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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迷雾鬼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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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
盛宴。
满座微笑而沉默的宾客。
阵修们沉默是因为他们的修行需要寡言闭口,叶守一沉默是因为他不习惯与外人交谈。
而茗玉的沉默是因为他在一个邪门迷幻的小村庄里,带着一个初入道途的半大孩子,和唯一的输出失去了联络。
失职。
哪有这么当师兄的。
一进庄子,又是被幻象迷惑,又是被主家捡走。白白浪费了半天,居然一直未能自由行动。
主座上,白发的老人长跪而起,颤巍巍举起杯盏,祝酒道:“今日高朋盈门,是我陆家庄之幸。这第一杯酒,为诸位仙长接风洗尘!”
话毕,便东向一拜,拈了些酒水洒在地上,剩下的一饮而尽。
明明只是普通的青石地砖,那酒液却并不渗透,而是如蛞蝓般蠕动前行,向东流去。
又是液体有问题。
这种情况,众修士都有些经验,并不表现得看出异常。随礼拜、祭、饮,各显神通处理了酒水。
只是茗玉有些担心小师弟,略略侧身,在他面前将酒慢慢吐进袖子。又时时用余光观察少年动作,看他呆呆不动,也不知领会没有,不由得心下暗急。
叶守一却是看得呆了。
一双薄唇难得红润,泛着水色,将酒液缓缓顶出的动作又软又…
情窦未开,他说不出这是什么,只觉胸口一颗心脏激动得要跳出来。面上抑制不住地发热,眼前迷迷蒙蒙的全是刚才那一幕;心中却莫名酸涩,叶守一本能地意识到,今日所思所想,万不可让师兄知道。
庄主再祝酒:“鹊桥相会,仙人下凡;这第二杯酒,祝诸位仙长道行长青,造福人间!”
众人随饮。
庄主三祝酒:“神座出巡在即,这第三杯酒,祝我陆家庄众今年能够洗清罪孽,再世为人!”
这话说得狗屁不通,但庄主居然十分动情,老泪横流。
这老人压抑着哽噎,扑簌满脸的褶子,像唱戏一样夸张的仰天长叹,又扑倒在桌上。满身陈旧的丝绸随他的动作俯仰张合,像一只灰暗干瘪的蛾子。
茗玉配合:“我等吃了陆庄主的酒,定不能坐视旁观。不知神座是哪一位?贵庄罪业几何?小道也修得几年因果,侍奉神明、引渡劫数,不在话下。”
这当然是胡扯。
修仙意义上的因果报应仅仅是道德约束,没有操纵罪业功德的术法。好在乡野之人多愚昧,顺意一说也无妨。
庄主便絮絮叨叨,一发不可收拾。说道自去年开罪了珠衣圣母的祭司,迷雾封庄,日月不显,田上再无一株活苗;庄里亦是瘟疫四起,眼看就要没有活路了。
但愿明日请神出巡,可以稍降神明怒火,开恩让受病痛折磨的庄丁转世轮回。
瘟疫!
终于有地方和情报对得上了。邪祟初起时,仅仅吸人精气,表现为梦游、畏光;一朝壮大,便猎食孱弱者,散播瘟疫、篡改认知、设置鬼打墙都是常见手段。
落情湖的邪祟强大得不合常理,但行为逻辑并无特殊之处。
茗玉的信心又回来了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庄主套话。多年行走人间的经验让他十分适应这个场合,引得老庄主越说越动真心,满脸都是淋淋漓漓的泪水。
烛光摇曳,苍老低微的声音还在哀哀地诉说着,像琐碎的虫鸣。茗玉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的飘远。
有什么不对劲。
潮湿的青苔气息,微酸的陈腐酒气,木质朽烂和真菌生长的气味,衣衫上寡淡的皂荚味,少年人活泼泼的气血蒸腾…
到底少了什么?
直到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房梁上丝丝缕缕的苔痕,茗玉还在思索。忽而床上一重,一个热乎乎的身体挨了过来,便听叶守一委屈巴巴地说:“师兄,我好没用。”
不是你没用,是题超纲了。
正常流程是,深入调研当地百姓遭受邪祟摧残的惨状,再寻找线索揪出邪祟本体,用指尖血和满身正气为剑附魔,挥出守护苍生、降妖除魔的第一剑。
现在嘛,唉。
别说你的指尖血,凤凰血都不一定烧得尽这里的怨灵。
审卷不严,是师兄之过。
茗玉愧疚地摸一摸师弟脑壳,低声安慰。忽然嗅到一丝咸涩气息,颈窝里也热乎乎的湿了一片,是叶守一在闷闷地抽噎:“明真师兄也说了,我的名字并不是道号…师兄,要是我通不过这一场试炼,是不是就得下山做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电光石火间,茗玉终于想到了哪里不对。饮宴两个时辰,庄主哭着过了半程,为什么空气中毫无泪水的气味?
不仅如此,修仙之人肉身清净,未入道者却免不了产生皮屑、汗水和各种分泌物,绝不可能毫无体味。方才宴上主座一人,侍坐六人,往来传菜送酒的家丁数以十计,堂上却只有师弟一个凡人!
