换人了。”沈叙眯着那双杏眼。
      这话倒不假,程璧最初瞧上的便是他那次三纸兵书断海寇生路,留心接触后确实可堪用,只是性子左犟,张狂自骄,桀骜难驯。
      真是近火硫磺。
      程璧仗着自己在前雍多年抗敌的经验,对沈叙这点子阅历颇为瞧不上,“你只擅长江沿海一带地势人情,到了滇南够你喝一壶的。”
      他后仰佯装睡觉:“不是有你呢么。”
      轿马一阵晃动,程璧失了重心往前边狠狠倒去,扶着窗棂,洁白的指尖撑得红彤彤。
      车夫“吁——”的一声将缰绳勒住,“公子,前面有路障。”
      沈叙下车探查,山石树木滚落,树根裹挟着泥土,杂杂乱乱地挡着来人的去路。再往上看,山壁依旧有或大或小的石块稀稀拉拉滑落而下。
      “塌方了,换条道。”沈叙漫不经心。
      车夫横肉挤满脸,为难:“去路只两条,军道非我等能驶入,若要换道,需原路返回另择西道。”
      细细算来,三天的行程通通白费。
      “那便换西道。”沈叙说罢要回轿中。
      车夫直喊留步:“马儿怕是支持不了这么远。我知道一条小路,虽说难走些,但是条旧道,凑合着也能成,只不过这路费...是要涨些了。”
      程璧隐在马车内,且当甩手掌柜,忽看周遭天色越暗,潮气渐升钻入骨髓,心想不对,探出脑袋:“如今节气不好,南边夜里湿冷得厉害,隐蔽的小路又难免有野兽饲食,我们有马有人,车程又缓,终得吃亏。”
      沈叙郑重点头:“照你看,该怎么办。”
      程璧抬起纤柔的胳膊,抽出一支簪子将如瀑长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洁白的脖颈,利落许多,“我们策马。沈叙,熬得住夜么。”
      “自然。”沈旭用红绳缠住松散的衣袖,绕过去解马。
      “带两壶水,几块布,其余的放回去。”程璧利索地将头上的珠钗首饰脱下。
      “呵,看来四姑娘为此次出行绸缪了许久的学问。”沈叙觉得新鲜。
      程璧望那满面横肉的车夫,绛紫衣袖挥挥不过一瞬,便制住颌骨,将颗血红毒药一指甲弹进他的喉咙。
      “五日毒发。替我好生看管行李,回驿站后快马送到这个地方,届时掌柜点清数目后会给你解药,多谢。”她将写有地址的字条塞给车夫。
      统共两匹马,二人留一匹供车夫载着行装回去。程璧与沈叙同乘一匹,穿过层层幽绿山林,去往上一处驿站。
      月色纤柔,天星弄巧,雪白辉光映照着一身玄黑斗篷的男子更为冷冽。自山间而来的寒风酿成刺人的利器,凌迟着他怀中紫衣少女的面庞。
      程璧原信誓旦旦自己马术不错,三个时辰定能赶到。终究高估了这具柔弱小娘子的身子质量,亦小瞧了寒流刺骨,冰刀料峭。
      “沈叙,你挡着些我的脸,吹着疼。”程璧稍稍侧头对后面说。
      传到沈叙耳中,莫名觉得有些女儿家撒娇的意味,忙举起手略捂在她面前。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支白尾三羽箭划过她面前,其速极快,状如霹雳惊雷,他的手背滋出一痕血珠。
      “艮位,小心!”程璧将马勒停,身子骤然仰倒。
      沈叙纵身下马,抽出腰间护身剑,反手劈断北边射来的三支箭矢,扬腿侧翻与箭擦身而过,蹬着脚下环抱粗的树干,飞身扎入深林。
      “沈叙回来!有陷阱!”程璧夹着马腹,用鞭狠狠一抽,跟上那抹残影。
      此间瘴阵,雾气腾腾,是苗人的招数。
      周遭树梢微抖,静水波澜,只闻风声不见活物,看似平静,怕已处于悬崖之际。
      “沈叙,你在这吗。”程璧脚步滞住,丝毫不敢妄动。
      一只至纯至蓝的蝴蝶自清光乍泄的溪水尽头而来,行迹蜿蜒,袅娜点水。
      程璧发髻松乏,神思骤乱。
      似婴孩尖声啼哭自天边而来,振得人神魂一颤,神智登时烟消云散,整个堕入眼前那抹幽深的蓝色中。
      “等等我…”程璧看痴,提着轻盈的裙摆扑过去。
      林间漏下月光,碎如残雪。千万缕细腻的风,与她迷失的眼眸相逢。
      “这位娘子,再往前去便是深渊。”
      陌生男人的声音,吞吐清英。
      她止步,灰雾的瞳孔褪去迷蒙。
      只见沈叙在前,再进一步必然失脚落入崖下。她颜色乍怒,抽出腰间皮鞭捆住沈叙,用力一拉,鞭子绷得笔直。
      “如此莽撞,乱跑什么!”
      沈叙被她一声吓住,扶着脑袋缓了一阵,这才清醒,“方才…是…”
      “蛊。”那陌生男子说。
      沈叙瞳孔一缩,露出狠厉之色:“阴毒至斯,令人毫无察觉。”
      “二位可是旅者。”听不出情绪。
      来人身上是苗家便装,暗底暗花,胸前坠了三圈复杂的银饰,坠儿叮当,青紫的袖口染中带绣,绣的蝴蝶。一块遮面将他容貌隐去,只一双飞扬入鬓的凤眼。
      程璧掖了掖额上的汗珠,清冷自持早已被泥潦破坏,故作惊慌道:“我与夫君路过此处,是到滇南接流落的亲属回家。前头塌方,便掉头回来,不成想对地势知之甚少,险些丢命,谢恩人救我。”
      掺真半假。
      “既如此,夫人行路须谨慎。”男子好心提醒。
      “多谢。我们先行赶路了。”
      程璧只想快些离开,把还云里雾里的沈叙推搡着挂上马背,嗖地跑走了。
      黑夜遮盖,山光微弱,夜箫声诡异骇人,阴丝丝罩满深林。
      二人早已走远。
      “苛哥,干嘛放过他俩,都怪那男的害你跟丢了…”
      风袅袅从暗处现身,拎着虫骨笛,穿得比代殷鲜亮许多,俊眼秀眉令人舒然,只是说话尖尖的。
      谢苛往空中招手,蓝蝶忽扇翅膀降落在分明的骨节之上。
      “她的气味,与湘西那伙很像。”
      风袅袅皱眉,侧头望他:“有俩个,你说哪个?我去把他们俩全抓回来。”
      乱风中,谢苛的发丝飘摇,脆生生的银坠声叮叮当当乍听有些散乱。
      “那位,夫人。”
      *
      程璧、沈叙二人赶至驿站时,已至寅时二刻,天还没亮。喝了口茶,洗了把脸,从伙计那儿包了四匹式的快马飞轿。
      “幸而盘缠贴身带着,若落在马车上,怕是要典当衣物才能够包上这样的马车。”沈叙乐道。
      程璧还在为差点坠崖生气,故而没心情与他费口舌。
      “程璧,怎的不说话。”
      “程璧,你这包裹是什么?”