一时也顾不上叶守一唧唧歪歪撒的什么娇,茗玉翻身提剑,碾碎了隐息丹抹在身上,就要出门查探。
临行前再三嘱咐:“守拙已为我们所在的房间都布下护阵,你万不可再轻易踏出房门。”
茗玉走得太激动了。
他没有看到叶守一在他背后,投向阵修房间的恶意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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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腐烂的木质建筑微微受力就会发出吱嘎声响,茗玉飞掠其上,却如流光般轻捷。他栖在主屋房梁上,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空空的。
这庞大的建筑群,仿佛死去多年的朽木。原本繁盛于此的细胞都凋敝了,只剩下纤维质的外壁。
但…
并不是没有生机。
细菌,真菌,小小的食腐者们闻声而来,聚集成一团一团的群落。
这种怪异的群落,在祠堂是最大的。
茗玉顺着阴影飞檐走壁,最后一个倒挂金钩,无声无息地把自己放在祠堂地面上。
香火缭绕,长明灯供奉在牌位前。
供桌前摆着几张竹床。
床上蒙着布,起伏明显,看得出放了东西。茗玉感受得到,离床越近,那种植物腐朽分解的气味就越发明显。
他心一横,不顾天赐的挣扎抗拒,给仙剑抹上了一层又一层抗毒、抗诅、抗腐蚀的丹药,用剑尖挑开了床上的白布。
底下是个人。
唇角、眼缝、耳孔都冒出白皙肥嫩、看起来无害的菌菇,满脸红红紫紫的水泡。这些晶莹欲破的泡里含着一汪浑浊的水,水里悬浮着细小的孢子。
他的鼻息还在吹动嘴边的真菌伞盖,勉强维持着这条可怜的生命,为那些习性奇诡的真菌提供高温潮湿的培养皿。
茗玉能够理解“开恩放人,转世轮回”的意义了。
他不忍再看,仍然蒙上白布,决定今夜的探查就到此为止。
在修仙体系里,诅咒引起的瘟疫磋磨得人半生半死、不似活物,也算是常理之内。看来陆家庄虽然有所保留,但也并未包藏祸心。
转过身来,正打算原路返回,茗玉的余光却扫到了中央牌位上的名字。
“陆宗仁?”
有点耳熟啊。
一定是今天在哪里听过的。
再细细一读碑文:
考 陆承嗣公 之灵位
孝男 陆宗仁 领陆氏子孙 奉祀
“我唯一的儿子,宗仁,就是第一个倒在瘟疫前的医生…”老人哀哀的絮语顺着记忆,又在茗玉的耳边回荡。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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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茗玉回到走廊的时候,无奈地感知到五道气息都集中在守缺的屋子里。
还不太友善,感觉快要打起来了。
好吧。
师弟又惹事,得去把他领回来。
然而,他打开门的时候,却看见叶守一悠哉地坐在一边,四个阵修愤怒地对峙着。
看见师兄目瞪口呆地僵在门口,叶守一问:“我不提玄音师姐,你就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常年酗酒的天才音修嘛。这家伙十年有九年闷平生殿里边自饮自弹,现在应该也在…
卧槽!
这迷魂汤的劲儿还怪大的,茗玉脱口而出:“所以她和妙音在一起,留在庄外了?”
这么看她们安然无恙的概率就大多了,战斗型金丹可是有打穿一个俗世帝国的记录。更何况音修专克幻象邪灵,说不定都已经打到正主跟前了。
茗玉忍不住心下一松。大师兄是信任也是责任,他真的不敢想两位师妹在自己领队的任务中伤了性命。
叶守一等了等,看茗玉确实没了下文,才无奈地挑明:“我的意思是,道门的师兄师姐一共七位:符修一人,器修二人,阵修三人。你看这里,是三位阵修吗?”
的确不是。
面对怀疑,守拙首先自证:“这是我用七星北斗阵改进的七星天罡阵。邪祟再如何善于伪装,总不能创造出如此精妙的阵法吧?”
守缺不依不饶:“摇光位的相性与北辰位相冲,你怎敢拿出来自曝马脚!”
守朴着眼于人生经历:“我曾与茗师兄往震泽治水,当时用的是金罡八卦阵…”
守愚最拙于口舌,吭吭啊啊地说不出所以然,但看得出他对其他人的发言各有不满。
四名阵修边吵边动手,眼看就要在这站都站不直的小房间里演算阵法。只怕任他们个个都摆出来,连房顶都要震塌。
叶守一得意地瞟了师兄一眼,心中暗喜。他始终不为幻象所迷,当然看得出谁是赝品。这人忍耐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有机会在师兄面前证明自己有用,真是又心酸又期待。
茗玉却说:“不必再吵。都过来吧。”
大师兄的话总还有分量,当下便止了争端。
叶守一惊奇地望去。他自己也算饱读经藏,如何不知仙门并不能破解伪神幻境?难道师兄另有奇遇?
茗玉静心凝气,放开神识,轻轻呼唤祂的孩子。
刹那间,整个陆家庄都被纳入识海。天地间遍布沉睡的卵鞘,如同星海般茫茫然一片。茗玉掠过它们,专心搜寻已孵化的幼崽:远方有一个残损而惊慌的意识,明灭不定;眼前有一个子嗣尤为活泼热烈,是天赐;另有三个虚弱而渴望,是从未得到抚慰的蠕虫们——
一经神识抚触,阵修头顶的柄眼顿时激动地伸长摇晃。六只肉质柄眼交错晃动着,像猫儿摆尾一般,恳求着更多的目光;茗玉却已看向了植物般无动于衷的守缺。
铮然一声,天赐出鞘。
茗玉森然道:“你看,我是个丹修,很擅长在保存生命的前提下制造痛苦…”