      “……”
      沈叙不解,怕她身上不舒服,又或是轿马过于快,颠得她烦躁,故而从前襟掏出一话本子。
      “给你解闷。”
      程璧稍微松了松:“谁叫你带这个了。”
      见她愿意理人,沈叙也松快许多,“瞧你时常看这些,以为你喜欢。听人说这东西会上瘾,一时半会儿很难戒。”
      程璧瞄了一眼封面,“这本我看过,你白费心了。”
      “也罢。”
      车程速速向前,却还在西道。
      沈叙忽然想起:“方才那男人十分奇怪,打扮得不似寻常人。”
      “那是苗人,会使法术吃人练蛊。”程璧故意吓他。
      “你说真的。”沈叙狐疑。
      “那迷阵大约是他的手笔,他也并非路过顺手救我们,而是我们挡了他的道。这里湘南花苗人口混杂,隔着山隔着寨各分各的路数,吃不准他是哪里的人,幸亏人家收手,否则你我今日便要在阎王殿相会。”
      沈叙听罢,神情凝重了起来。
      她拨开布帘,眼前是疾驰而过的树影。“行程不算短,保不定路上会出乱子,莫要乱跑,遇见人遇见事权当没看见。”
      “周壑已从信州出发往长江堤口去,他顺水路来找我们,有他护卫便无事了。”
      “此人可信么。”程璧回想起当日他在程宅的模样,真真像极了一个人,有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好似陈年恩怨拔地而起。
      “周壑十岁时家中遭政劫,发配琉球,途径江南时,我父因看中他身手不错,留下他成了我的贴身暗卫,一个可怜人罢了,总之是可信的,你放宽心。”沈叙一套说辞极为流利。
      “枉你清楚记得一个暗卫的身世,说了那么大段话劝我。”她撑着下颌,眼中清明得犹如一面镜。
      沈叙是个漏勺,再兜不住话的:“周壑与我说了,那日听到你说话是无心之失。适因先头我罚他跪在程宅前,他又练过耳力,弄巧成拙。”
      “哦…原来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她悟。
      “莫非还有其他事?”沈叙叠起手凑近了问。
      “如他所言,那日无意中被他听去,我有些生气。”程璧拿话搪塞,实情按下不表,心里觉着好笑。
      周壑,好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心计。
      “我不喜欢他,让他别来。”
      “……”
      沈叙并不知晓这其中缘由,只觉得是她又哪里不痛快,没了耐心,声音冷上三分,“好端端的,四姑娘何苦撵人。”
      “他没到此处,我何时撵他了,倒像是他做了你的命根,如此相护,该不会是你亲兄弟吧。”
      “你…周壑也并非故意。”沈叙不悦,别过头稳住那团火。
      “你真啰嗦,过了韶关,我自有去处安身,凭你带着什么暗卫明卫,也卫不到我头上来,且这一会子,他来了你们便手拉着手回家去吧。”程璧真是恼死了与这厮对峙,枉她以为他是个聪慧的,要知道光枪杆子硬,是算不得足智良将的。
      “从前都是我让你,你让我,从宝界山回来后越发尖酸不肯放人,你是怎么了?”沈叙的父母和睦,他自小便明白夫妻恩爱,是相互讨好,并非现在这般。
      "人情反复的道理不明白么。你赴任都中,比我难相与的多如牛毛,届时你跟他们说我让你你让我,你在官场还有立锥之地么。"
      沈叙眼神一暗,心中暗骂声娘,踢了脚凳子出气。
      浑浊之声渐入耳中。
      神蝎军骑着山马,踏碎黄潦疾驰而来。
      “前方轿辇——速速退避——”
      领头的将军手中青色旗帜因风而展,颤颤荡荡。身后跟着数百骑兵,密密麻麻,人烟生生绵延一里地外去。
      车夫勒绳急停,把轿马挪至路边。
      “不得了,不得了,这群军贼又要去抓人了。”他喃喃自语。
      程璧捂着口鼻,挥着眼前的灰尘,眼前一波又一波的军骑似箭矢般飞速前进。
      “大爷,你说他们抓什么人。”
      车夫答她的话:“蝶道的王爷要征兵,没人应召,便抓老百姓充数,近的抓完了,便往远的去抓。我家的孙子全被抓进军营里,不知要受怎样的苦呢。”想到他孙子,饱经风霜的老人渐渐红了眼圈。
      程璧递了块帕子给车夫大爷擦汗。“蝶道的王爷?可有封号。”
      大爷接过帕子,笨拙地道了声谢,掖干额头的汗,“便是南安王,如今不论封号,他只让我们管他作苗父。”
      程璧提了裙摆往轿台上坐,只道是滇南天高皇帝远,真就能这样作怪:“好生奇怪,天家的宗亲怎的自罢封号…”
      “苗父的母族根基在苗…罢了罢了多说无益,赶路赶路。”大爷摆摆手,不再继续。
      “你们几个!从哪儿来,往哪里去!”
      厉声咆哮的军贼,满脸胡子,那匹老马背着他十分吃力。他调头回来,正是为着这一行人。
      程璧被他吓得一激灵,忙忙迎上前去,“这位军爷好。”
      这位军爷姓李,一个雄壮的黄河后生,身形肿胀,面红圆润,胡子包着半张脸,十分邋遢。
      军爷紧了紧马绳,朝着她走进,瞧着程璧的一身形容:“瞧着你们租得起快轿,想必不是平民,不知是哪家大人的亲眷。”
      程璧笑道:“我们自都中而来,家父不过是个小官儿。听闻滇南有处湖水极美,便来观光。”
      军爷瞧着她动作生态透露出一股天然的娇子之气,便了然于心,又听得她说都中,只当她是个同乡:“原是这样,我叫李凤仪,祖籍便在都中,岂不是算得同乡。你们既然要去南边,便与我军一道罢,正巧我们巽风骑也要深入南边呢。”
      她思索了一阵子,颔首:“我们路上顽顽逛逛,若是一道反倒拖累,多谢了,李凤仪将军。”
      “哈哈哈,可不敢当将军,一小兵卒尔。”李凤仪话头一转,“不知姑娘称呼,就只你一人出游?”
      直问女子名姓向来不妥,程璧哪管这些,速速给沈叙编了个适宜的新身份,以便与他搭话:“我家姓沈,我名成璧。此行与家兄一道,他是个文堂公卿,最爱舞文弄墨,携此机会走遍名山胜迹,以便日后写文章。”
      李凤仪应声一叹:“果真天子脚下,方能养出如此雅致的性意,哪像我们整日活在这山林里,射鸡杀鼠,团着湿草囫囵睡了,糟烂得很。”
      此话点到了程璧心中。
      上辈子伐秦之征何尝不如此,若说糟烂,真是糟烂,衣不成衣,人不成人。都中王公贵子笑她李靖月学什么男人,逞什么英雄救世,把自己折腾成个夜叉也混不出军功。
      “都中日子比这里好过许多,你为何往如此远参军。”程璧很想问他。
      李凤仪轻道:“那时家中艰难,我爹背了债,带着我与母亲南逃,就到了这里。”此等旧日贫贱之事一说出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看你是同乡我才告诉你,我家也算王室宗族之后,你瞧我姓李便知,只恨被前人拖累落此境地。其实都怪那李靖月,好端端的放着郡主不当,非要去蹚军部的浑水,凭她是平阳公主之女,触及国本那谁也不会给她留情面。”
      百年前的人言之风,似又吹来,程璧恍惚了一阵:“可她不是被天子厚葬,青史入册了么?”
      李凤仪摆手,笑她不知其中内情:“看吧,后世皆以为如此,生前抬举,死后抬举 ,仗着她公主母亲的势,就留了那八个赞扬之字能有什么用,里头瞒着件大事儿呢,听我与你说......”他好容易遇上这么个同乡人,正要抒发自己多年愤懑之情,忽然——
      “小李哥儿!叫你来查问,半天了都没回来,干啥呢在!”又一铁骑策马而来。
      “哟,龙爷也来了,我今儿可遇着个同乡,聊着呢。”李凤仪乐呵呵地指着身旁与龙爷炫耀。
      龙爷通身精神十足,比李凤仪身形窄些,他上下打量着紧巴巴的车夫大爷,顿时涌上一阵匪夷所思——这都能聊?“嘿,老头儿,你跟他同乡?”
      李凤仪手肘撞上龙爷的胸口,用下巴指指程璧:“你这家伙什么眼神,是这位。”
      “丫头,你跟他同乡?”龙爷一身精壮,穿上软甲更为威武,若用一个词形容他真就人如其名地龙马精神。
      程璧:“是。”
      “你看人丫头怎的这么腼腆,还一直与人家说话,将军怎么教我们的,进退得宜。”龙爷嗔怪。
      “啧你这话,早些年我们头顶一块天,脚踩一块土的,当然有话可说,人家跟你什么关系,可去罢。”李凤仪又把龙爷撞了个踉跄。
      前方空中忽然烟火一闪。
      “不好,将军发穿云箭了,速回速回!”龙爷跨上马,用力甩鞭,马蹄咯噔咯噔疾驰而去。
      “老乡,咱后会有期——”李凤仪的声音渐渐远去。
      周遭回归静谧。
      修长的一节手指拨开帘幔,沈叙在里面就着外头吵闹声自省良久,轻皱眉头:“程璧,过则相规,我知你心意,只是可不可以别如此性躁生气...”
      她现在哪还有心思与他作这些弯弯绕绕,瞥了一眼,错开身去静静坐在位置上。
      耳边皆是风,心中缱绻着往事。
      她挣的军功,雁门、定州皆出自她手,若是镇秦大军苦战三年,尸体枕籍三百余里,换得王都安宁,只因一招错棋累及亲信家族式微,她也该当得赎罪之人。
      李凤仪乃受她牵累中的一员,前尘往事距今百年,真相早已失落无考,凭着史书寥寥几笔,根本无法还原此事始末。
      程璧似是三魂丢了二魂,整个人蔫蔫的团在一处。只见瘦弱女儿家羊奶般细腻的皮肉,渐渐泛起黑雾,碎发间黏黏腻腻,鬓间点点汗珠淌进胸襟。
      她忽然发话:“你觉着李靖月,是个怎样的人?”
      沈叙被问得一愣,怎的突然提她?
      “先朝的皇室,大约有些傲气吧,不然一介郡主娘娘也不会入军部,史书也的确夸她勇武。”
      “傲气,勇武,看来你觉着她不错了。”
      “非也,小娘子如你一般便很好,若与她相同在阵前与一群男人浑来,岂不是本末倒置,更别说——”
      这话真真往程璧心窝子上戳,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眼前黑了一大片,耳边似打鼓,振得人愤燥。
      “沈叙,我觉着不太好,你先别说了。”程璧抬手要去把他的嘴巴捂上。
      沈叙一愣:“你...耳朵里怎么会有这些。”
      芝麻般细密的黑色小虫从程璧耳口倾倒而出,“咯嗤咯嗤”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叙拦起程璧的肩,使劲儿晃她:“程璧,别睡。”
      “怎么这么吵,太吵了。”她捂着耳朵,黑色小虫依旧从惨白的指缝中流出。
      “程璧,你别怕,我去找方才的军队,他们肯定有办法。”沈叙握紧她的手安抚一阵,将她置于软座。
      瞧她面色,暗灰之中隐着斑驳的青色,底下有什么东西一股一股往外拱得皮肉扭乱,他大约猜到是什么了。
      脑子要被啃噬殆尽。
      这是程璧现在唯一的感受。是连着上辈子战死都不曾有过的疼痛苦楚,头牵着颈,颈牵着腰,针刺一般的疼。
      沈叙驾着车追赶前方早已远去的骑兵,不管轿中程璧被颠得四仰八叉与否,仿佛一人使了三人的劲儿,还嫌马儿跑得不够快。
      车夫握着桅杆,吓得胡子倒翘:“公子你别心急,那伙兵去风蝉寨征兵,就在不远处,来得及!”
      “你怎知来得及!被下蛊的又不是你!”他黑着脸斥责。
      车夫轻叹,暗道这小伙儿不懂事,到底是年纪轻不知世路,这东西找官兵也无用,本想着告诉他,见他这样无礼,丢开手再不管了。
      ……
      “你家里大人呢,叫出来!”李凤仪抓着小孩儿的衣襟,面露厉色。
      “我爹娘不在,走了,我是爷爷带大的…大叔叔你饶了我们,求求你。”
      “你可仔细,若有谎话经我查出,便把你丢到军司大狱剁碎了喂狗!”李凤仪本就红面圆目一身壮肉,再发一发威,寻常小民更加发怵。
      “我我…我不敢…”
      小孩儿抖着抖着,裤腿一道印迹渐渐变深,笔直而下,透出几滴水来。
      李凤仪嗅到一股味道,忙把手中的小儿抛开,“嘿小子经不起吓,饿不死的小杂种,快滚。”
      龙爷拍拍他的肩:“你对人和气些,兴许人就知无不言了。”
      “这些小子,没句实话,就该狠狠打一顿,受了苦楚什么话不都交代了?”李凤仪叉腰,十分不忿。
      “咱将军说了要温和待民,你这般鲁莽,到时候万一坏了事,将军拿你撒气。”龙爷打心眼里记着将军的话,时不时拿来鞭策李凤仪。
      “哼,就你时时刻刻记着,南越的平民还不是被你一个个劈成两半儿。”李凤仪白眼。“今日那俩人我看也不像正经旅途之人,我看还不如做掉。”
      龙爷很认可。
      程璧,沈叙,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